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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郑镜清突遇故人 贺平才诚坦旧错

1

二号栊子里,宁静得像一池死水。

赵天明就着砚台在练大楷,贺平才在写状子,张先在捻纱,田九在搓线……既没有破饭盒,没有小油灯,也没有油煎豆腐和煮软的馒头。好像这一切都不存在,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像这些人从来就热衷于写字和搓线,对于任何事情都不发生兴趣似的。

黄浪威风凛凛地站在栊门口,双手叉腰,狼眼斜睨,从牙齿缝里迸出三个字:“拖进去!”站在黄浪身后的看守押着一个瘦瘦的青年小伙子拖进二号栊子里来。

赵天明还在写大楷,贺平才还在写状子,张先还在捻纱,田九还在搓线……好像栊子门口并没有站着神气十足的黄浪,栊子里也并没有进来人。

赵天明等人的态度大大激怒了黄浪,转身对他们狠狠盯了几眼,大声咳了几下。然而,这些人还是各干各的,干得那样专心致志,干得那样兴趣盎然,好像是泰山倒下来,他们也会写好最后一个字,搓好最后一寸线。黄浪只好无可奈何地倒抽一口冷气,无力地垂下双手,像斗败的公鸡那样扑打着屁股。但他却并不善罢甘休,只是感到天天这样揪也没多大意思,以后汇总大揪一下,揪疼一点,让他们知道一下厉害。所以,尴尬地把那青年小伙子扔下就走了。

新来的小伙子,大约二十一二岁。中等身材,瘦削苍白的脸上,长着一双坦然单纯而充满机智的眼睛。他一进屋子,两只眼睛就机警地到处搜索着,审视着,好像他要一下子就把这房间里的一切情况都了解清楚似的。

栊子里的人也在观察他,他们也都在心里猜测着这个人是政治犯还是军事犯?是工人?农民?还是知识分子?……

突然,这个人的视线和正抬起头来看他的贺平才敏锐的视线接触了一下。贺平才一阵惊悸,马上镇静下来,想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小伙子也一怔,却立即扭转头站在一边。这个举动刺激了贺平才,他含羞草似的低垂着头,拿起老花眼镜戴上,继续写他未写好的状纸。

虽然,这仅是一刹那的情况,但是,哪里逃得过赵天明和张先等人的眼睛呢?他们早已得出结论:这个小伙子一定是个不差的,就是弄不清他与贺平才之间有着什么纠葛?于是,赵天明走过来,紧挨着他坐下来。小伙子沉默地坐在那里,但还不时偷望着正在埋头写状子的贺平才。田九耐不住这个寂寞,他移过来靠近这人坐着,问道:“喂!朋友!不!兄弟!你姓甚名谁?干什么事?犯什么罪?快快报与大家知道!”他又睁大眼睛仔细察看,只见小伙子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好像长期挨饿似的,有些怜惜起来,就把自己剩下的馒头给小伙子:“吃一点吧!看你瘦得怪可怜的。”

小伙子摇摇头,没接,还在不时地观察贺平才的动静。田九就把馒头收起来说道:“坐栊子已够苦了,可是你还有嘴不说话。告诉你,坐栊子就靠弟兄们和和气气,嘻嘻哈哈,像一家人似的这一点乐趣。你这样不声不响和谁赌气来?和那些王八蛋吗?你气死了,他也无所谓。和我们赌气吗?我们与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有什么气好赌?”

小伙子说话了。他单纯地笑着说:“气是有得赌的!这世界尽在给你受气,还能不气吗?不气,那就只有奴性没有人性了!”他说完,那亮晶晶的大眼睛在晦暗的光线里向大家扫视了一下,只见赵天明满意地点着头。张先睁大眼睛又重新审视了一下,他想这小伙子究竟是干什么的?说的话好像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呀!究竟他是个儿小,还是个儿和年龄都小呢?

