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水池,掀起一串又一串的涟漪,不断地伸展开去……
那天,南昌军人监狱里的政治犯们都喜形于色,从窃窃私语到高声谈论,像章文采、张先这些不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同志竟唱起歌来。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姓胡的难友,是国民党军队的法官,因为有袒护共产党的嫌疑而被捕。他在狱中被方志敏同志的言行所感动,经常提供一些书籍给志敏同志看。这次,他从看守所转到南昌军人监狱来,带来了一份国民党报纸,上面刊载了蒋介石因贵州军阀王家烈“剿匪”不力,给他“撤职留任”的处分等等消息。当然,还有一些什么“击杀共军无数”之类的鬼话。但是,只要稍加思索,就可以看出真实的消息是这样的:中央红军在黔北大捷,消灭了贵州军阀王家烈军全部及蒋介石嫡系薛岳两师。红四方面军在川北,红二方面军在湘南都获得胜利。据胡法官说,志敏同志看罢,极为高兴,一定要他想办法把报纸传到别的囚室里去。他就冒着危险把这张报纸带了进来。
赵天明接过一看,只见这张报纸上面还有几行熟悉的毛笔字:
亲爱的全国红军同志们:
我在狱中热诚地庆祝你们的伟大胜利,希望你们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之下坚决战斗,全部消灭日军,创造苏维埃新中国!
这正是志敏同志的亲笔!赵天明看了又看,读了又读。赵天明懂得,志敏同志写下这些话固然是为了表达对红军胜利的祝贺,也是为了鼓舞狱中同志更加坚强地坚持斗争。
报纸传到了张先手中,传到了章文采手中,传到了监狱里很多政治犯手中。赵天明、张先、章文采……都是激动得通宵不眠,思念着全国红军,思念着志敏同志……
这天晚上,方志敏也是通宵未眠,一方面是全国红军的胜利消息鼓舞着他;另一方面,今天上午愤激的群众使他深深地激动。
早晨,方志敏正与同囚室的刘畴西在谈论着。刘畴西就着大半脸盆的水,由看守兵帮他洗了脸,又帮他洗头发。刘畴西很舒服地抖着头发,弄得水珠四溅。
“只手将军,你把头发洗得那样干干净净做什么?”方志敏一面抹去溅在衣服上的水珠,一面带着点开玩笑的语气说。
“我把头发洗干净,是准备去见上帝啦!”刘畴西带笑回答。
“见上帝?看不出你会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来!是的,你死了,将会升入天堂,坐在上帝的右边。”
“我偏要坐在左边。”
“好吧,就左边好了,哈哈,有趣!”
两人对视着大笑起来。看守兵怔怔地望着他们,弄不清这两个据说是免不了一死的“犯人”怎么竟是这样快乐,接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难过的事值得叹气?”刘畴西问。
“为你们啊!”
“我们,我们很好呀!”
“他们说,上头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喔!那有什么!”刘畴西用劲地伸出他的脖子,做个样子,真像有个刽子手持刀向他脖子上砍下去似的,“脖子伸硬些,挨它一刀!临难毋苟免!”
看守兵含着泪,呆呆地站着。方志敏走过去,轻轻地拍着看守兵的肩:“谢谢你,好心的青年朋友。对我们来说,死,是无疑的了。什么时候死,不知道。生命控制在你们上司的掌心里。是的,他要我们死,只要说个‘杀’就得了。一个革命者,牺牲生命,并不算稀奇事。流血,是革命者常遇着的,历史上没有不流血的革命。不流血,会得成功吗?为劳苦大众为苏维埃流血,这是我们情愿的。”
唐克送来了早饭,方志敏、刘畴西匆匆吃着。
正在这时候,几个国民党军官全副武装地走进来,为首的一人向方志敏略一点头,转身伸手向外,做作地说:“方先生,请。”
方志敏微昂着头,威严地注视着那伙人,平静地问:“过堂?”
