巅峰对决(乐琳琅)
第一章 情花催人老
广阔平坦的荒塞上,暮霭,映带着远天的几点归鸿。
塞外荒漠,朔风扑面,黄沙莽莽,显得颇为荒寂。风沙里捎带着清脆的驼铃声,戈壁上骆驼成群,一队商旅带了许多丝绸茶叶出塞远赴西域。
猛禽唳空,商队中有人惊呼着指向天空,一点黑影高空翱翔,无数飞鸟拍翅惊逃,或遁入戈壁外的山丘岩缝或投入稀疏的树林匿踪藏影,独留那百禽之王于苍穹盘旋。
鸟瞰大地,苍鹰似是发现了什么,突然俯冲而下,如苍穹射出的一支箭,投向沙漠戈壁远方那片辽阔的塞外草原上。
草原上牛羊成群,牧民搭着蒙古包,民随畜牧逐水草。这里多柽柳、胡杨、白草。草原尽头一座繁华古城……突耶的都城图兰朵,城内柽柳依依,有雄伟的佛寺和宝塔,有整齐的街道。巨大的白色宫殿屹立在古城中央,临了前方一处湖泊。名为圣湖的湖泊有一个奇怪的脾气……喜欢迁移。当年突耶的第一代女王洗过长发的圣湖碧波荡漾,天鹅成群,莆苇茂密,而现在已变成了一片干涸的湖床,雪白的盐粉终年裸露在湖床上。
圣湖干涸时,中原的北方边境积石山中突然多出一个湖泊,野鸟栖来,鲤鱼戏波,于是就有了圣湖迁移一说。
少了圣湖的图兰朵水源紧缺,子民们由起初的殷殷亟盼到如今的怨声载道,皆因现任的女王无法掌握圣殿中的婆罗门经典、术数,无法唤回圣湖,渐失民心。
民间以白珠五斛换水一缸,宫殿里一处泉眼却终年为女王流淌着甘甜清澈的水。
流水潺潺,曼妙的歌声飘出,宫殿内的卫兵心知女王又在泉边洗发。
金色的长发丝丝漾在清澈的水面,手持象牙梳子的女王以水为镜,顾影自怜,“剌剌,这宫殿里最耀眼的光芒在哪?你快为我找来。”
“女王陛下,”哈剌刚走到泉边,绑了银片护甲的膀臂上托着一只苍鹰,右手抚于左胸,细细的眉眼弯带着谄媚之笑,“宫殿里最耀眼的光芒就是陛下您,天上的太阳也没有您的金发来得璀璨夺目!”
“剌剌,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就在你的巧舌吹弹间,真是让人百听不厌!”水仙般自恋的女王一遍遍地梳洗着长长的金发,发梢滴落浑圆的水珠,丁冬!水面泛开圈圈波纹,模糊了漾在水面的一抹倒影,“你就用这动听的声音来念念奴人捎来的信。”
“遵命!”哈剌从绑于苍鹰利爪上的一截竹管里抽出一卷薄笺,展开了,清清嗓子念道,“中原天子已派遣一品大员率一支奇兵出使六国,即日抵达北部边境,皇姐与那只姓哈名剌会摇尾巴的九尾狐可早作打算。出使大臣名东方天宝,这个人喝了酒就是个疯子,醒了酒就是个傻子……”念到此处,哈剌摸了摸鼻子,信手丢掉薄笺,从袖口里再抽出一卷画像,刷地展开,指着画中栩栩如生的人像说道,“女王陛下请看,聿叱达初到中原时曾在相爷府一间闺房里盗来这张画像,画中之人正是此番出使六国的钦差大臣东方天宝,此人身上颇有传奇色彩,如兖与聿叱达私晤时也曾提及此人,据说此人一身是胆,敢出险招,多谋善断,时而做癫狂痴傻之态,行事往往出人意料,让人摸不透心思!也有人说此人肝胆煦若春风,气骨情如秋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居然有人称赞此人……谈笑间扭转乾坤,以谋略睥睨天下!哈……说得跟神似的!”哈剌哼笑连连,这位突耶的智囊似是十分不服气,笑意轻蔑中透着些许自负。他实是迫不及待地想会会这个叫东方天宝的人,想看他败于自己手下后伏地求饶的狼狈模样!
啪嗒!
女王手中的象牙梳突然落了下去,“咚”的一声坠入水中,金色刘海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闪出异彩,牢牢盯着哈剌手中那幅画像,“想不到中原还有这等风华绝代的人儿!看他的眉眼、他的笑……”琥珀色眸中一片痴迷,对美丽而赏心悦目的东西,女王一直有一种独占欲,此次也不例外,“剌剌,速速把这绝色的人儿摆到宫殿里来!啊,瞧他唇边弯的笑弧,我要让他每天都只冲着我笑!”
哈剌似是正中下怀,细细的眉眼狡诈地一眯,躬身笑答:“遵命!”
北方边境,山峦叠嶂,蜿蜒横卧,险峰怪石,直插云天。
北麓人烟稀少,山中只见猎户樵夫,终年只闻丁丁伐木声。
这一日,幽静的山谷里忽来一人引吭高歌……
莫道行路难,只是路行远,陌上杨柳依,谁是故里人?
旅人旧梦累,马蹄声儿碎,请问故里人,谁能共我醉?