田九一听小伙子说话不简单,话里有话,话里有骨头,就对赵天明说:“乖乖!老赵!我有眼不识泰山,这小兄弟很深奥啊!”他忽然又转过头对小伙子说:“不过,兄弟!不管你本事有多大,有多厉害,到了栊子里我们就是心连心、命连命的患难兄弟了。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们吗?对我不相信还可以,对老赵、老贺,你还能不相信吗?”

“我并不深奥,只是说了句老实话。同时,我也相信,相信大伙儿都是好人。”小伙子解释着,“大家对我这样关心,我就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名字叫郑镜清,政治犯。”郑镜清说到这里,拼命望着贺平才。贺平才好像没听他介绍似的集中心思在写状子,他才放心地再说下去:“我是云都县谭头区苏维埃的一个文书。在路上走着走着,遇到两个坏蛋把我抓来了。”

“噢!那你是中央苏区来的。那里情况怎样?”张先惊喜地问。

“我是个小文书,不大清楚。大概都分散在山上打游击吧!”郑镜清单纯的大眼睛闪烁着,可以看出他是有保留地回答张先的问话。

田九看郑镜清谨小慎微的样子,急得大声说:“兄弟!你放胆说吧!这里除我以外,都是你们的人。我呢,也可以向你表白一下,免得你疑神疑鬼地不放心。我到这里来已和你们的人厮混了好几个月了,老张说了,我的心已被你们换得差不多了。过去,人家说共产党是土匪,红眉毛,绿眼睛,杀人放火,共产共妻,我也就相信了。但到进监狱后成天和你们混在一起,才知道原来是上了那些狗爷们的当!兄弟,你看!”他指着赵天明、贺平才、张先等人说:“这些共产党是最讲道理,最有学问,最够朋友的人哪!就拿我生这瘟病来说,要不是他们想办法搞药,搞吃的,我坟上都要长青草了。”田九说一回又感叹一回:“我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见过不少世面,可像共产党这样的好人呀,我还是第一次见。所以,兄弟,你在我们这个栊子里一切放心。”

郑镜清听田九讲得很有意思,就和他攀谈起来,同时也想进一步了解这里的情况。他有意装着幼稚的样子说道:“和你老大哥在一起,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年纪轻轻的知道得太少。老大哥不要见怪吧!”

郑镜清几声老大哥一叫,田九得意起来。他说:“小兄弟,你放心,我不会怪你的。”

“老大哥,你也应该说说你的家在哪里,过去曾经干过什么事情,我们兄弟就应该相互了解啊!”郑镜清乘机进一步摸情况。

田九高兴得呵呵笑起来:“你问我的家吗?山林江湖就是我的家。我很小父母就被地主逼死了,靠乞讨长大成人。因此,我十分憎恨那些地主有钱的人,立志要做个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大英雄,来打平这穷富不平的天下!但想不到愈打穷人愈穷,富人却更加富了,天下仍然是他们的天下!而我呢,一片好心反落得一个锒铛入狱!”田九愈说愈有劲,喝了一口水又接下去说道:“你要我谈见识吗?兄弟!老实对你说我还是到监狱里来长的见识。特别是你们大伙儿还没来那阵子,栊子里就是我跟老贺两个人,他天天和我讲共产党的道理。他的话一句一句都好像活的,从他嘴巴里一讲出来,就钻到了我的心眼儿里,原来我要找的打平这不平天下的道理都在这里。所以,他把共产党的道理一讲,我的心眼儿就亮堂起来了。现在我就要抱住这个道理跟着你们干,再也不去想那瞎心思了。”田九一高兴就坦率地把自己的心捧了出来。“兄弟,我是诚心诚意做你的大哥,一见面就把心捧给了你。总够朋友了吧!”

“很好!有你这样的老大哥,我就放心了。”郑镜清说。

赵天明见田九非常心直口快,这种人有好处,也有坏处。所以,他插一句提醒他:“向郑镜清这样的难友捧捧心是可以的,但你的心不能到处乱捧呀!”

田九不以为然地说道:“老赵!江湖上几十年,人还是识得的呀!俗语说:识人走遍天下都不怕!没有这一手,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站住脚?!”