国民党军官冷冷地说:“不知道。”
“好,走吧。”
“志敏同志,穿上棉衣。”刘畴西说。
看守兵把棉军装从铺上拿起,胆怯地向国民党军官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军官像泥塑木雕样,毫无表情地站着,就很快把棉衣披在方志敏的肩上。
方志敏被国民党军官簇拥着走了。走到门口一看:与往日大不相同,一路布满了那些戴硬壳大盖帽和白手套的国民党宪兵岗哨。
“早就等这一天了。”方志敏心里说着,十分坦然地向前走去。
然而,方志敏却被挟持上了汽车,拐了两个弯后,就奔驰在林荫大道上。方志敏依稀记得这是豫章路,汽车行驶到十字路口,他终于认出了正在经过的就是豫章路、德胜路,再往前行驶不远就是豫章公园了。这正是方志敏熟悉的地方啊,十六年前,他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
那年,五四运动掀起的革命浪潮也冲击到南昌来了。方志敏的父亲借了一笔钱,让他考进了江西省立甲种工业学校读书。革命的热情使年轻的心沸腾了,他参加了南昌学联的工作,终日去街头演讲,查禁日货。活动最多的就是豫章公园和周围地方。象山路口,他真是太熟悉了。方志敏看到路口高耸的商店大招牌,往事的回忆,甚至一些细节都历历在目!他不禁微笑起来,青年时代认真执着的精神多么令人神往啊……
太阳当空,酷热难忍。青年方志敏拿着一件淡青长衫和一个姓万的青年一起上街了,两人手里都拿了一面写着“查禁日货”的小红旗。走到象山路口,他们站定了,手掌呈喇叭形地罩在嘴上,大声喊:“同胞们!父老们!”
人们,一圈一圈地围拢来。
马路上,正有一个“斯文人”踱着方步,身上穿着的灰色羽纱长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同胞们!”方志敏把小红旗向“斯文人”一指,“这人穿的长衫是日本货,撕他一块下来……”
人们跟着方志敏向“斯文人”走去,姓万的青年跑上去,拽住那人的长衫,刺啦一声就把长衫的后下摆撕下了一大块。“斯文人”吃惊地回头一看,大群人跟着他,小红旗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大字:“查禁日货”。“斯文人”脸红了,赔着笑脸说:“撕得好!你们不撕,我自己也得撕了。”
街旁有个学徒模样的人,看了这情景,大声喊:“过来,过来,这家京果店里都是日本货。”
方志敏带着群众过去了。那个腆着大肚子的京果店老板却强硬地说:“什么日货不日货,我们这是将本求利,不让卖,我们吃什么?”
“你爱不爱国?你是不是中国人?”群众吼叫起来。
方志敏要群众静下来,对京果店老板讲了时局情况,劝他说:“做生意,可以贩些国货,这一次,每样拿出一点来,我们拿去销毁,作为警戒吧!”
腆着大肚子的老板哼了一声,鄙夷地说:“做生意,我们给官府纳税,什么日货不日货,什么爱国不爱国,我们买卖人不管!”
群众吼叫起来,都要挤进店里去,方志敏就劝说着。京果店老板却大为得意,向方志敏逼近一步,嘿嘿地笑了两声:“小兄弟,轮着你们管国家大事,还早着哪!快给我滚!”
方志敏愤怒了,执起旗子杆,劈手就把架子上的玻璃瓶子全打碎了,日本产的干果、葡萄干、味精、人丹、洋蜡烛……滚得满地都是。
跟着是一片怒吼声:“打得好!”
“打得好!”
京果店老板咆哮着:“叫巡警,叫巡警!白天聚众,公开打抢,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巡警来了。可能是爱国之心未泯,也可能是众怒难犯,他对老板横眉竖眼地说:“你什么货不好卖,偏卖日本货?你认为学生是好惹的?!日本货全部没收!”
……
方志敏微笑了,很想看看,这家京果店还在吗?
汽车通过国民党宪兵的岗哨驰进了豫章公园。
穿过两旁栽种罗汉松的林荫道,汽车在中山纪念堂前停了下来。公园里除了苍松以外,花草凋零,只见国民党宪兵的硬壳大盖帽子到处都是,像是来代替花园景物的。
方志敏抬头看,上面横挂着布匾,写着粗拙的大字:“生擒匪首方志敏庆祝大会。”
“庆祝?”方志敏微微冷笑,“未免过早吧!”
方志敏心境坦然,情怀磊落,真像他被捕后挥笔直书的他的履历一样,没有任何地方有愧于心。那简明的叙述,已是动天地泣鬼神的血泪文章:
方志敏,弋阳人,年三十六岁,知识分子,于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第一次大革命。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曾任江西省农民协会秘书长。大革命失败后,潜回弋阳进行土地革命运动,创造苏区和红军,经过八年的艰苦斗争,革命意志益加坚定。这次随红十军团去皖南行动,回苏区时被俘。我对于政治上总的意见,也就是中国共产党所主张的意见……我已认定苏维埃可以救中国,革命必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我愿意牺牲一切,贡献于苏维埃和革命。我这几十年所做的革命工作,都是公开的,差不多谁都知道……
这就是方志敏所走过的光明磊落的道路!
