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云轻嫣2
就在所有人疑惑不解的时候,水底突然传来轧轧的响声,眼前原本死沉无波的黑水缓缓流动起来,随着流速的增快,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水面开始急骤下降。
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一股不安的氛围,燕九心中一片空茫,努力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之事上面,不敢让自己多想,以免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这些日子阴九幽听取沙华等人的禀报并不背着她,再加上今日的情景,她多少也能猜出阴极皇朝出了乱子。面对诡谲难测的状况,实不宜多想儿女私情。
不片刻工夫,那水位就下降了一丈左右,现出一条斜斜向下的宽阔石阶,石阶尽头是连接着黑水两岸的石道,由粗大的石块垒砌而成,宽丈半,上面布满曼珠沙华的刻纹。此时沙华正站在石道之上,浑身湿透,头发贴着脸颊颈项,竟然散发出一种别样诱人的风情。
“恭请主上回宫!”他突然单膝跪下,垂头朗声道。
阴九幽微微一笑,又躺回了美人怀中,“行了,走吧。”
他话音方落,乐声再起,前面引路的十二乐女以及伺花少女先后翩然落向河中石道。然后只听那拉车的昆仑奴蓦然一声大喝,竟拉着车辇凌空而起,未经阶梯,直接落在了石道之上。
单看这份功力,江湖上便罕有人及,由此可见,阴极皇朝实是藏龙卧虎。
想到黑宇殿有此劲敌,燕九因情伤而引起的酸楚微减,开始担忧起来,双腿却不忘一夹马腹,踏梯而下,紧紧跟着车辇。在经过沙华身边时,错眼的工夫看到曼珠正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拭脸上的水渍,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套干衣。
没想到曼珠平时看着对谁都冷冷淡淡的,竟然会这样细心。燕九暗忖,只是这一分神的当儿,后面马蹄声响,曼珠沙华二人已分两侧从她身边越过,追在了阴九幽的车辇之旁。
在水中陆地上,石道的另一头,跪伏着四个人。在他们之前,一个女子盈盈而立。
“恭迎主上回宫,吾等迎接来迟,还请主上责罚!”车辇至前,那四人齐声道,因皆低垂着头,而看不见脸上神色。
“无妨!无妨!本尊大喜在即,怎能为此等小事扫兴。”阴九幽大笑,蓦地倾身,掀起了辇前的珠帘,玉白修长的手伸向那一脸冰冷的女子,“嫣姐,可愿与我共乘一车?”
燕九闻言,目光定定落在那女子身上,脸上虽然努力维持着平静,手却不觉扣紧了马背上的毛皮,引来马儿不适的踱步。
轻嫣长相只能算是中上之姿,但是肤色极白,身形高挑修长,虽是素妆打扮,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惹人心动的风流之态。看模样,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神气质则还要成熟一些,让人有些猜不出其真实年龄。
听到阴九幽的邀请,她脸上并没现出丝毫喜悦,若不是错觉的话,燕九甚至在其中隐约发现了一种叫做憎恨的情绪。
“不敢。轻嫣身体不适,就先行告退了。”只听她冷漠地回应,一甩衣袖竟然就这样毫不客气地转身而去。
看着她坐上小轿消失在宫门处,阴九幽这才收回目光,扬手让仍跪着的人起身,然后共同返回冥宫。对于轻嫣的无礼,他只是一笑而过,不见丝毫动怒。
这样的场面其他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并不惊奇,各人仍然转着各自的心思。燕九从没见过阴极皇动气,他此时的反应虽然正常,她却看得心中闷痛,恨不得将那个女人揪回来逼着她对他好声好气地回答,但是回心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念头真是可怜复可笑,不由黯然地别开脸,暂时不去看阴九幽。
“本尊大婚在即,各位首座既然到齐,便都暂居冥宫,待婚礼之后再各返各处吧。”阴九幽显然分毫不受影响,笑吟吟地对在场的人道。
闻言,已站起的四人脸色微变。
随后的一路,燕九都低着头,再无心细看阴极皇朝的布局,直到被曼珠安排进一个精致的院落。
“此是非常之时,如非主上召唤,九姑娘切莫四处走动。”临去前,犹豫再三,曼珠仍然叮嘱了一句。看得出,这已违她素日行事的作风。
燕九哪有闲逛的心思,曼珠离开之后,她心中难以平静,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在窗旁的椅中坐了下来。
伸手从腰上取下竹箫,手指轻抚着,脑中想起阴九幽做它时的认真神情,心中一酸。
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有一个等着他的人,她总以为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是那样无心,谁曾想竟会有例外。那个女人对他冷漠,无礼,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他的示好,他不仅不介意,还要娶她。
二十年,那样长的时间,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岁月都投入了进去……
燕九将箫置于唇边,却没有吹,停顿半晌,又放下。
她没法嫉妒。她连不甘都没资格。
握箫的手不由一紧,她想起他说喜欢自己的话,眼睫微颤,垂了下去。
既然已经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为什么又要来招惹她,说什么只相信她的话?为什么要亲手做箫给她?为什么将刻着他名字的玉坠送她?她只是一个阶下囚,何须这样的讨好?