“能注意这个问题就好,否则,你高兴起来说顺了口,还要出大纰漏呢!”

“这个,你放心。”

郑镜清听了这样一场谈论,对这里的情况有了初步了解。他抬起头来想与贺平才说话,可是贺平才只顾着写状子,始终没有抬头。

2

一连几天,二号栊子里有点异样。首先是贺平才很少说话,默默地读书写字,或者较长时间地踱来踱去。新来的郑镜清则闷坐一角,不断地审视着栊子里的人和事,特别注意贺平才的一举一动。赵天明对这突然的变化,有些焦虑,他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问题,而且不只是一般的同志间相互审查的问题,一直考虑着如何来弄清楚、解决好。张先和田九则是憋得慌,就去串栊子。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

赵天明为迅速弄清郑镜清与贺平才之间的问题,他鼓励田九去和章文采赛象棋。田九是个好斗的,听赵天明这样说,他拿着棋盘兴高采烈地上三号栊子去了。

赵天明待田九走后,拉着郑镜清走到栊门外,指着犯人牌把栊子里的难友简要介绍了一番。然后又回到栊子里,坐下来说道:“现在这里没有外人,大家都是共产党员,至少都是政治犯吧!有什么问题,大家为什么不能推心置腹,彻底地谈谈呢?在这里最重的就是相互之间的彻底了解。”赵天明目光炯炯地望着贺平才。贺平才全身震动了一下,苍老黄瘦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惶然地垂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声音有点哽塞地说:“有一个问题,早就想向大家谈谈了。”他停顿了一下,等激情稍稍缓和以后又说道:“我是一个走了弯路的人。”

大家神情紧张、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贺平才又沉思了。紧绷的脸色,显示着内心在急剧地痛苦斗争着。赵天明看这神情就更加诚恳地安慰他:“说吧!老贺!有什么问题,我们一定尽可能地帮助你。”虽然贺平才表露出那样的神情,但根据几个月来的相处,赵天明能肯定,贺平才绝不是坏人。

于是贺平才摆脱了忐忑不安的心情,坚决坦率地向赵天明说:“老赵!这问题本来早就该向你说了。可是,我怕引起你的误会,对我不信任。所以,我想让我在斗争中有所表现以后,再向你说清楚!但是这样处理,我心里也一直不安……”

赵天明走到门口望了一下,要张先坐到门口放哨后,又回头对贺平才说道:“老贺!你说吧!我不会怪你的。”

贺平才感到一阵温暖,他没想到工人出身的赵天明处理这个问题会跳出当时一般人的思想圈子。他闪露着感激的眼光,沉痛地重复着这句话:“我走了一段弯路!”然后就严肃地追忆着说:“虽然我在大革命时期就参加了党,在党的领导下也做了不少工作,但我直到被捕前几年,才入了党。”

大家不解,张先从旁插嘴道:“这是怎么说呢?”

“这是我的阶级出身决定的。”

“嘘!”黄浪从门口贼头贼脑地走过去,张先神色紧张地摆了一下手。

大家静默。

“老贺!喝点水吧!”赵天明倒了一杯开水给贺平才。原来是黄浪想探听这里的谈话,可是,他们早有准备的。黄浪走过时,每人手里都有事情在做,有的在写字,有的在绣枕头套。同时,已变了话题,只听张先对郑镜清说:“你不要看不起我这双粗笨的手,你看我已学会了绣花。”

张先又摆了一下手,表示解除了警报。

贺平才接着说道:“由于我生长在地主家庭里,虽然是破落的,生活也并不太好;但是,毕竟受了不少思想影响。由于党内干部少,我又有点文化,参加革命后,就做领导工作,自己没有很好地深入实际,深入到阶级斗争的漩涡里去撞击,去锤炼。因此,我虽然读了不少理论书,也能讲一套,但是遇到具体问题,就模糊了。三年前,就是因为错误地接受了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理论,在工作上犯了严重错误,甚至对于敌对分子,我也去给他们民主自由……”

“以后怎样呢?”张先插嘴就问。

“组织上在1931年开除了我的党籍!”

