城堡的风或雄健或凝重,或恣势或飘逸,总之不是学究风。据说南北的軍堡业余生活有洋有土,北方的軍堡唱京剧梆子戏,南方的军堡跳拉手交谊舞,杨舍城堡是比较土,喜欢听苏州评书唱锡剧,这沒什么不好,城堡还是有乡土气才会让人记住,杨舍城堡的存在是历史的需要,对它的记忆是触动后的需要,因为现在人把赝品的城堡让回忆无法对接。
城堡外的牧童,藉着在暨阳湖边放牛之余,摸索画出来的荷花,有印象派的韵味,沧江楼收藏有唐伯虎的梅花图和荷花图,虽说后来不知所踪,据此颇难确定点秋香的这位有沒有放过牛?城堡里极难侍候的,不是那帮子军汉大爷,而是不多的几个酸秀才,在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五的年代里,这几个人有骄傲的资夲,六十老明经的童生可怜,并不妨碍秀才们自信爆棚。
军汉们崇尚流血不流泪,因为哭声最容易产生共鸣,扰乱军心诱发兵变,士人们最喜欢惜春悲秋,拿眼泪不当回事,浑沒有丁点男子汉气息。这种隔阂是现实的。不曾污染的夜空里,弯月明亮,群星璀璨,暴戾对上冷漠,在城堡中生活谈不上高质量,比堡外安全感却是要强不少。
人出远门贱,货离产地贵,青石板铺成了小巷雅事,谁能割舍得下?没有江南水乡的底蕴,该是多么尴尬,弊得辛苦了,建个仿古的杨舍老街来应景,何苦来哉!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比梁白波的蜜蜂小姐更受孩子们的欢喜,因为有三毛从军记,经典的漫画隐约地与城堡梦契合。不管是抗敌而死、战乱而死、殉节而死,小镇人总愿牵扯出对这块土地的情节,譬如南明覆灭后,柳如是劝江南文人领袖钱牧斋自尽殉节,这位客居在城堡中的老先生,却投降了鞑子做了清皇朝的顺民,城堡人宽容得下钱牧斋老牛吃嫩草的隔代恋情,却不接受曲膝后的污点。
康熙年间,城堡南郊葛氏私塾的塾师陶秀才为了让学生懂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带学生在书房边开了块荒地种菜,令学生早晚担水浇菜田,学生怕苦偷懒,每日练完毛笔字后,在水桶里清洗砚台毛笔,随后将这洗砚污水浇灌菜田,居然长出了一棵特别巨大的青菜,传说足有50斤重,在远近出了名,后人便把这村称为大菜巷,许是翰墨悠香,后世里还在此办起了沙洲工学院这所全国小有名气的县办大学,也算水乡的一件轶事。
城堡有几十号人侍候的大家族据说有好几家,郭陈童焦四家榜上赫然有名,焦家的机织布是江南一带的标杆,虽说不是城堡里最早的布厂,(最早的应是民国元年在城堡里创办的晋裕布厂,有布机五十台,四年后焦履瀛开办振丰染织厂,亦只有手拉织机二十台),但经营得法,发展迅猛,至建国时已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实业了,焦家亦成为城堡里的后起之秀。
嘉靖三十七年(1558)城堡初建,北门外不远便是浩荡大江,江鸥翱翔于瓮城之间,野鸽亦在其上作巢,江风如拳,鸟粪哗哗下落,夯土覆盖青砖的堡墙,亮亮堂堂,倒也有几分锁钥江南水乡乾坤的风采,五百年里,箭楼映空,朔风正疾,星霜荏苒,日月如梭,莫说秦关汉阙,唐风宋雨,衣冠草芥,魚龙曼衍,一江涛声中俱成陈迹。
北方的大户热衷于住大房子养戏班子,南方的家族也喜欢深宅后院,更挑剔家具和生活用品,犹以木雕砖雕石雕为最,缕刻之间,象牙塔,十字衔,青云路,地狱门,种种技巧,在小镇或街或墙或椅或桌或床或灶间传神,却不忘上海神甫沈凤冈于民国二十一年,将三百年前鹿苑滩里天主堂重新建造,给人带来别样的感觉;苏州知府范仲淹景佑元年(1034)亲自至黄泗浦、奚浦、三丈浦疏浚三浦入江通海自成一份记载。
大户人家规矩多,不但什么节令吃什么东西有讲究,甚至在节令更换时要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也是有规定的,这是家教。打理好老爷下巴上长长的胡须,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军汉则另有须打理的事,自明朝建堡以来,仗打得惨烈,为了军事的需要,驿道俢缮不停,抗战前夕驿道改为军用公路,构筑国防工事,八一三后江南国土沦陷,这条沙石路沿途尸横遍野。日伪军亦将江阴至小镇的驿道改建为军用公路,并以此为干道进行惨烈的清乡行动,好一出老蒋鬼子青红帮与新四军的愽奕,谭震林亲自策反锦丰伪商团七十余人枪,建立了沙洲第一支共产觉领导的抗日武装,并逐步以此为基础组建了警卫一团,1940年底沙洲县办事处,中共沙洲县工委成立,蔡悲鸿任主任、书记、县长。其后新四军十八旅53团在团长刘飞率领下挻进沙洲,谭震林又率六师师部驻扎大新年旺街一带,住在前清秀才进步士绅陈有常家中。在反清乡斗争中,温玉成率部血战南河套,警卫一团政委曹德辉血洒沙洲。城堡里亦有不少人参加了以沙洲子弟组建而成的警卫一团,譬如焦家子弟焦康寿等,爱国情操的城堡人可敬可亲。