方志敏迈步走上台阶,站定身,微昂着头,厚厚的长发整齐地平分着,在寒风里,纹丝不动;浓眉舒展,深邃的目光威严地注视着前方;紧抿的嘴唇显得口型稍长,更增严肃;肥大的棉衣舒舒整整地穿在身上,双脚稍微叉开,稳实坚定地站着。肃穆、威严、坚定……正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者威武不屈的形象。
在国民党宪兵的机枪、长短枪、刺刀威胁下的几千群众肃静地站着,默默地看着方志敏,这些眼光里:愤怒、激动、关注、哀愁……交织成无限的力量。
有人在轻轻涰泣,但很快给低沉而愤怒的声音压住了……
方志敏激动了。数十天的囚禁生活使他与群众隔离了,像鱼儿离开水流一样。如今,面对着群众,好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使他生气勃勃,使他力量陡增、激动万分。
国民党反动派安排的“示众”就这样开始了!
方志敏感到有满腹的话语要向群众说一说,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相信,只要把他的想法告诉群众,成为群众的想法,再带领着群众一起付诸实施,那么就会无往不胜。他一见到群众就会激情奔腾,热情的话语就会倾泻而出。现在,他根本没有把国民党的官员军警放在眼里,他根本没有把枪炮刺刀放在眼里,他只看到群众,群众!
“工友们,农友们,亲爱的同胞们!我很高兴还能和大家见见面,能和大家讲讲话……”
台下群众脸上蒙着的愁云被拨去了,他们注视着志敏。台上的官员却愕然了,像泥塑木雕般地呆住了。
“我们中国,”方志敏提高了声音,平静地说起来,“外受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内受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统治剥削,国已不国,民不聊生,只有起来革命,才能有出路……”
台上的国民党官员们骚动起来,台下的群众活跃起来了……
“在当前来说,我们举国一致的任务是抗日,是赶走侵占我国领土的日本帝国主义……”
“拉下去,拉下去!”眼看已经弄巧成拙的国民党官员惊慌失措地大声吼叫起来。
宪兵们拥向方志敏。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卖国政府!”
台下的人堆里,有人高呼起口号。
“抓暴徒,抓暴徒!”国民党官员声嘶力竭地叫喊。
然而,喊口号的声音却越来越多了……
2
第二天,方志敏一早就起身,容光焕发,走到桌边挥笔直书。
“志敏同志,你写什么?”刘畴西问。
“写诗。”
“诗?看不出你还是个戎马诗人!”
“很早就写了,一九二二年还发表了不少呢。”
刘畴西趿着鞋走过来,一面说:“可惜我不是顾曲周郎,不能很好地欣赏你的诗作。”一面就拿过方志敏的诗稿朗诵起来:
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
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
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
乃是宇宙的真理!
为着共产主义牺牲,为着苏维埃流血,
那是我们十分情愿的啊!
光荣的一天,
决不在遥远的将来!
我相信,到那时,
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
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
欢歌将代替了悲叹,
笑脸将代替了苦脸,
富裕将代替了贫穷,
康健将代替了疾苦,
智慧将代替了愚昧,
友爱将代替了仇杀,
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悲哀,
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凄凉的荒地!
“是的,不会是遥远的将来!”方志敏说。
刘畴西在囚室踱来踱去,不断说:“那一天,多美好,多美好啊!”
看守兵送来了洗脸水,方志敏匆匆梳洗一下,就让刘畴西由看守兵帮着洗脸了。
“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看守兵看到栊外没人,低低说,“你们的案子已经拖延下来了。”
“怎么的,请说明一下。”方志敏平静得像是问其他人的事情一样。
“就是那次你与曹处长说话以后,处里就再一次呈了公文上去。我可以老实告诉你们,公文上是说你们没有投降之意,拟定要枪毙你们。但上面批了下来,却又是‘缓办’两字。你们的案子,一时是不至于解决的了。”
刘畴西抬起湿淋淋的脸问:“还听到什么话吗?”
“听说有人打电报营救你们,也有人打电报请赶快杀了你们,上面已有电报来要处里查复。据一般人说,你们的案子有希望。”
“处里复电去了没有?”
“不知道,大概没有复电去吧。”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刘畴西又问。
“这是文书悄悄告诉我的,但要绝对保密,外面不能说的啊!”