“开除党籍?”张先惊奇地问。

门外好像又有一个人影闪过。赵天明很快“嘘”了一下,大家马上静下来。张先东张西望看了一下,并没有人,“老赵!你见着什么来?”

“我看见一个人影闪过!”

“那你活见鬼了。甬道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啊!老贺!你说下去吧!”张先道。

“开除了党籍。”贺平才很平淡地回答。他看了看郑镜清的脸色,郑镜清很注意在听,没有什么变化。他又看了看赵天明的脸色,赵天明似乎笼罩着一丝不愉快的阴影,但也变化不大。

“恢复了没有?重新入党没有?”张先认真地问。

“没有!这一段经历,郑镜清同志是了解的。”贺平才仍然很平淡地回答道。赵天明和张先看着郑镜清,郑点点头,默默地注视着贺平才。他们这时才懂得郑镜清为什么总是躲躲闪闪,贺平才为什么总是装着专心写状子了。贺平才黄瘦的脸颊又犯起了红潮,思潮剧烈地起伏着。这种情况贺平才开除党籍以后已经遇到很多次,慢慢地在这个问题上的情绪波动逐渐平淡下来。他尽量不把精力消耗在个人感情的痛苦上,而是集中力量努力创造新的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让它们像创伤里新生的肌肉来代替那些腐烂的、化脓的、无用的肌肉一样,从而使疮疤痊愈,更好地恢复生命的活力。

张先沉默地坐在门口,他有点难过,真没想到贺平才这样好一个人,竟是被开除党籍的。他感到贺平才好像白布上落了一点墨,虽然面积不大,可是总是一个污点,再怎么洗也还是有一个影子。同时,他又感到贺平才毕竟是个知识分子,不老实,为什么不早讲呢?大概是郑镜清知道他,不得不讲了。想到这里,顿时又感到贺平才没有从前那么可爱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呢?”一片疑云笼罩在他的头脑中,他望望贺平才眼镜后面这双不大显露感情的含蓄的眼睛,感到这个人深奥难测。

赵天明的认识不一样。从他与贺平才几个月的相处中,他始终感到这个人本质是好的。无论是从入狱那天晚上,他掩护赵天明挺身而出的行动上,还是从这次面对狱方打超剂量防疫药水的阴谋,他想方设法抢救难友的行为上,以及从平时言谈举止的表现上,都能说明这个人的本质问题。赵天明想到这里又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贺平才喝了两口开水,接下去说道:“被开除党籍是痛苦的,我的内心展开了剧烈的斗争!个人主义对我说:‘你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脱离红军是可以独立生活的,何必跟着红军受苦呢?’但是另一个声音,党的声音对我说:‘开除党籍是因为你犯了错误,执行纪律是为了教育你,只要你认识错误,决心改正错误,党是欢迎你回来的。你要是真正为真理、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话,你就应该服从真理,服从共产主义的利益,而不计较个人的面子得失。’我听了党的话。我想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共产主义的战士,决不能因为个人问题上有某些挫折而畏缩不前。因为革命的目的不是为了个人的飞黄腾达,而是为了共产主义,一个能够使人类获得幸福的共产主义的胜利。这种思想一确立,我那个人主义的想法立刻被打下去了。几年来我一直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工作着、学习着、生活着。”

“这次处分深深地教育了我,使我划清了敌我界线、是非界线,提高了我的阶级觉悟,严格地考验和锻炼了我的党性。‘九一八’、‘一·二八’、五次反‘围剿’和被俘入狱……这许多重大事件,使我从本质上认识了统治者丑恶的嘴脸:他们卖国,他们发财,他们掠夺,他们屠杀,结果是把整个社会搞得工业倒闭,农村破产,商业凋零,导致国民经济总崩溃!失业群、饥饿群、赤穷群日益增加!奸、拐、骗、绑、劫、盗、窃……一天天增多,我们这里关着的除了政治犯和军事犯中的‘左倾’嫌疑分子以外,不就是这些人吗?”