唱的竟是一曲《行路难》。
如酒疯子般癫狂的歌声伴着细碎的马蹄声惊荡在山谷,打破了山间宁静的早晨,崎岖的山路上晃动着几点黑影,七匹马儿驮着主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赴边境,马儿已疲惫不堪,口鼻喷着粗气,于路径上艰难而缓慢地前行。
一行九人由中原一路向北,离了人烟稠密的城镇,一直到了玉阳关,只见两面山峰耸立,刀切般的峻峭,真是雁飞不到,唯有一条羊肠小道,盘旋曲折,通向最北面一片环形山谷。
山谷名“积石”,唯一的出口就是那两峰相夹形成的一线天,此处正是那威赫天下的镇远大将军所镇守的玉阳关。
积石山怪石嶙峋,岩壁陡峭,悬崖天堑构成天然屏障,边境军事要塞便设置在此处。一座座烽火台高高架于山顶最高点、视野开阔处。站于烽火台上向玉阳关外?望,别有一番胜景,关外茫茫一片都是黄沙白草,草原戈壁,粗犷辽阔。而向玉阳关内骋目远望,正是中原一片锦绣河山!
积石山中堆有篝火,边关将士在此安营扎寨。天微亮,伙夫便开始堆柴烧饭。山谷空旷之处正是练兵场地,士兵们闻军号,迅速整装奔出营帐,军容整齐地列队上场操练。
一名将军站于队伍最前方,双手握一柄金枪,此枪长有一丈,精钢百炼,入手颇沉,枪尖锋利无比,枪身韧性极强,端的是一件极厉害的兵器。那将军使出的枪法大开大阖,招招刚猛,枪尖抖挑刺挡,却是小巧绵密。此人脚步沉稳,臂力过人,举重若轻,长枪横空扫过,发出撕裂般的声响,震痛耳膜。这套枪法一看便知是上阵杀敌用的,在平地上已然是如此威势,若骑在马上,威力更是强大。士兵们皆以他马首是瞻,极认真地跟着他所使的枪法操练,一招一式稳扎稳打,整齐划一,挥枪时运气吐力,齐声威喝,声震山谷,响遏行云!
挥汗操练了一个时辰,伙夫尚未敲锣开饭,一名巡营瞭哨已飞奔而来,至将军面前单膝跪下,双手“啪”地抱拳,肃容禀报:“禀将军,副将固守的沉狼湖那边有不速之客前来寻衅滋事!”
将军“哦”了一声,提了金枪疾步前往沉狼湖。
湖畔一阵嘈杂声浪,数名兵士围拢在那里,剑拔弩张。
提着金枪而来的将军近前一看,那骁勇善战的副将竟被一个身穿虎皮裙的凶野少女压在身下,喉咙被她死死咬住,手脚受压动弹不得。少女赤着足,脚上还牢牢踩着一根粗绳,绳子一端绑的铁笼连同笼内关押的俘虏已半沉在湖中。
将军虽惊异于这少女惊人的爆发力与野蛮而原始的扑咬搏斗方式,却没有立刻冲上前去,目光环顾四周,果然,这少女还有同伙,只不过那些同伙竟都坐得远远的。有的坐着歇脚;有的索性倒地曲肱而枕、跷着二郎腿痞痞地哼着俚俗小曲;有的取了水狼吞虎咽地嚼着干粮。这班人当中居然还有一个金发胡姬,似是来自敌国突耶的女子,虽沾了满身风尘,却冷若冰霜般高傲自持地站在那里,见他注目打量她时,这女子只是冷漠地回视他一眼,眼底似有狡黠之芒隐隐闪烁。最令他吃惊的是,湖畔还坐着一个素衣人儿,手中持了个酒葫芦,一边呷着酒一边敲着葫芦给少女吆喝助威,端的是酒疯子的癫狂之态!此刻见他来了,这酒疯子竟拿酒葫芦指着他,脱口就唤:“二郎神,咱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有胆子你把那哮天犬往咱的可儿身上咬去,咬一下,看你脸红不红,红不了,咱认罚,你营中藏了多少酒,咱统统帮你喝个底朝天!”
头一遭听到有人居然敢以这样的语调对将军说话,在场的士兵个个睁大了眼瞪着这个酒疯子,还当自个耳朵出了毛病,将军手中一支啸天龙,怎会被人称作哮天犬了?
入耳这调谑的语声,那将军只是苦笑一声,稳步上前,劈手夺了素衣人儿手中的酒葫芦,自个仰颈痛饮几口,猝然“噗”一声吐出来,皱眉道:“这酒味儿怎的这么淡,你小子往里头灌水了?”
“还不是那群兔崽子干的好事,主子要喝酒,他们偏灌了水来。”素衣人儿懒洋洋地坐着不动,笑眯了眼,“你可别学他们那小心眼,可得拿好酒好肉招呼咱!”