她不懂,一直都不懂……垂下眼,掩住眼中的水光。感觉到握在掌心的玉坠像火一样炙烫着她的心,想放开,却又不舍。正如明知无望,却怎么也没办法放下一样。
箫再次放到了唇边,就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昨日阴九幽吹五更钟时的心情。
断断续续的音符从箫孔中逸出,不连贯,却有着说不出的忧伤。
她想离开。
也许离开了,就不会再这样胡思乱想。只要看不见,或许就不会难过了。
箫声断,一声轻叹拂过吹孔,悠长而无奈。
她是囚,哪里能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若真能这样,也不至于落到此等进退维谷的地步。
五更钟的曲调再次响起,一遍又一遍,生涩,喑哑,像呀呀学语的孩子在发声。当发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一抹苦涩的笑浮上燕九的唇角,却没停下。
他说她傻,果然是不错的。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把这首曲子学会了吹给他听。只因为他说他想听……
心中哽得慌,她不由掩下睫,同时掩去了其中的彷徨和心伤。
她其实……其实很想问问他,他曾经有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
阴极皇朝分为十殿三部。十殿殿主分别以十殿阎罗的名命名,三部则是望川部,紫合部以及奈何部。皇朝的中心,代表最高的权力象征的冥宫便位于这三途黑水中间的陆地上。十殿分散在武林中,各有据点,构成阴极皇朝庞大的外围势力网。只有三部与冥宫靠得最近,是中央权力的组成之一,其中紫合部又独成体系,既不受辖于冥宫之主,还有推荐下任阴极皇的权力,因此其首座也是皇朝中除了阴极皇之外权力最大的人物。
自然,这样的存在是每一任阴极皇所忌讳的。只是阴极皇朝之所以能在武林中立足,有大部分功劳要归于紫合部所研制的药物,所以历届阴极皇都拿紫合部无可奈何。直到阴九幽坐上这个位置之后,才将局面扭转,在位十年,他以精准的识人眼光,博大的用人胸怀,圆滑而铁腕的手段将阴极皇朝由一个以不入流手段在武林中勉强占得一席之位的组织发展成为人人闻之色变可与龙源比肩的泱泱大派,由此大大削减了紫合部的作用。这样一来,必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不过在阴九幽的积威之下,虽然底下暗潮汹涌,表面上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再强大的人也会有弱点。阴九幽的弱点就是轻嫣姑娘,这是皇朝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知肚明的。
“据说当年主上在紫合部试药的时候,就是靠着想念轻嫣姑娘才坚持下来的。”正在给院中树木系上红绸花的丫头对靠在杏树下做歇凉状的燕九说。
来到此处,已经是第二日。阴极皇朝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起来,为主上娶亲而大肆筹备,就连燕九暂居的小院也没避开这股风头。来了三四个丫头,带着喜气的红绸和灯笼,开始装饰院子。手上做活,嘴上便闲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道听途说而来的故事。十六七岁的姑娘,对于英雄美人的故事总是乐此不疲的,尤其那英雄还是她们所崇拜的主上。而能在燕九面前这样毫不遮拦地闲话,大约只是当她是新来的人,又或者是她长相脾气都温和可亲的缘故。
见到一个丫头个子太矮,套了几次都没将红绸缠上树枝,燕九走过去,帮了她一把。那孩子便一脸的感激,叽叽喳喳地把自己所知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所以当年主上一上位,便立即与轻嫣姑娘定下了婚约……”说到这,她看了看其他人,然后突然压低声音,悄声道:“听说那个时候,轻嫣姑娘其实和欧阳公子是一对,所以这些年来她对主上都很冷漠。”
不是说二十年吗?燕九有些惊讶。小姑娘看到她的反应,以为是怀疑自己的话,还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然后秀气的小脸神色一转,变得愤愤不平。
“欧阳公子长得是好看,可是怎么看都比咱们主上差了一大截。”显然,她很为轻嫣姑娘的没有眼光而惋惜。
燕九一直默默地听着,并不答话。她知道,传言虽非空穴来风,但总不能代表事实。因为她不相信,一个女人在面对阴九幽整整十年而能做到丝毫不心动。他可以强势,也可以柔软,可以冷酷如寒冬,也可以温如春风,若他愿意,可以让一个女人以为自己是他的唯一。甚至,他对人性的了解如此透彻,透彻到可因人不同而展露出不同的风情。这样的他,执意要得到一个女人的时候,又有谁能逃脱?
