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前尘成烟2
至于宛阳城的权力落入了谁手中,他们倒不是很关心,只要不打乱他们安稳的生活就行。因此,那个攻城的阴极皇的死讯听进他们耳中,跟死了一个普通人并没什么区别。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雪。战争已经接近尾声,街上到处都是死尸,阴九幽看着仍负隅顽抗的欧阳清以及他的手下,神色平静无波,无恨,亦无大仇得报的喜。
“都退下。”他语如轻风,目如深潭,从曼珠手中接过尖利的铁指套,悠然而缓慢地套上手指,目光却定定地落在对面为首的英俊男人身上,“欧阳先生,你于我有大恩,曾救我于敌将之手。所以我谢你!你教我诗书经伦,武艺谋略,所以我敬你!”
指套套好,他垂下手,红袖滑下,遮住了那如鬼爪般妖娆而修长的手。
欧阳清闻言,神色微动,而后化成满脸讥讽,伸指一扫地上的尸体,厉声笑道:“你便是这样谢我敬我?那些事,我只当在主上你的眼中,已不值一提呢。”
阴九幽微笑,看着他半晌,直看得他气焰消了下去,这才偏头对曼珠道:“你和沙华带着人去收拾残局,这里本尊一人足矣。”
曼珠欲待不允,却被他眼中的严厉震住,知此事毫无商量,只得依言而行。
直等到己方人散尽,现场只剩下欧阳清以及他的数十名手下,阴九幽才淡淡道:“欧阳先生所施的一点一滴,阴某从来不敢忘记。今日,咱们就来将这一笔账清算清算!”语罢,目光一转,扫过挡在欧阳清前面的手下。
经历过大战,他们显得都有些疲倦,但显然也杀红了眼,此时竟不见一丝惧意和退缩。
“既然尔等忠义,吾自要全了尔等之心。”他一声低叹,红袍突然无风而鼓,下一刻已如鬼魅般掠向敌方。
“众人小心!”
“啊!”
“啊!”
欧阳清示警的声音与两声惨叫同时响起,等人们反应过来时,已有两人惨死在阴九幽的利爪之下。
“足踏血浪翻,眸展千尘如烟。”阴九幽低低一笑,如同地狱来的幽魂一般,轻吟声中,红袍翻转,又是数人血溅当场,连他出的什么招式也无人看清。
剩下的人匆忙应变,却连他的衣角也碰不到。欧阳清见情况不妙,忙抽出缠在腰间的金丝长鞭,击向阴九幽。
金鞭映雪,矫如游龙,甚至还带着隐隐的雷鸣之声。然而阴九幽却如一抹没有形体的鬼魂般,无论欧阳清速度如何快,都无法扫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手下消灭殆尽,而鞭梢始终比他慢了一分。数十名精英,在他手下便如杂草一般,被轻而易举拔去。欧阳清越追心越寒,到得最后已经眼睛发红,目眦欲裂。
扫去最后一个障碍,阴九幽飘出了战斗圈,与欧阳清相隔五十步而立。双袖下垂,一滴滴冒着热气的鲜血从他的袖中滴出,落在雪地之上,寒风卷着雪花,吹动他的红衣长发,诡绝奇艳。那一瞬间,原本还想与他拼命的欧阳清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莫名地恐惧起来。隐隐约约,他恍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魔。
“欧阳先生,你知道的,阴某向来讨厌杀戮。”阴九幽无奈地叹了口气。
欧阳清脑海中浮起一个秉性纯良的少年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发不出丝毫声音。
没有得到回应,阴九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自从十年前一别,先生居衍生林,我住冥宫,咱们就再没见过面,今日赶巧,便请先生考教考教学生的功夫,看看学生是否躲懒了。”
语至此,脸色倏沉,袍袖翻转,露出被鲜血擦得锃亮的铁指套。
“云轻嫣乃吾之未婚妻,你夺吾之妻,此一恨也。”说着,他身形一动,已如鹰般扑向欧阳清。
欧阳清早已全神戒备,在他衣袍微振的那一刻便抖鞭而出,鞭梢由下而上蛇般缠向阴九幽凌空的脚。
“云轻嫣不过是个人尽可妇的婊子,也只有你才把她当成个宝贝捧着!”一边出招,他一边嘲讽,企图在心理上打击阴九幽。
阴九幽冷冷一笑,眼看着要被长鞭缠上的脚踝突然逆着鞭绕的方向一转,足尖踏上鞭身,而后借力一蹬,五指箕张,尖利的指套直插欧阳清的心脏。
欧阳清不料他应变如此之快,收鞭不急,慌忙举起空着的手臂相挡,不料阴九幽袍下飞起一脚,直踢他鼠蹊。
一声惨叫,欧阳清蹬蹬蹬连退数步,而后捂着下体跪倒在地,痛得冷汗如淋。
“先生,你退步了。”阴九幽并没乘胜追击,而是停在了原地,淡淡道。
欧阳清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他一直知道阴九幽学武的资质极佳,所以当初在传他内功心法时,故意改动了一些,既让人看不出,又能有效抑制他修习的效果。谁想,天意弄人,竟然仍让其修成了绝顶的武功,无人可制。
“你勾结北国,害死我的八位兄长以及十万边关将士,此二恨也。”抬头,阴九幽目光落向暗沉的天宇,雪片飘落在他的眉睫上,然后慢慢融化,他阖上眼,沉默片刻,然后指套突然离手而出,直射欧阳清的四肢。
眼看着欧阳清四肢将要被废,一股祥和之气突然由一侧涌来,竟然将那四截指套稳稳托住,然后轻轻放于两人中间的雪地上。
“阿弥陀佛!”一个青衣僧人出现在街道的另一头,对着阴九幽合十一礼,却没多言。
僧人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修眉长眸,鼻梁挺直,看着说不出的舒服,只是双眼半阖,既是对世人的慈悲,却又是僧凡的距离。
看见他,阴九幽有些意外。
“大师如何来了?”他问,看上去不是很介意自己的事被打断。听他语气,两人显然认识。
“贪图赶路,错过了行头。”青衣僧应。
“大师觉得在下不应该找他报仇?”阴九幽指着欧阳清,笑问。
“是。”青衣僧很干脆,连解释也没有。
阴九幽突然大笑,虽然在和僧人说话,他的气机却锁定着欧阳清,使得其不敢妄动,只能如一条可怜虫般蜷缩在那里等待最后的审判。
“大师可知他害得在下有多苦?”