“军营之中纪律严明,若非庆功,平日里哪来的酒,你小子故意找碴!”笑骂一声,将军一把将他拽起,豪爽地捶了捶他的膀子,“我可算把你盼来了!此次,纵然突狼军大举来犯,有了你这位东方军师的传人,本将军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右肩被将军的神力猛捶一下,可真叫人吃不消,东方天宝抬手握了他捶来的拳,提醒他眼皮子底下的事还没解决,“二王爷,这笼子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正经地唤一声“二王爷”,歇脚于旁的六个布衣才知这位将军竟是神龙天子的二皇兄……镇远大将军炜煌。此人功绩昭著,武艺超群,行事果断,雷厉风行!此人长期驻守北部边境,饮食与兵士共之,凡是皇上赏给他的东西,他往往发给士卒,平时关心部下,深受士卒爱戴。沙场上,他身先士卒,拥有顽强无畏的战斗作风。“其身正、不令而行”,因此在军营中赢得了极高的威望!
二王爷身材魁梧,五官周正,额头印堂处却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当年与敌作战时,敌军主帅一刀劈来,硬生生劈裂他的盔甲,刀刃透骨三分,他不退反进,敌方主帅被他一枪穿胸当场毙命!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添得伤疤反倒是军人独有的荣耀!刀疤恰在印堂,如开了一只天眼,加之将军在皇族排行老二,随身兵刃又名啸天龙,便被好友戏称为带了哮天犬的二郎神。最让人觉着好笑的是,这位镇远大将军上阵杀敌,敌众我寡时仍能面不改色,但,见到泼辣些的小妮子,将军的脸皮就红得没法见人!东方天宝这才调谑他……有胆子你把那哮天犬往咱的可儿身上咬去,咬一下,看你脸红不红,红不了,咱认罚!
此刻回过头来,将军的目光飞快掠过那装束举止浑似野人一族的少女,看了看湖中半沉的铁笼中一个身穿白袍、满脸惊惶惧怕之色的敌国俘虏,他面色一沉,“这人昨夜潜伏于沉狼湖畔,以取圣湖水为由借机窥探我方军情,士兵将他逮住,依军法惯例需将俘虏关入铁笼沉下湖底。”
“能不能先将他从铁笼子里放出来,换个法子处治他?”见将军面有难色,东方天宝又道,“可儿见不得活生生一个人被锁在笼子里受折腾。”
无法忽视少女那双狼般凶野的乌眸深处埋藏的惊惧与伤痛,将军似乎想到了什么,恍然道:“可儿?莫非……这女孩就是你当年从跑江湖卖艺的戏班里重金买来的那个被锁于铁笼中当狼人驯养鞭策表演的……”话犹未完,突然听得那少女闷在喉咙里的低嗥声,嗥声呜呜,如独自舔着伤口的小兽低泣之声!他倏地改口:“快将笼中人放出,先收押起来,另行处置。”
兵士依令而行。
将军一把握了东方天宝的手,与他把臂而行,“钦差大人,咱俩换个地方说话去。”
这人办事风风火火,不管旁人愿不愿意,只顾硬拽着人往营帐那边拖,这会儿换作东方天宝苦笑道:“山大王抢媳妇都没你这等猴急!”
将军“嘿”地一笑,大步而行。
东方天宝又回过头看了看那碧澄的湖泊,问:“沉狼湖?这湖底沉了多少突狼军的狼卒?”
“多得去了!”将军边走边说,“狼卒贼心不死,说什么此湖就是突耶国土中的圣湖,它老人家性喜迁移,大老远跑到积石山中赖着不走,突耶人请不回它,就想强占了这块地。哼!中原疆土岂容异族觊觎!”
圣湖迁移?东方天宝远远眺望这湖泊,讶然发现湖心泛着漩涡,水泡上涌,似是湖底中央有一处泉眼喷涌而上!山麓地表下的水脉纵横交错,水源丰富,但依着此处的山形地势来看……积石山中岩壁裸露,山上沙土呈黄色,朝向东南的一面山体只见岩石堆垒,不见草木繁殖,东南面尚未引入水源,干旱缺水!因而这湖泊地底一支水脉似是由西北面而来,从地表深层横穿草原戈壁,蓄积在山谷低洼地带。
“果真是圣湖迁移!”一笑,心中已然明了。由着大将军拖带一路,他随意看了看正在空旷地带操练的兵士人数,忽问,“京城拨来的神策军……”
“行军中途就被皇上急派的传令使招回,京城不能缺了守备。”性子豪迈的大将军直言不讳,“况且,皇上性多猜忌,也不放心让个二王爷重兵在握,先抽去京城一半兵力不由如兖调配,只等平了宰相党叛乱一事,再亲手握回大半的军权,朝廷那位老好人心思也够缜密!”
“同室操戈,对皇上有何益处?王爷多虑了。”
淡笑之声入耳,大将军瞅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聪明人装什么糊涂?你真要装个呆鸟样,也别在本将军面前装,本将军带的兵士都个个忠直率性,你跟他们多处些日子,心里头也痛快些,免得跟你家老祖宗那样短命!”
“你这人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见了突狼军可别来一句……本将军爱犬今日开荤,要你们脑袋一只。”东方天宝唇边一点笑。
大将军则放声大笑,“你小子只说错一字……本将军手中握的金枪名啸天龙,这龙可变不成犬!”忽又收了笑,道,“本将军就凭着这么一点领兵打仗的本事,值得那笑面虎明里称瓒打赏拉拢利用,暗里派探子观察防范。亏了是在边关领兵,真要待在朝廷里,本将军不被他气死也要憋闷个半死!当皇帝的整日便想着利用这个防着那个,累不累?这皇帝白给我做我也不屑!”