“这种现实的斗争教育了我,使我决心永远跟着党走!斗争愈艰苦,党的真理愈加光明,我的信心也将愈加坚定!”贺平才好像向大家宣誓似的很严肃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栊子里,一时间有了短暂的沉默。贺平才摘下眼镜,不断地擦拭着玻璃镜片。郑镜清站起来,紧紧握着贺平才的手,诚挚地说:“老贺!祝贺你思想斗争的胜利。”

贺平才笑了一笑,戴上眼镜,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郑镜清同志,我们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你多少有些了解我,你看我……”

张先忍不住捣了郑镜清一下:“你说你是区里的文书?”

“我本来是和老贺在一起工作的,以后调到区里去了。”

“文书?”

郑镜清用大笑来回答张先的问题,引得大家都笑了。

赵天明也笑了。“老贺!”他紧握着贺平才的手说,“你是一块好材料,是一块好铁。只要你肯接受党的教育,敢于把自己投入斗争的烈火中去冶炼,爽快地把含有的杂质分离出来,你,你一定会炼成纯钢的。”他又拍拍贺平才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贺!你放心!”

一股碧清的、甜丝丝的温泉,流进了贺平才的心田。老练的贺平才也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因为,他没想到谈出这个问题以后,赵天明竟会这样谅解他,这样爱护他。他深深地责备自己,感到自己过去常常怪人家固定地看问题,不能用发展的眼光来认识人。但是自己呢?现在不也是同样错误地估计了赵天明吗?他感到内疚,感到惭愧,但更感到幸福。在革命的道路上,在教条主义领导尚未被推翻的时候,能遇到一个工人阶级出身的干部这样谅解他,在那个时候的确是一件比较稀罕的事。这种幸福的感受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贺平才紧紧地和赵天明、郑镜清握着手,他内心的感激无法用来表达,半天才开口说了一句:“老赵!老郑!我一定按照你们的愿望,把自己炼成纯钢。”赵天明接下去说道:“好,老贺!我相信你会炼成的!现在我太高兴了。”接着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声长久没有喊过的“同志们!”然后轻轻地说道:“我们虽然被关在这狭小的栊子里,但是我们都有一颗纯洁的心,坚强的集体主义精神和高尚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这是无价之宝。在南昌的高楼大厦里是不可能有的。”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大家激动得声音颤抖着,轻轻地唱起囚徒歌来。

张先也忘记了贺平才的瑕疵,被这优美的精神世界感动了,不自觉地也参加了他们的合唱。

3

“你和老贺是在中央教育部一起工作的?”张先问郑镜清。

“是的。”

“看不出,你还是知识分子哩?”

“知识分子?”郑镜清笑了,“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箩筐!”

郑镜清把手伸给张先,让张先摸摸他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这是劳动人民的手啊!

郑镜清,江西吉安人,家贫。母亲是农妇,父亲是编篾缆的手艺工人,失业时也回家种田。郑镜清是与父亲同行业的手艺童工,尽管父亲是乡里第一把手的好篾匠师傅,母亲能肩挑百把斤,下田能插秧莳田、割稻打谷,在家里纺纱织布、缝缝补补,还是吃了上顿不接下顿。小镜清在贫困和辛劳中度过了辛酸的童年。

大革命的风暴刮到吉安地区来了,在郑镜清幼小的心灵里撒下了火种。他朦胧地感觉到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动就要来了,压在贫苦工人农民头上的豪绅地主就要垮台了,农民将要获得足够的土地了,土地的收成将要归劳动者所有了……这是梦想了很久很久的好事,很快就要来了,他连在睡梦中都要笑醒了。然而,怎么才能达到这一天呢?他不很清楚。吉安县城的工会和村上的农民协会成立起来了,人们告诉他:团结起来力量大,工人和农民要团结起来,打土豪、分田地!“是的,”他想,“正是这样!”少年郑镜清跟着父亲就参加了工会,投入了火热的斗争。

全县的工农劳动人民起来了,几万人包围了全县最出名的地主劣绅,打下了他们的气焰。少年郑镜清也去了,回到家,父亲有点担心:“你,你要惹祸了!”郑镜清却说:“我们几代贫苦,还有什么好怕的!全县工农都去了,多大的力量啊!”年代不同了,两代人也不同了,父亲还能说什么呢?路,应该这样走啊!