“杀了他之后,施主又待如何?”青衣僧不答反问,语罢蓦然睁开半阖的眼,眸光如清月般落在若狂人般的阴九幽身上。
笑声倏然而止,阴九幽垂下眼,白晳的脸在雪光映照下更显苍白,甚至还带着些许无助和茫然。
“又待如何?是啊……我以后要做什么……”他低喃,这些年无论再痛苦都熬了过来,因为有报仇的信念支撑着,而如今,大仇将报,之后他又将何去何从?继续当他的阴极皇?扫平天下?还是成就大业?一切突然间似乎都变得没有意义起来,甚至于眼前男人的死活……
“大师,我不喜欢杀人。”轻轻地,他像是个迷路的孩童般对青衣僧道,未等对方有所回答,神色一转,又恢复了素日的狂傲。
“也罢,要本尊饶他也可以。大师,可否愿与本尊赌上一赌?”他笑言。
“好。”青衣僧很有意思,连赌什么都不问,便一口答应了。
阴九幽淡淡一笑,也不说出来,而是转向欧阳清,“欧阳先生,既然大师为你说情,咱们的怨就一笔勾销。至于你所授的东西,阴某自当一并归还。”
欧阳清愕然抬头,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闻一连串噼啪真气爆裂之声,阴九幽七窍流出血来,竟然是自废了武功。
青衣僧低眉垂目,不见一丝意外。
阴九幽身体晃了一晃,然后转身往城外走去。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般……”红袍拖过雪地,流下浅浅的嫣红,如梅花轻绽。
第一次见到云轻嫣的时候,他十五岁,她十六岁。她长得不美,可是当她靠在梅树下轻泣的时候,却是说不出的动人,让他以为她如同那梅树一般清雅高洁。动心,总是在那么一瞬间。
“……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父母不在,是由诸位兄长见证,两人定了亲,只待打了胜仗便回京举行婚礼。谁曾想,她竟然与她的兄长,对了,那个时候,欧阳清叫云清……
一口鲜血吐出,落在雪上,胜过牡丹的华艳。阴九幽的脚步极慢,走了这么久,却只走出数步。
“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在原地站住,他抬袖拭去唇边的血渍,笑得肆意,丝毫不见失去武功的狼狈。
欧阳清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杀机突盛,忽略了站在一旁的青衣僧。
“……阴雨梅天,啊呀人儿啊……”身后杀气袭来,阴九幽不闪不避,自顾唱着。眼前浮现八位兄长满布鲜血的脸,有笑的,有怒的,有吊儿郎当的……泪突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滑了下来。
云轻嫣以担心为名,从他嘴里骗出了行军计划,传与北国。时阴极皇朝与北国勾结,一个想吞并中原,一个想借机横霸武林,因此战王夫妇以及其手下八虎将便成了敌人眼中钉,而他,名为他们的九弟,其实他们一直把他当小主子看待。谁曾想,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竟生生毁在了他的身上。如果十弟不是仍在山中学艺,只怕也要惨遭厄运。如今算起来,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他阴九幽。
然而,当他被囚起来准备送往阴极皇朝的时候,在同一辆车中再次见到了入城探望他们因一言不合也被抓起来准备送去试药的十弟。没有人知道他们相识,包括云轻嫣。于是两人约定好,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报仇。
“守的个梅根相见……”当鞭梢刺入身体那一刻,阴九幽竟然笑了起来,拼尽一口气将这一句唱罢。
十年,他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如何的迷恋着云轻嫣,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弱点。所以他熬了过来,并毫不掩饰自己的杰出才能,于是紫河部的长老们将前一任阴极皇踢下位,将他推了上去,因为那一位已快脱出他们的掌控,而他的弱点则攫在他们的手中。
再十年,他将云轻嫣以未婚妻的名义囚禁在自己身边,不让她接触任何男人,自己也不碰她。所有人都当他太过爱惜她,却不知她修的是媚功,一日没有男人都不行。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有男人的滋润,她苍老得多么快,更不会知道,她的年轻,是易容出来的。所以,她的背叛,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恨他,他何尝不是?他恋慕她,她又何尝没对他动过心思?只可惜,再多的爱恨,都将烟消云散。
“我放过他,他却不会放过我。大师,你输了!”疼痛从身体的某部分蔓延开来,阴九幽被鞭子带得打了个转,笑吟吟地看向青衣僧。
说完,身体蓦然后倾,就这样倒向雪地。
耳中恍惚似有箫声响起,朦朦胧胧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绿衣女子正手执竹箫坐在廊下专注地吹着,那充满书卷气的侧脸上带着温婉的笑。
银月如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