喝!大将军倒真个有气魄,这大逆不道的话也能当牢骚乱发一通,可真服了他!
东方天宝憋不住真个想笑,却听那大将军又道:“两面派作风、表里不一的笑面虎胃口可不小,还指望本将军有朝一日率兵纵横关外,把关外六个隐患连根拔除!”
纵横关外?皇上派他来此,不正是表明中原天子采取了兵不血刃、欲圆满解决事端的和平之策吗?
东方天宝心头略沉,若有所思。
二人此时到了营帐前,大将军撩开帐帘大步往里走,东方天宝却停步于帐外。
“快进帐来,咱俩坐下好好聊。”大将军返身撩起帐帘冲外面的人催促。
“进了帐,我与你还能坐下好好聊?”东方天宝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语出惊人,“帐中有死人!”
大将军不惊反笑,“不愧是查过案子的人,不错,帐里头是躺了一堆死尸,快进来看看,本将军就等着你来答疑解惑。”
营中死了人,还死了一堆,难怪见他来了就急着要将他拉来此处,这雷厉风行的将军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得闲!
走进这个营帐,杀敌无数的大将军与查过案子的他见了地毡上平放的一具具死尸,仍是变了颜色,将军浓眉深锁,东方天宝讶然“噫”了一声,十具尸首只穿着就寝时的中衣躺在那里,身上不见一处伤口一点血渍,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死者的面容居然带笑,笑容十分安逸,如同睡着了一般。他俯身细看,死者嘴唇指甲包括皮肤里僵凝的静脉血管都呈异色,似是窒息而死,但窒息的感觉往往令人十分痛苦,死尸面部带笑,确实不可思议!
“这些人是昨天半夜里突遭不测的?”指尖探测尸首体温和僵硬程度,他已笃定了这个推测。
“不错!”将军也蹲下来细看兵士的尸首,眼神愤怒中略带困惑,“昨夜子时巡哨轮岗,轮到这十人守夜巡哨,换岗的号令下达了许久仍不见这些人来轮值上岗,一名巡哨跑到营帐中催促这班状如熟睡了的兵士,发现异样后鸣锣示警,军中医官来看,查不出死因,方圆百里也未搜出可疑之人。”
“换岗时无人前来接替,这个时间营中巡哨可是空缺?”从前一拨巡哨士卒听到换岗号令撤下,到发现接替值勤巡哨的兵士已遭不测,这中间的空隙,足以让潜伏暗处的杀手乘虚来做些手脚!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将军突然想到……换岗时,值勤的士卒必须听到前来轮岗的人发出号令后方可安心撤下,但,昨夜换岗值勤的兵士已遭不测,那么当时的换岗号令又是谁发出的?莫非……有敌方探子冒充自己人混入营地?
昨夜混乱之时,未及细看,此刻再静下心来看这营帐里摆放之物,果然发现十名兵士生前所穿的甲胄已不翼而飞!暗叫一声糟糕,将军霍地起身往外冲去。
当日,将军只在积石山中找到十件遭人丢弃甲胄,军营里看似平静,除了昨夜已遭不测的十名兵士,再无任何损失。摸不透敌方意图,将军只在夜间增派人手严密巡逻。钦差大臣带来的人也在营中安顿妥当。
平静地过了一个晚上。
次日凌晨,伙夫为营中贵客送来了早膳:一碟腊肉、一碗米粥。
北部边境气候干燥,山风凛冽,虽是春令时节,仍能看到几座雪峰,峰尖冰雪凝积,与阳光相映生辉。除了朝廷里供给的粮草,镇守边关的将士还在山中围猎,剥下毛丰细密光亮的兽皮做成御寒衣物,肉腊干了作为荤食,有时也采些野菜。
用罢早膳,神龙奇兵养精蓄锐,或坐或倚或躺或站,姿势不一,却都兴致勃勃地在看场地中针锋相斗的两个人……布家大少爷今日又惹恼了狼女,二人正赤手空拳在那里作肉搏战。
布射被狼女咬得鼻青脸肿,嗷嗷痛呼,握了拳头的手招呼到可儿身上却不带一点力道,棉花似的软绵绵地往姑娘家身上一摸……那肌肤那弹性那手感真是……顶呱呱!瞧他一脸痛并快乐着的表情,众人就知道这骄纵贪玩的大少爷这回是栽了!自打他领教到可儿那股野蛮劲儿,那些小家碧玉、青楼艳娘都入不了大少爷的眼了,由一开始感觉到的新鲜劲儿,到如今的打打闹闹中日渐沉迷,他心里头是认定了这个女子就是他此生非娶不可的娘子!连娘子狠狠咬到他的那滋味都是……妙不可言哪!几个回合过后,他就闭了眼,一脸陶醉地被狼女压在身下,嗷嗷呻吟。
瞧他那受虐后心满意足的小样儿,呻吟声铺天盖地愣是能酥倒一片旁观人的骨头,有些个就忍不住抖着满身的鸡皮疙瘩咬牙在那里挨“冻”。
可儿牙底下可不留情,对这个老是想尽了歪法子来找她碴惹毛她的大少爷,她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偏偏这人像麦芽糖似的粘了上来,任凭她怎么甩都甩不掉。其实,今日引发这二人肉搏的只是一件小事……吃早饭时,东方天宝知可儿喜欢吃荤,便夹起自个碗里的腊肉往她碗里放,结果却被这大少爷嬉皮笑脸地抢到嘴里。可儿没那九曲十八弯的肠子,心里头想到什么就直接表现了出来,她当即扑身过去,咬了那块半露在他嘴巴外的腊肉,哪知他趁机亲到了她的唇上,结果……肉搏战开始!也亏了可儿来到人多之处怕压不住凶野的性情、怕惹得东方天宝不开心,她自个又往足踝上锁了那根细长的锁链,撒野时动作便受到一定的牵制,这才让大少爷几次三番地“狼口”余生。
念奴娇一来就看到这幕情形,好笑之余忽然想到:可儿被布射缠住,那么他……此刻必然是独自一人在营帐中。心念一动,她转身便往他所在的那顶营帐走去。
到了帐外,隐约听得里头一阵闷咳声,她不禁皱了眉,由京城奔赴玉阳关的路上,他的内伤总不见好,咳时常常见血,可儿几次藏了他的酒葫芦,还是被他找出来时不时沽酒饮上几口,这人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真的嫌命长了?