忽然,乌云滚滚而来,豪绅地主又嚣张起来,白色恐怖从城市蔓延到了乡村……

1928年春的一天,郑镜清有个表舅回来了。这位表舅是当地很有威望的革命领袖曾山。当他瘦长的身材出现在郑镜清面前时,郑镜清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

“有胆量吗?赶夜路送个信,并帮着侦察一些情况。”曾山问。

少年郑镜清想也没想,就接受了这个任务。在郑镜清幼小的心灵里,他与资本家、地主豪绅是势不两立的,他与革命工农是浑然一体的。那么,当革命需要他送个信、跑个腿,他还有什么考虑呢?

朝朝暮暮,郑镜清挟着鞋,赤着脚,奔走在山径上、田埂上……成了曾山的秘密交通员和侦察员。

南方红了半片天,到处红旗飘飘……江西省苏维埃成立了,郑镜清随着曾山到省苏维埃工作,担任警卫班长。

“镜清,环境变安定了,工人农民要当家做主了,你要加紧学习才行。过去,地主豪绅、资本家剥夺了劳动人民学习文化科学的机会,现在有机会学习了,还能不努力吗?”担任了江西省苏维埃主席的曾山对郑镜清说。

表舅规定了郑镜清的学习任务:每天识五个字,识到一两千字的时候,就学写短文,看通俗的理论书。每个晚上,表舅都在繁忙地工作着,桌上待处理的文件高至盈尺。表舅把郑镜清找去,两人相对而坐,表舅办公,郑镜清学习。直到郑镜清确实完成了每天的文化学习任务,表舅检查满意后,才能让他离开那简陋的办公室。

有一天,郑镜清正在聚精会神地写字,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小同志不错呀,学习真努力。”郑镜清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身穿蓝粗布制服,头戴蓝布八角帽,微露着花白的鬓角,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他赶紧站起来,端正地敬个礼。那老同志慈祥地按着郑镜清的肩说:“你学习,你学习。”微微地点点头走向办公室去了。

后来,郑镜清才知道,这就是徐老——出色的老教育家徐特立同志,来省苏维埃帮助工作的。这样,郑镜清又多了一个慈爱的循循善诱的导师。表舅,是严格的;徐老,是慈祥的。然而,他们都是出色的园丁,灌溉着,培植着,当然要开出绚烂的花朵了。郑镜清在学习文化的路途上快步地前进着。当然,战争的烈火也锻炼了他。

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成立了,中央教育部成立了,徐老担任了教育部长时,调郑镜清去列宁师范学校学习了一段时间,毕业后就分配到教育部工作,成了教育部最年轻的干部。

郑镜清不免有些胆怯:参加革命后自己就学了那么短的时间,才初步获得文化知识,是不是能够担任教育部的工作呢?徐老说:“小同志,能够的。党领导劳动人民建设新社会,要领导所有的事业,为什么不能做教育工作呢?开头,当然是有困难的,要战胜困难嘛!你想想劳动人民不能掌握文化知识的痛苦吧,这个问题要解决;你想想劳动人民要没有自己的知识分子是不行的,这个问题也要解决。你呢,从这条路上走过,有切身体会,你就研究解决这些问题吧!”

