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昏半黑的视野里,是男人狰狞的脸,和他身后化不去的浓雾。
“我不要你了!走啊,跟着他们走啊!”
他一边怒吼着,一边拼命地想摆脱她的手。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爸爸…”
浓雾渐大,遮住了他的脸,唯余下声声厌恶。
“快把她拉走……”
身后有两双手,扯着她向后退去,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却最终还是脱手了他的衣角,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一片片浓重的雾里。
“爸爸——”
绝望,被遗弃的哭喊。
——
陆淑猛地醒来,她颤抖不已,心悸如同浪***涌而来,又猝不及防。
“爸爸…呜呜…妈妈……”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勉强侧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儿在旁边的床铺上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圈通红,鼻涕挂在嘴唇上半滴不滴。
医院里仍然经年不变的消毒水的味道,引得人头脑发昏。陆淑瞥了一眼钟表,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五,闹钟还要十五分钟才响,她叹了口气,从陪护床上起身,披上大袄,走到男孩儿床边安慰几句。
这间医院病房里就住了她和小男孩儿两家。在这样偏僻的小城市里,这样的病房已经算是不错了。然而不错也有不错的条件——高昂的住院费迫在眉睫。之前卖房子筹得的手术款已尽数用完,现在她家仍零零散散地欠着一些债需要填补。
家里只剩她、陆瑚和父亲三人。父亲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陆瑚只要不在外面惹事就谢天谢地了。还债……这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要她去抗。
陆淑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唱着催眠曲。床上的孩子已被拭去了泪痕,正闭着眼躺在床上微微抽泣她轻轻拍着他的身体,轻声哼唱着不知名的农村童谣。
“小娃娃哟,好大个瓜儿…”
孩子半醒半睡,恬静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衬得越发如同天使。陆淑打了个哈欠,继续哼唱着童谣,可谁料到就在此时,对面床铺上的父亲突然一拍被子,怒吼道:“别吵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孩子猛地惊醒,张嘴大哭。恰在此时闹钟响起,一时间孩子的哭声,闹钟声和父亲的谩骂交杂在一起,组成了清晨5:40的独特铃声。
陆淑关了闹钟,看着这屋中的一老一小,缓缓地,吐出了口浊气。
她沉默地站起,拎着饭盒走出了病房。
她慢慢走到了医院餐厅,排在打饭的队伍后,任由思绪翻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淑端着饭盒,看着头顶的菜单傻想。
三岁的时候被送给一对乡下夫妇收养,直到她长到十六岁,亲生父亲才接回来。
乍一听是个苦情剧。
其实还真是苦情剧。
她刚被接回来时,油油的发,蜡黄的脸,眼眸里透着怯懦和小心翼翼。身上一件紧绷绷的T恤,下身是一条又像蓝又像黑又像灰的裤子。脚上一双已经破了口的帆布鞋,全身上下都透着两个字:穷酸。
记忆里已经模糊的爸爸又以一副清晰的模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哭着向她伸出了手,她以为他要抱她,向前两步,谁知他却不着痕迹地拿走了纸巾,哭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看着他哭得如此伤心,傻傻地问,当初为什么送她走。
爸爸说,当初实在是困难,没有办法。
她看向坐在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手机的陆瑚,问:为什么妹妹没有被送走。
爸爸说,你妹妹小,你是姐姐,你得让着她。
她面露疑惑,还想再问,却被他不耐打断,说,怎么这么多问题,没完了……
她低头不语。
她向来不傻,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但她偶尔也想傻一傻,为这么多年他的缺失找个借口。
只这借口,太过虚假,一触即碎。
思绪回到现实,不知不觉间她已到了第一位,食堂大婶正催促着。陆淑点好菜,装进饭盒里。她转身拎着饭盒走出食堂,刚出大门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碰撞,伴随着来人的惊呼。陆淑只来得及死死护住怀中的饭盒,闭上眼迎接钝痛的到来。
却未料到,身上被人揽住,身后的人一声闷哼。
鼻尖是淡淡烟味,耳畔是似有若无的呼吸,腰间是他修长的手,背后是他宽厚温暖的胸膛。
倏尔,他微微低头,于她耳边轻声道。
“陆淑。”
记忆里那个叼着烟头,玩世不恭的少年破时光而来,于十年后再次相遇。
他认出了她,轻轻地道:“陆淑。”
陆淑站稳,转身看到是他,微微一怔,一时间竟没有办法将他与记忆里的那个邻家少年相联系起来。
————“陆淑,等我将来长大了,我娶你。”
陆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陆离哥。”
是陆离啊。
眼前的男人,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
“说起来,我有两年没有回过村里了,现在村里怎么样?”
陆离笑了笑,拿过她手中的可乐罐,一边拧一边道:“还行吧,最近土地拆迁比较忙,诶,不是我说,我都有十年没在村子里住了,你怎么问我这个。”说完他递给她饮料。
陆淑吐了吐舌头,“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就想到了村里的大黄狗。”
陆离“噗——”地一口喷出饮料。
他咬牙切齿地转过头,拎着陆淑的后领就把她往怀里摁:“好嘛,几年不见长胆了不是?之前哥哥、哥哥的叫得多亲,现在叫‘你’?”
陆淑趴在他怀里,憋屈地喊了声哥。
陆离说,再喊一声。
陆淑…她很没骨气地喊了声“哥”。
陆离说,连起来一块喊。
陆淑闭上了嘴,成了一只安静的鹌鹑。
陆离是她曾经的小伙伴,那年他十三岁,不知天高地厚的愤世青年,她七岁,是他最忠实的小弟兼童养媳。
只后来他全家搬进了城里,一去便是十年不复返。
那年初见时,他神采飞扬地一挥手,喊道:
———“喂,小妞!我叫陆离,光怪陆离的陆离。”
记忆里的少年,笑起来有虎牙,眼睛里透着光。
熠熠生辉。
*
陆淑临走前忽然间想起来一件事,她问道:“哥,你怎么会来医院啊?”
陆离含糊道:“来看一个朋友……”
陆淑嘻嘻笑道:“你该不会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
“去你的!”陆离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头:“你哥我今年二十三了,不是十七八,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赶紧走吧你!”
陆淑走了,他坐在长椅上深深凝视着走廊尽头,半晌,终于克制不住地低下了头,攥紧了手中的病历单。
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手指颤抖地根本点不上火,终于,他松开了手,任由打火机滑落在了地上,捂住脸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