撩开帐帘,看到帐中人儿手捂着唇闷咳几声,又伏案细看一张描绘了关外地形的图纸,她冻着脸儿疾步上前夺了图纸掷于地上,咬着唇闷声不响地瞪他。
东方天宝抬头看她时,唇边泛了笑,径自弯下身去捡起图纸,重又搁于书案上,当她伸手再来夺时,他撑于案上的手往上一翻,顺势牵了她的手,笑道:“陪你出去透透气,可好?”
瞪人的美目绵绵地软下去,她微微点头,双颊忽然升腾热度,急忙转身往外走,两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她这一走也拉动了他,瞧这行色匆匆的样儿倒像是她早已迫不及待想与他单独出去透气了。
二人双双离开营帐,往南边去远了,营帐后头才转出一道身影,一身绯衣的雨枫表情黯然地站在那里,眼中含了几分落寞,目送大哥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微叹一声,转身折返伙夫那里……南方人不习惯这北方的气候,他似乎受了寒,食欲不振,伙夫已为他熬了碗姜汤,得趁热喝去。
走到搭于角落的土灶前,不见伙夫的人影,他径自取了盛好的满满一碗姜汤,正想离开,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瞄到土灶后方似有人影闪过,心中微讶,揉揉眼定睛细看,土灶后面果然闪动着一抹黑影,“谁在那里?”他问了一声,土灶后面的人影一震,徐徐转身面对他,一张分外熟悉了的面容映入眼帘,雨枫脸色大变,惊恐欲绝地指着那人,颤声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你是人是鬼?”
“哎呀,可惜了,这么清丽的少年,这么水嫩的脸……”那人叹息着伸出嫩如青葱的手往他脸上轻轻一抚。
一阵麻木的感觉迅速由脸颊开始蔓延,他骇然圆睁的瞳孔里倒映着那人媚笑的脸,欲张口惊呼,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麻痹感由脸部蔓延到颈项,他费力地转身想往外跑,眼前一黑,耳边鬼魅般的笑声渐渐飘远……
离开营地的两个人一路赏玩山景,徐徐而走,至积石山南面一座雪峰,沿山路登峰,放眼望去,山顶上巨石垒垒,没有什么树草,只有清澈晶莹的冰雪,分外妖娆。
念奴娇见了这雪景,身如燕子般轻盈地飞扑过去,张开双臂踮着脚尖旋身飞舞,踢旋而起的雪花四处飞溅,织成白茫茫的雪雾笼在周身,雪花沾衣,冰肌映雪生辉,她浑然不觉这雪地的寒冷,愉悦地陶醉在白皑皑的冰雪中尽情旋舞,尽情放飞的欢笑在山顶久久回荡。
东方天宝凝神含笑站在一旁,看雪地中旋舞的人儿释放如孩子般纯真而快乐的情绪,看那琥珀色的眸子映雪焕发的光彩熠熠,一片纯净晶莹之色,一袭雪色裙裳翩闪于这银白的世界,冰清玉洁!这一刻,他眼中的她竟是冰魂玉魄般的美,如此的晶莹剔透,迷眩了他的视线,看得微微出神时,心底那根细细的弦拨动了一下,是心动的声音。这一刻,他抛开世俗纷扰,身心融入这洁白而单纯的雪景中,踏着这遍地纯净之色,一步步走近。
雪雾中蹁跹的一抹影子倏凝,她静静地站着,目光一直一直迎着那渐渐走近的人儿,腾然就感觉到了胸口有一种声音,嘭然大作。
走到静静等待中的伊人身边,掬起映雪生辉的娇靥,指尖轻轻触一便是酥润如雪的沁凉,他轻声问:“喜欢这雪色?”
莹莹酥润的脸颊被他微凉的指尖轻触,微微发烫,悄然晕上一抹绯红,如同冰雪之中绽开的艳色,引人遐想的绮丽!她微仰了脸定定地瞅着他,轻启艳唇,冷脆的语声荡在这雪峰之巅,异常清晰:“喜欢,它能把一切丑陋肮脏的东西掩盖起来,让我看到了纯净!”