“谢谢你的好意,你放心,我们决不至于对谁说的。”
看守兵收拾了洗脸盆就走了,方志敏、刘畴西两人默默地对坐着。接着,唐克送来了早饭,两人草草地吃过早饭,刘畴西斜躺在铺上,方志敏在囚室里踱着步。
方志敏、刘畴西等初入狱时,以为马上就会枪毙,他们只是在等着这一天到来,心里倒很平静,谈谈说说,容易度日。只是一批批北上抗日先遣队的同志押进来时,引起了一些波澜,引起了内心的责备。当时的看守长李铭文曾经建议他们越狱。方志敏考虑,时日短促,又无外援,越狱难成。以后,李铭文被撤换,也就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了。
“现在是不是还在袖着手等死呢?”方志敏想,“不错,不屈而死,是一种积极的行动。这样的死,可以激起同志们对敌人的仇恨,提高同志们斗争的坚定性与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但是,我们都是受了十余年党的教育,有了十余年斗争的经验,特别是经受了这次失败的血的教训,与在狱中的忧思苦虑。这次若能越狱出去,当然要比以前加倍辛勤去工作。争取一两年后,创造几十县的苏区,发动几百万的工农群众起来斗争,创立几千几万的红军,那都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失败,这次的失败——是我们十分悲痛的失败,然而我们若能出狱,今天的失败,安知不是明天取得更大成功之要素!我十分憎恨地主,憎恨资本家,憎恨一切卖国军阀;我真诚地爱我阶级兄弟,爱我们的党,爱我中华民族。为了阶级和民族的解放,为着党的事业的成功,我毫不稀罕那华丽的大厦,却宁愿居住在卑陋潮湿的茅棚;不稀罕美味的西餐大菜,宁愿吞嚼刺口的苞粟和菜根;不稀罕舒服柔软的钢丝床,宁愿睡在猪栏狗窠似的住所!不稀罕闲逸,宁愿一天做十六点钟工作的劳苦!不稀罕富裕,宁愿困穷!不怕饥饿,不怕寒冷,不怕危险,不怕困难。屈辱、痛苦,一切难于忍受的生活,我都能忍受下去!这些都不能丝毫动摇我的决心,相反地,是更加磨炼我的意志!我能舍弃一切,但是不能舍弃党,舍弃阶级,舍弃革命事业。我有一天生命,我就应该为它们工作一天!我不应该利用目前的一切可能与时机,去图谋越狱吗?我不应该对敌人施行一些不损害革命利益的欺骗和敷衍,以延缓死刑之执行吗?应该的,应该如此做去,来达到越狱的目的。共产党员不是要清高孤傲,而是要以他的行动去击破敌人,消灭敌人。不错,不要弄巧成拙,画虎成狗。这是值得注意的,但总不能因此就放弃一切可能而来驯服地等死!我们应该在此束手等死吗?不,我们应该活动,应该奋斗!奋斗不成而死,当然是无话可说,这总算是尽了我们最后的努力了。一个共产党员是该努力到死!奋斗到死!是的,应该决定!就这样决定吧——以必死的决心,谋图意外的获救!”
方志敏走到刘畴西的铺旁坐下,拍了拍刘畴西的肩说:“畴西同志,来,我们研究一下。”
刘畴西霍地坐起来,静静地听完了方志敏的意见,三角形的瘦脸上生气勃勃,双眼闪着光。接着,他浸在沉思里,就像以往在战争中判断情况,下决定,部署战斗一样……
“越狱并非完全不可能。”刘畴西说,“这里是敌人巩固的后方,不容易冲出去,因此需有外援,无外援是不能成功的。”
“对的,外援是很重要的条件。有些困难,主要是找不到地下党的关系——很可能已经被盲动主义路线断送了!”
然而,豫章公园“示众”时,激愤的群众不断出现在他的眼前,“打倒卖国政府”的呼喊声不断回响在他的耳畔……
“群众!有广大的劳苦群众,有倾向于我们的革命知识分子!”
刘畴西跳下床来:“对,有群众的掩护,就有成功的可能。只是,我这个残疾人,行动不便,容易被人发觉。当然,不必考虑这些,只要你能脱险出去就好了。”
方志敏一把抓住刘畴西断臂的空袖筒,庄严地说道:“要越狱,一起出去,生死存亡在一起!”
刘畴西点点头。
方志敏斩钉截铁地说:“努力吧,事在人为!”