“对呀!”郑镜清想,自己的确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啊。在他先后担任扫盲委员会巡视员、副主任的过程中,郑镜清注意研究农村的夜学和冬学问题、认字班问题、农闲中的成人扫盲教育问题、劳动与教育的结合问题……并亲自搞了一个试点,专门使劳动农民能获得文化知识。大家说:“郑镜清同志的钻研精神不错!”“郑镜清同志对成人教育很有研究!”徐老听了颔首微笑,指导郑镜清不断地总结经验,推广到苏区各地。

第五次反“围剿”的失利,中央苏区的形势紧张了,接着主力红军长征了。郑镜清奉命陪同教育人民委员瞿秋白留在中央苏区坚持斗争,后调到赣南省任教育部副部长。他考虑到艰苦的斗争就要来了,要求到基层去工作。省委满足了他的要求,调他到云都县担任县委副书记兼谭头区委书记。

国民党军队践踏了中央苏区,南方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开始了。郑镜清带领区游击队坚持斗争。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交通员带着郑镜清通过封锁线去检查工作。回来的路上,就要到经常活动的叠石地区了。交通员在拐弯的地方等了一下,就走过去了,没有什么动静,郑镜清也向前走去……

突然发现一个暗影摸上来,跑过几个小山头,又碰到另一股埋伏的敌人追上来了,把负伤未愈的他追得筋疲力尽,四面敌人包围过来,把郑镜清按在地上,他大声呼喊着,让交通员脱险了,自己却挣不脱。他拳打、脚踢、牙咬……突然,一个锐器猛击着他的头部,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被关进云都城国民党的监狱里,押到国民党法院“审问”。那个国民党的法官耳背,要大声讲话才能听见。这个聋子,双手沾满革命者的鲜血,“审问”的方法非常阴险,不是正面的“审问”,是采取刺激法。

“你是土匪?”

“不!我是红军!”郑镜清知道:虽然他化装成农民,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但是他初愈的伤口是不能隐瞒红色战士身份的。

“红军就是土匪!”

“不,红军是工农自己的革命武装,是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的。”

“看你小小年纪,嘴巴硬得很,中毒太深!”聋子法官有些恼怒了。

停了半晌,聋子又拉长了声调问:“你是共产党?”

“我不是,我还不够参加的条件。”

聋子又采用他的“刺激法”了:“共匪是暴徒,流窜劫掠,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就像洪水猛兽一样!”

“不,共产党信仰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杀人放火的是你们,苏区人民被你们杀了多少!到处抢劫也是你们,你们的百万家产哪里来的?共产共妻的也是你们,你们占老百姓的财产为己有,占人妻子,三妻四妾,公开嫖妓……”

“混蛋,你这一套胡言乱语,定是共匪,不招认拖下去打!”

“请问法官在法庭上打人,依据的是哪条法律?!”

郑镜清被捆着双手大拇指吊起来严刑拷打,打得多次昏晕过去又醒过来。郑镜清懂得斗争需要策略,就咬紧牙关,不吐露身份,不改变口供,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文书,因丢失文件被罚当战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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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年轻人叫小易经常做梦,梦到自己身价无数,直到遇见欧阳小玉他的命运从此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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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崩溃的千棠纪:上了高中就没有正常过。老墨: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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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往,再重演。将来,再相似。一切的循环中,便是我,独享这苦绝的沉浮。明知是痛苦的重复,亦抱着幻想尝试。哪怕折翼而返,于心无怨。苍天难逆,红尘路断,因果轮回。迈步曲折之路的少年,是挣扎还是挣脱?一曲江湖事,待到人散时,究竟是循环还是别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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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然

    沈星然和苏时亦是从小的青梅竹马。他们俩认识是因为,苏家落魄,沈星然的爸爸把他带回了家,就这样沈星然和苏时亦成为了青梅竹马,到后来沈星然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只有苏时亦陪她,她很依赖苏时亦,苏时亦也不能离开她。
  • 荒古通史之鸿蒙纪

    荒古通史之鸿蒙纪

    远古鸿蒙,太古洪荒,近古天庭,今古仙神分界,一部磅礴的荒古通史将从鸿蒙纪开始。本是追求自由潇洒不羁的人,奈何有人的世界就少不了斗争有,争斗就有流血,也只有铁血才能打造出一个朗朗的乾坤世界,从而获得大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