喜欢雪的洁白、惯着雪色衣裙的异国公主呵,原是以冷傲之态漠视这世间一些被金钱权力美色等贪婪欲望熏黑的丑陋人心,时而又以狡黠巧媚之姿玩弄那些见色起意之人。
三分冷傲、二分巧媚、一分狡黠……白狐般的女子呵,但不知她今日的猎物又是哪个?
“掩盖吗……”他轻笑,“不,它能净化心灵!”
他那一笑,淡然出尘,似有清风拂面,吹皱一池春水,她伸手挽留他的手久久贴抚在自己脸颊,笑弯的狐眸流波一转,巧媚的眼波勾人,“我美吗?”
眸光微转,满目银色中一抹金芒分外耀眼,抚着她脸颊的手挪移至她那淡金色的长发上,他浅浅一笑,“伊人秀发如穗。”
淡笑入耳,她眼前仿佛浮现了金灿灿的谷穗随风波动,一片明媚之色令人心旷神怡!秀发如穗,那是最最金灿悦目的颜色!心,微微地痛,被他一语戳及心底深处那片最柔软的地方,唤醒的缕缕情愫滋生茁壮,泛了柔光的眼波痴痴凝在他的眸子里,那水镜般的眼眸澄澈见底,不见一丝杂质污垢,这世间竟也有无需雪色掩盖、已然表里俱澄澈的人儿呵!
水镜中映着她的影子,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她甚至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痴然动情的神态,春色撩眉,狐眸里似有深深的漩涡在不断盘旋,她咬一咬唇,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地问道:“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不等他应声,她已径自绕到岩石后面,俄顷,她走出来,身上竟未着一缕,冰雪凝晶般的肌肤,玲珑曼妙的曲线,珠圆玉润……
他有片刻的眩晕,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镜眼眸里霎时掀起了惊涛骇浪,唇边淡笑隐去,他闭了眼叹道:“你……不冷吗?”
“冷啊。”她笑,笑得何其妩媚动人,凌波步态踏雪而来,如雪地中一只白狐,眯细了狐媚的眸子轻悄悄地靠近猎物,“幸好这里还有一个大火炉……”身姿摇曳,款款而来,如雪地里怒放的莲花,莹洁,而香艳流融!
婆罗门花勾人的奇香扑鼻,她走近一步,他便叹一口气,接连叹了九口气,她已走到他面前站定,他仍闭着眼仍是叹气:“冰天雪地的,夫人莫要再来冻人了!”
“有名无实,怎算得了夫妻?”
凉凉柔滑的娇躯偎入怀中,带起一阵战栗般的轻颤,他蹙眉苦叹:“如此牺牲自己,夫人图的是什么?”
怀中人嫣然巧笑,“遇上良人,以身相许而已,夫君莫要想得太多。”
“狐精勾人,总将狐尾藏起,为夫不得不防!”
他凝着身子不敢妄动,她却在怀中颤身轻笑,双臂圈搂着他的身子,见他面色一紧,袖中双手却已攥握成拳,隐忍之态惹她心怜……这个木头啊,理智总是凌驾于情感之上,难怪那个叫如意的女子恨他怨他,相思无用,连梦中相会聊以自欺的慰藉都没有,其难堪痛苦诚何以堪?“我若是狐精,此番只勾你的魂,你将魂儿给我,留一副空躯给中原的朝廷,可好?”朝廷给予的重任与情感之间,他总是选择前者,以天下太平为己任,为中原百姓谋平安,这样的男子,令人心折之余也委实叫人怨恼!
“公主,我的魂岂能给了突耶?”一语双关。
轻轻推开怀中人,他脱下罩衫裹住她的身子,睁开眼时,唇边一点淡笑,“天冷,快些回去吧。”言罢,径自往山下走。
她站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他走远,背影消失在山径拐角处。
罩衫上余留着他的体温,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端,她拢了拢罩衫,伫立在雪峰上,迎着凛冽的山风,细细地抖着身子,目光始终凝在他消失的那个方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冰天雪地里挨冻的滋味是不好受,身子越抖越厉害,牙齿格格地打颤,她却始终驻足在原地,眼睛一直一直盯着山径拐角处。
浑身几乎冻僵时,她的眼中突然迸出一抹亮得惊人的光彩。
山径拐角处转出了一道人影,他并未离开,只是在山壁外突起的一块岩石后面站了许久,内心也挣扎了许久,终于不再躲避,绕身出来,原路折返。
“为什么回来?”她抖着身子颤声问,眸子里异彩翩闪……她是猜准了他会回来的,只因他并非无情之人,亦会为情所困!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人若无情,活着还有何滋味?
“你的心在唤我回来。”回到她身边,他轻叹,“喜欢雪的女子,心中必定留有一片纯净之色,我……信你一回!”他向她伸出手,“走吧,莫要冻坏了身子。”
向她伸来的,是他的右手!她只是瞅着他,狐眸里又浮了些些巧媚之色,“你不怕信错了人?不要忘了,我是……突耶的公主!”他应该知道她来中原是负有使命的,若不然,他也不会冒险将她从宫城里抢出来。起初是担心她会对中原天子不利,眼下他就不为自己担心一下吗?