城堡里的八卦,围绕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发挥着各人的想象力,青龙桥边茶楼里文人的八卦则是说孝是对长辈生活里的一种承担,礼是尊重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人,净化悲离方能看重欢合:父系社会祖宗牌位是長型的木片,就是“且”字,可怜这些文人的八卦杀伤力小于女人的八卦,城堡于是便超级维稳了。
城堡包容的东西太多,族长摆着老大的谱走路。族中人家,用织机纺纱织布补贴家用,工业化兴起,拥有多少纱锭成了是否强盛的标准,大批廉价布匹小农经济全然无力对抗,族人的日子变得倨结才是族长头痛的事,却不妨碍当鋪直到建国时仍把典当棉袄作为小额业务经营,直让站在七一厂(振丰染织厂)门口的人恍惚。
后世里小镇的人很少知道杨舍城堡中是有山的,山名为万寿山,据清光绪《杨舍城堡志》载:万寿山在城內,永寿寺后,广袤十余丈,高半之。寺为营员祝鏊所,故以山名,实为土阜。尔今援(县志)邑城万寿山例载之。也就是说在万家花园的后面曾有座永寿寺,寺后有座土山,五六丈高,十余丈大小,在清光绪年间巳经湮灭。城堡北临长江南接太湖水系,周边用泾,浜,谭,荡,池,湾,圈,梢,洞,澄,垛,港,河称谓的河流甚多,实在是糊弄人的山,出门見水道的堡。
小城堡官员品轶不高,可一个个礼服,公服,常服,祭服名堂不少,梁冠,幞头,乌纱帽倒也人模狗样地挺威仪,然江浙闽一带,几乎是一县一个口音,外来人等要想听懂这些鸟语不是那么容易的,语速很快,不辨别意思的话倒挺存在层次感的。人类的进步程度上是与其活动范围有关,活动范围大,看到的事情就多,获得外界信息就大,应对变故的办法就适宜。居住在内陆和东南沿海的人是不同的,在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陆地民族的人类用三百万年摸索使用长矛,用一万三千年摸索使用弓箭,用三百年摸索使用火枪的技术,方才在陆地上真正成为主宰。而海边的人光解决一个船就耗尽智力,从古者观落叶以为舟到刳木为舟,剡火为楫,从沿海岸航行到跨岛航行再到随洋流漂航,凭藉着浮筏、独木舟、帆船、桅杆上的丝带、十字测高杆以及后来的指南针、磁罗盘,冲进未知的大洋,发现了更多地新事物,发现了更广阔的天地,可直到今天也没有那个民族敢自称主宰了海洋,因为通过思考分析提供的技术能力还不具备驾驭奥秘的海洋。然而亲近海洋已成为陆地和海洋民族的共同时尚,或许这是人类对自己生命摇篮的一种眷恋,也是扼长江为钥锁的城堡存在之意义所在。洋流里带来了远古的呼唤,江涂滩边留下了不悔的期盼,面对一部城堡史,有人面色狂喜,有人脸色阴沉,有人愁上眉梢,有人眼珠乱转,吾想啊吾愿:东南形胜太湖水,日夜向东流,经过多少城和堡,不要言停留,只为那份爱和恨,无悔无怨叩大海。
城堡在那里?在杨舍老人的记忆里,是啊,现在说城堡好像在讲另一个世界,对于城堡的消逝,觉着有一种庒严的痛,回忆城堡不妨抒情些,轻松些,优美些,悠闲些,总要有“一水护田把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韵味,若是城堡人个个都忙着多赚几文,把江南古镇当股票炒,终然有几个涨停板能如何?回忆城堡,最好是在夜深人静时,人们没有了目的地的诱惑,疲惫的滑入了梦乡,在这里,所有的忧虑和烦恼似乎都已远离,理性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然后儿时牵挂的人和事在梦的那头召唤,无论走千里,行万里,最终要回归的地方。尽管知道,天很快会亮,将很快走出夜幕,重新面对世事的烦恼,每个人都别无选择,无从逃避,是非成败转头空,生活原本就是如此。
山涧的石头在流水日复一日的冲刷洗涤中砺去锋尖,光滑圆润的形体与水的流转无形达成默契,没有惊涛拍岸的疼痛,却有相得益彰的融通。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生命,有时美好,有时残酷,但始终有着精确而脆弱的平衡,世上有好多好多的事物,就这样以巨大的反差呈现在眼前。城堡的趣味就在“本色”二字。夜幕的城堡,仿佛是凝固了的海洋,黑得连一丝儿云彩也不容驻足,万物都会溶进它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去,那令人叹息,令人落泪的黑色啊。因为上帝明白一切都太清楚太明白了,便少了艺术的神来之笔,所以,江南水乡的耕读便应了刘禹錫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评价,是了,一张木桌、一把木椅,一方木几,辟一扇木质镂花的窗,搭上屏风、竹帘、帷幕,点一炉清香,就是不张扬的心安处,城堡如是说。
祝各位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