3
苦心筹划越狱的方志敏,花去了多少心血,头上鬓角间添了多少白发!然而,困难重重,道路崎岖。一时找不到人送信出去,得不到外援……
南昌的国民党官员们却忙碌起来了,上自大头目顾祝同到军法处长曹直斋下至看守所人员都兴高采烈,认为升官有望了。因为方志敏说,要写一篇个人从事革命斗争的经过与赣东北苏区的详情。照他们的想法:从此得到一点“剿匪”材料,大可向南京的“委座”请赏了。
看守所供给了桌椅笔墨和稿本……
曹直斋专门批示后,又把方志敏搬进了优待号。
这个“优待号”真可谓优待至极了。当然,这是拿来优待国民党的官吏和有资产的人。房子很宽敞,每室住一人或两人,都有玻璃,都用白纸裱糊过,与其说是囚室,不如说是书室。住在优待号里的人,除了不能自由走出大门和随便与外人谈话外,其余都如在旅馆住着一样自由方便。他们可以在全看守所的围墙内,散步游戏,打球运动;在各个房子内,可以自由进出谈话,毫无限制;可以自由读书看报;可以雇用“公用兵”来服侍;可以借“公用兵”之手,与外界通信和传递食品;可以由公馆里送饭来吃,或由饭馆包饭;可以饮酒吸烟;各人的太太、少爷、小姐都可以到室内玩个半天一天;还有用五元去吊一个妓女,冒充太太,进来开开心的。各人房内,都是帆布床、钢丝床、乌木桌椅摆得整整齐齐的;大箱小箧都能带进来;没事时可以开留声机唱几套散散闷;喜欢赌博的可以公开抹牌,一场输赢一二百文。所长和所内职员们,对他们十分客气;他们对所长们,也是时常送钱送物品,十分有礼貌的。看守兵们对他们更是尊敬有礼,不敢稍出不逊之言的。
这些所谓“优待”,当然是与方志敏无关的,给他的“优待”就是安排一个看守班长紧紧跟随。这一“优待”,还使方志敏失去了与刘畴西等战友朝夕相处的机会,落到群魔乱舞的混沌世界里!
方志敏却也得到了一些满足:能够拖延时日,寻求外援;与正直的犯人弄好关系,也能够读到一些报纸;能够有一个清静环境,写他自己愿写的东西了!
在这混沌的世界里,特别感到清贫的可贵,方志敏感到要把这一点告诉人们:“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
他回忆起被俘的那一天——一个最不幸的日子,有两个国民党军的士兵,在树林中发现了他,而且猜到他是什么人的时候,他们满肚子期望在他身上搜出一千或八百大洋,或者搜出一些金镯金戒指一类的东西,发个意外之财。哪知从他上身摸到下身,从袄领捏到袜底,除了一只时表和一支自来水笔之外,一个铜板都没有搜出。
国民党军的士兵激怒起来了,他们之中有一个,左手拿着一个木柄手榴弹,右手拉出手榴弹的引线,双脚拉开一步,做出抛掷的姿势,用凶恶的眼光盯住他,威吓地吼道:“赶快将钱拿出来,不然就用这个把你炸死!”
“哼!你不要做出难看的样子吧!我确实一个铜板都没有存。想从我这里发洋财,是想错了。”他微笑着淡淡地说。
“你骗谁!像你当大官的人会没有钱?!”拿手榴弹的士兵坚决不信。
“你们相信我的话,不要瞎忙吧!我不比你们国民党当官的,个个都有钱;我今天确实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们干革命不是为着发财的!”
……
方志敏想起来就哑然失笑,摊开稿本,写上“清贫”两字,记述这个事件而阐明清贫可贵的文章就此产生了。
这个稿本上写满了,又在另一个稿本上重新开始。《可爱的中国》《狱中纪实》《死》……一篇又一篇,一本又一本。
文字闪着光辉,思想闪着光辉。
我老实告诉你们,我爱护中国的热诚,还是如小学生时代一样真诚无伪,我要打倒帝国主义,为中国民族解放之心还是火一样的炽热……亲爱的朋友们!不要悲观,不要畏馁,要奋斗!要持久的艰苦的奋斗,把各人所有的智慧才能提供于民族的拯救吧!
假如还能生存,那我生存一天就要为中国呼喊一天。如果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在我葬骨的地方,或许会长出一朵可爱的花来,这朵花你们就看作是我精诚的寄托吧!在微风吹拂中,如果那朵花上下点头,那可视为我向中华民族解放奋斗的爱国志士致以热诚的敬礼!如果那朵花左右摇摆,那就可视为我在提劲儿唱着革命之歌,鼓励战士们前进啦!
我们是共产党员,当然都抱着积极的奋斗的人生观,绝不是厌世主义者,绝不诅咒人生,憎恶人生,而且愿意摆脱牢狱,再为党工作。但是我们绝不是偷生怕死的人,我们为革命而生,愿为革命而死!
这是用生命写的文字,这是用血写的书!
壁上脱开的裱纸里,成了文稿的保存库,一份一份,一件一件都塞了进去……
写作给方志敏以很大的满足,他好像又在吹起了嘹亮的号角。进军号在不断地响着,不断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