“突耶皇室会把一位公主送入危险境地,那么,这位公主便是皇室中人选择利用和牺牲的棋子!而你并不是一个甘心受人驱使或利用的女子,你有你的傲气和……狡黠!”施过美人计的貂蝉或西施最终死于非命,而这位突耶公主似乎不愿屈服于命运!她总在一旁观察,似乎在等待一个良机……脱身或保全自己的良机。
洞悉人性、洞察人心,他竟是一个非常知人的人!
她终于敛了巧媚之色,看着他唇边一抹淡笑依然煦若春风,清亮的眼中却似闪烁着熠熠星光,惊才绝色的人儿呵,怎能不叫人深深迷恋,芳心不断地沉沦……
冻僵的手搁入他的手心里,紧紧握住,艳唇上染了一抹紫色,心口如同被万蚁叮咬,阵阵噬心的疼痛袭来,她咬住了唇,看到他那海棠红般诱人的弧形唇瓣也泛开一抹紫色,她疼痛之余竟难掩惊喜之色,唯有两个人相互动情,摇红蛊毒才会相互牵制!看他一手抚了胸口,泛紫的唇边勾了一抹无奈之笑,握了她的手却不松开,心口再痛,她也展颜而笑,“你我纠缠今生,不死不休,可好?”
他抚胸闷咳一声,摇了摇头,“一生的承诺,我给不起!你若后悔,此刻便松开我的手,我绝不强留!”墨玉为他而死,如意断了情思出家,而她,已然痴恋上他,他怎可再伤了一个女子的心?前者是刻在他心口的伤,永远地留下了一份遗憾与隐痛;后者又来拨动他的心弦,甚至剥下了公主的高傲自持,毫无保留地向他袒露了自己,宁可在这里挨冻、以命来赌他回头,逼得他再难漠视再难故作淡然!
情之一物,如此伤人,却如罂粟的迷香摇曳在心里,一旦上瘾,再难自控再难断根!
谁也不能让自己的心一直独自地漂,她于是紧紧牵住了他的手,一笑,如冰山雪莲,傲寒怒放,历久弥香!“给不起一生的承诺,不如给我你所能给的一切!”无法预测遥远的未来,她只要这一刻能手握幸福不留遗憾,“你说得不错,我这个公主,家无立锥地,身如蓬逐风。不在乎失去多少,失去了,还能重新去找。我不是那个出家的女子,只知怨天尤人、看不到希望就轻言放弃,我不是这般柔弱的女子!”此生,她一直在逆境中求生存,从不甘心被困在圣殿虚度一生,哪怕被皇姐与哈剌利用,只要有挣脱禁锢的机会,冒再大的险,她也愿意!
“家无立锥地,身如蓬逐风……”他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刻的惺惺相惜淡化了二人出生背景的隔阂,手心交叠紧握,凝眸对望,半个彷徨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另一半,共鸣出最原始的欲望,他缓缓俯身将她抱起,那件罩衫已悄无声息地滑落……
雪地中绽开了落红之物,如点点红梅……
夜幕降临,雪峰半山腰一座山洞里闪出火光。
洞口燃着一堆篝火,一抹素色身影倚着岩壁坐在火堆边,脸上映着火红跳动的光焰,凝目注视着旺然的干柴上激情舞动的火焰。离篝火不远之处铺了些干草,一人躺于草铺上,盖了些衣物沉睡未醒。
山洞里只有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坐于火堆旁的人儿手持一截树枝拨弄着火苗,时不时往洞里张望,看草铺上的人沉睡许久仍未醒来,心中有些担忧……莫非她已冻坏了身子?
扔下树枝,他起身走近草铺,忽听睡于草铺上的人儿呻吟着翻了个身,突然从梦中惊醒,睁眼看到他时,从梦魇中带出的惊怖之色才渐渐消退,她掀开盖在身上的罩衫缓缓坐起,微红了脸冲着他笑,“你怎的又来了一副傻样,愣是盯着我瞧什么?”
东方天宝骇然震愣地站在她面前,盯着她掀开罩衫后露出的满头长发,双唇翕张,却说不出一句话,她那淡金色的秀发竟在一夕之间变成了苍苍白发!
察觉到他异样的眼神,她挽起一绺长发看了看,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轻轻一叹:“这是婆罗门的禁咒,圣殿之花一旦破了处子之身,会在一夕之间白了头发。”
突耶历代的圣女必须以处子之身拜入圣殿侍奉天神,所谓的禁咒不过是圣徒以毒物来约束她严守贞洁。突耶皇族及其子民皆信奉婆罗门的天神,大祭司恶意的诅咒,使得呱呱坠地的皇室二公主被秘密送入圣殿,以婆罗门花的毒汁纹入胸口,终生侍奉天神!圣女若要破这清规戒律,就得付出代价……朱颜成碧,白发如霜!
与其终生被禁锢在冰冷的圣殿,独自啃噬孤独,她宁愿付出这代价尝一回禁果,尝得情中滋味,不枉此生在人世间走这一遭!
婆罗门花被滋生的情愫一夕间催老,他若知道她的容颜也会随之老去,还会心甘情愿地陪伴在一个苍老丑陋的妇人身边吗?她不敢设想,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心中却是无悔!
