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平衡被打破,还真不知道如何用另外一种平衡代替,往常的晚上,到家,桌上老早摆满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我爸我妈早上送走了两个小朋友,几乎一天都在为这顿晚餐做准备。饭后,为了让小雨安心写作业,两老人就带着阳阳去散步或者跳广场舞,我妈还参加了一个老年合唱团,偶尔社区活动冒个泡。我一直认为,目前我家的主要矛盾就是陪读。随着我这个强势、能干、精明的妈摔了一跤,倒下去的不仅是老妈的身体,还有我们一家即将面临的各种混乱。
纵使有了两个孩子,我们一直享着老人的福,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
老金在厨房左翻又看,最后我们俩一致决定先做顿面条对付。并迅速达成协议,吃好之后我去医院,他留下来。我爸电话里支支吾吾,说要住院,但他问过医生不严重。都住院了,还不严重,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太担心。阳阳坐在餐椅上,大叫:妈妈喂,妈妈喂。我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放到勺子里,细声细语:妈妈喂一口,好不好。阳阳还没回应,餐桌旁的小雨发怒了:你凭什么喂他?我也要妈妈喂。他是你亲生的,我也是你亲生的。总有人说,姐弟俩多好,姐姐是不是还会帮你照顾弟弟啊,我也只能无语,这估计就是家里没二胎。平时,偶尔争宠,我也会顺着小雨,象征性地喂两口饭,小雨也不是真的要妈妈喂,她只想享受到跟弟弟一样的宠爱,可是在节骨眼上,我似乎想要10岁的小雨懂事一点。阳阳小脑袋倒转得很快:我是小宝宝,妈妈喂,姐姐大宝宝,自己吃。小雨凶巴巴地接上:你都中班了,还不自己吃饭。阳阳开始嘴巴裂开,欲哭要哭:姐姐凶,姐姐不温柔,我要换个姐姐。陪读的妈妈想要个“别人家的孩子”,读书的小朋友想要个“别人家的妈妈”,我第一次发觉四岁的弟弟想要个“别人家的姐姐”,始料未及。小雨这刚烈的性格,哪会放过弟弟,大声嚷嚷:我还不爱要你这个弟弟呢。
实在无力,我喊老金,赶快哄一哄,我要去医院。老金让我赶快走,小朋友爱吃不吃,他的决策是吃点面条垫垫肚子,过一会叫披萨外卖,饿不着。准备换鞋出门,阳阳从餐椅上迅速爬了下来,坐在地上,开始换鞋,嘟囔着:我要跟妈妈一起走,我想奶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连哄都懒得哄,我穿好鞋关门走了,木门的哐当声,隔断了阳阳的声嘶力竭。推开门栋铁门,陆续下班回家的车已停满了小区道路一侧,我想着车还是别开了,到医院找不到车位,回来更别想了,还好医院离家地铁五站路。入秋了,天一下子黑得早,天空昏黄,像要落雨,海城的秋天就这样,下一场雨凉一点,两旁的路灯像变矮了,灯光在颤抖,微风乍起,我把敞开的线衣往中间拉拢,快速地走向地铁站。
抵达医院,母亲躺在走廊处的一张病床上,脸色蜡黄、扭曲变形。母亲有着海城老太太特有的腔调,枣红色的蓬松卷发,眼部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皮肤白皙。身体一向硬朗,跳广场舞还能站C位,妖娆多姿。真的,我有点吓坏了,我心中那个阳光、明亮的母亲此刻躺在病床上,像一位老太太。白天父亲打电话,我也没当回事,我还真以为他说的那样,摔了下,有擦伤,拿点药回家就好了。早上,他们去超市,母亲上了趟厕所,出来时,有个台阶,老人没看见,一脚踏空,上好厕所的人洗了手,也不烘干,出门甩一甩,地上湿漉漉的,母亲滑了一下,臀部着了地。肉食品处排着长队,排骨促销吸引了众多老人,母亲还想挣扎着起来,发觉根本站不住。父亲没告诉我,早上他们来医院是打了120,他说母亲不让告诉我。父亲一辈子听母亲的话,脾气温和,也胆小,他们晚上出去散步,母亲在C位欢快地跳着舞,父亲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阳阳,他说害怕,广场那么多人,他害怕老昏眼花,一下子被谁抱走了,追都来不及。父亲没说真话,也是心疼我,两个孩子要接,他不想让我一天活得提心吊胆。
母亲股骨颈骨折,上了年纪骨质疏松,有点风吹草动很容易发生,况且是摔跤,目前除了瘀伤还肿胀,医生建议等局部消肿差不多了,基础疾病调理稳定,可以进行手术治疗,髋骨节置换,这个手术很成熟。爸爸温和有力,说:不用太担心,我都问过医生了。我努力地挣眨着双眼,让泪水不要溅出,我特别想哭,又想着要坚强,平生第一次,我感受到某种重担落在我身上。我坐到妈妈旁边,把她的右手窝在两手心中,想给她温暖,母亲操持很多家务,手并不粗糙,她是个爱美的人,这么多年,若有主动索取,就是每次出差,让我去免税店带各种护肤品和化妆品。我一直是她的骄傲,她把我养成了一个成功的废人,她周围的小姐妹都知道,她的女儿很优秀,名牌大学,双硕士,跨国公司,高薪。可我连一顿饭都不会做。
我很心疼,母亲却不愿意让我受累,在她体力略为好转,却对我说:阳阳夜里一两点,开始翻来翻去,你要记得叫醒他嘘嘘。这话让我不知怎么搭了,我呜咽着,叫了声:妈妈。我知道要不是为了阳阳的红烧排骨,老太太也不会大清早去超市,去抢排骨。猪肉类价格翻涨,为了省一点,撂倒一个老人,得不偿失,我们的经济条件还不至于在吃上节省,可他们这代人,习惯了苦日子,劝不住的。十点一过,他们坚定地让我回家,我爸说本来老人睡眠就少,没事的。没必要两个人都耗在医院,我妈说她担心阳阳,让我快回去。
医院外面马路两旁,很多小吃店和小旅馆,熙熙攘攘的人,像夜市,操着各种口音,在医院花着大钱,在外面用着小钱。海城的医院向来不属于海城人的,那是全国人民的医院,妈妈也只能临时在走廊里将就一晚,爸爸说,明天会有床位,也不知真假,我努力搜寻着我的关系网,谁是医生,一时还真想不出,我本科研究生学的都是食品科学与工程。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神通广大的风火轮,只是这么晚了,我也就一想。
回到家,小雨睡了,阳阳哭得气喘吁吁,要奶奶。老金在一边看手机,显得无可奈何,似乎怕我责备,先申辩一番,说他故事也讲了,游戏也做了,他睡觉要奶奶,没办法。最后似乎很勉强,让我这个妈妈陪他睡,不知道奶奶怎么养得睡觉爱好,他不是握着我的手,而是只抓一个小手指,并要弯曲起来,握在他的小手里,这奇葩嗜好,我第一次发觉。小雨当年,一定要拽着我一小撮头发睡,后来,我剪了短发,她还哭好几个晚上。
夜深了,我却不能睡,母亲引以为傲的跨国公司,这个“跨”不时以牺牲我的睡眠时间为代价,我要在美国的工作时间跟他们开电话会议,我一直很自信能够攻克任何难关,作为老百姓,也许你不用关心“中美贸易摩擦”的宏大叙事,而它实实在在影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