思及此,她不由苦笑,目光远落,假想自己正看着此时不知在何处的他。她摸不着他的心,但是却看透了这个人,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而悲哀的是,她明明看透了这个人,却还是不能自已地陷了下去。
很多时候,不是知道不可以就能不去做的。这句话是谁说的……她眯眼,从龙一想到轩辕十三,最后却才忆起只是某次搭夜船时遇到的一个流浪汉对月邀酒时随口而出的话。那个时候她颇不以为然,还想着既然知道不可以就不要去做啊,决定权不都在自己身上吗?现在……
燕九笑笑,为自己当时的天真。
“姑娘,你笑起来真好看。”耳边突然传来小丫头的话,回过神,发现她正一脸甜笑地看着自己,脸不由微红。好像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赞美吧。
正想着是说句什么话回答她,还是仍然一笑而过时,正在往院门上挂灯笼的丫头突然跪了下来,她心口不由一阵狂跳。
她以为是阴九幽,但是出现在那里的却是一脸冰霜的轻嫣姑娘。说不上是失落多些,还是惊讶多些,还没来得及判断出来,袖子突然被扯了扯,回头,小丫头已跪了下来,还一个劲地暗示她也照做。
燕九笑着摇了摇头,连宇主子她都没跪过,何况其他人。
轻嫣姑娘一身素白的衣服,站在院门边冷冷地与燕九对视,那神态打扮与周围的喜气显得格格不入。
她身后跟着的丫头挥手,除了燕九,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院中只剩下两人。
燕九可以肯定自己在来这里之前从没见过轻嫣,所以对于她的造访颇感意外。
“我叫云轻嫣。”女子说,然后移步走到燕九不远处的石桌前坐下,冰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将燕九由上到下打量了个彻底,“来此是要感谢九姑娘这一路上对小幽子的照顾。”说是感谢,但看她的神态倒更像讨债的。
云轻嫣……听到她的全名,燕九微微出神,手不觉摸向腰间的竹箫,反而忽略了她后面的示威。
是那样吗?伸到半途的手又缩了回来,衣袖下滑,遮住了紧攫的拳头。
然而这细微的动作还是被云轻嫣看在了眼中,那犀利的目光不由落在燕九的腰上,然后倏然一眯,猛地一下站起来,几步走至她面前,一把抽走竹箫。燕九明明可以避开,却没避,只是眼睁睁看着女子狠狠将那玉坠拽下,然后将竹箫扔在地上。她的心在那一刻,便如同被弃于地的箫般,突突跳了数下,然后开始急剧地抽紧。
“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咄咄逼人的质问,原本冷漠的女人竟然在一瞬间变得激动无比。
燕九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将竹箫捡起,然后就着蹲的姿势掏出手绢,细细地擦拭上面沾到的尘土。不会有人知道,她其实是胸口痛得站不起来。
一片轻云,一抹嫣红,原来……是云轻嫣的意思。那个时候她终于懂了他刻那块玉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