扭过头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娇靥凝霜,以冷漠之态掩饰内心一点脆弱时,一只微颤的手抚上了她的发,手腕上一枚墨玉泛了暗红之色,指尖颤得厉害,却是那般轻柔地抚着她的白发。猛然抬头,竟看到他唇边溢出的一缕猩红,心口便是一痛,唇色泛紫,摇红蛊毒互相牵制着,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胸口沉重压抑的痛,痛感蔓延到她心口,心,一阵阵地绞动,一片潮湿!
冻在脸上的寒霜龟裂,消融无形,她倾身过去,艳唇轻贴他的唇,吮去他唇边血渍,他却猛然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也微微沙哑:“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发色复原?”
如意断了青丝,而她竟白了满头长发!这般情义叫他此生如何偿还?
“法子是有的。”她偎在他怀中,听着他已然失控的心跳,笑意已点在唇上,“圣殿之花唇点摇红却不是从来不笑的,而是……从来不哭!若能流得出一滴泪,禁咒自会解除!”毒物亦有解药,只是这解药难求……不能借外物刺激,只能以自身的情绪波动自发地流出泪,方可解开毒咒!但,自幼身处逆境的她从未哭过,眼睛里流不出泪呵!
婆罗门花是禁忌之花,深扎于地狱一片妖异红海中的“根”是人类最原始欲望的根源,于文明的神圣光辉中诱惑着心存贪婪的人堕落,她的美是一种祸根,因而被人称为“拯救于圣殿中的妖花”,但,人类的文明摆脱不了最原始的欲望。当欲望被文明伪装了的光坏所扭曲时,她便是勾魂夺命的妖花;当最原始的欲望与最真挚的情感碰撞时,远古人类对自己最美丽的馈赠……遗失的伊甸园就会敞开大门,任你采撷禁果!
婆罗门花的花语……遗失的禁忌之恋!
找回了遗失在远古的禁果,花神只会微笑,不会哭泣。
“从来不哭……”他有法子博得美人一笑,若是惹她哭泣,他确实不忍!如意失了笑靥、泪眼凄楚的模样一直刺痛着他的心,如何能做到让另一个深情女子再伤心落泪?比饮下“无忧”更加两难的抉择困扰了他。他能在谈笑间扭转乾坤,以谋略敌千军万马,对着一个不会哭泣的女子,他却束手无策!
二人寂然无声地偎依着,洞口堆燃的篝火被风吹卷了火苗,黑夜里一点火光分外醒目,山洞外突然冒出了一道人影,洞中的人警觉地抬头往洞口一看……“可儿!”东方天宝唤了一声,忽又怔住了。
山洞外的黑影一动不动地站着,火光映亮的一双乌眸里竟泛了红芒!他永远记得可儿当时的那种眼神,愤怒而悲伤!狠狠地瞪着洞中相偎相依的二人,她低呜一声,猝然转身狂奔而去。待他追出山洞外,只见山路上一点黑影如弹丸般几个腾跃,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山洞外却还站着一名从营地那边寻觅着火光一路找来的士卒,似是知道山洞里发生了什么,士卒识趣地守在洞外,见他出来了,才抱拳禀报:“六国盟军得知中原使者率神龙奇兵已来到积石山,便急派神兵武士在玉阳关外擂鼓叫阵,大将军等着大人速速回营!”
东方天宝闻得军情,瞬间平静了心绪,只冲山洞里的人道一声:“天亮后回营地去,切勿出关。”话落,疾步而去。
那士卒瞠目结舌,搞不清这位大人是在对夫人说话还是对士兵下达命令?哪有这等不解情趣的木头?
洞内之人却无声一笑,东门校场对决时,他不允她入宫城,实是防着她,此番让她切勿出关却是不忍她夹于两军之间左右为难。他的这番心思,她自是懂的。
整了整身上的衣裙,重又将他的罩衫披在身上,她走到山洞口倚着岩壁往山下看,兵营中点点火光,隔了老远都能感觉到营地里紧张的氛围。终于……到了这巅峰对决的最后时刻了?
拢了拢了身上的罩衫,她坐到篝火旁,拿树枝拨着火苗,喃喃自语:“这一回怎的不叫我备壶酒来,凯旋时与我庆祝一番?”去人镜府时他说过这番话,此番对决为何不提“酒”字?即便料定是九死一生,他也淡笑自若的,这回似有不同……
不安的感觉萦绕心头,忽有一丝惊兆袭来,她下意识地往洞外张望,洞口一阵簌簌异响,眼前猝然出现一个双手抠着地上石土艰难爬来的人!那人七孔溢血,整张脸呈现恐怖的青绿色,若非他身上一袭绯衣,她险些认不出此人竟是那清丽善舞的少年,“雨枫?”
那人闻声费力地抬头,涣散无光的双目映入她的脸时,竟泛了一片惊怖怵惕之色,他指着她,拼了最后一口气发出惊恐欲绝的声音:“鬼……你是鬼……鬼啊……”
凄厉的惨叫惊荡在山洞里,那少年软软地垂下了手,散大了瞳孔的双目却仍直直瞪着她。
后脊梁阵阵发虚,她起身踉跄着后退,不祥的阴影笼上心头,忽听洞外若有若无地飘来鬼魅般的脚步声,一抹魅影随山风荡来,风中飘扬着缕缕金发。念奴娇一见来人,禁不住脱口惊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