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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连翘

这年春天来得格外早,二月刚过去,黄金条儿就冒出花蕾儿,鼓出花苞儿,顶出花瓣儿。紧接着,一场绵密的细雨把太行山清洗得干净透亮,沉睡一冬的跑马村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露出胀鼓鼓的生机。眼看树绿了,草青了,庄稼人也忙着春耕下种了。若不是无端端来了日本人,这本是个充满希望的好年景。

郭秋山是跑马村村长,这段时间总是失眠,昨晚又是一宿未睡。头发掉得更厉害了,一早起来,捋把头顶,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蚍蜉一样的碎发。再这么掉下去,离秃顶就不远了。郭秋山还不算老,虚岁三十九,人也长得魁梧周正,人前说起他,尤其妇女们,总喜欢夸他“一表人才”;人后见到他,眼睛都闪着光,仿佛能溢出水。有些胆子大的,还敢调着嗓子唱山曲,逗引他:“你在那圪梁,我在洼。你有那心思,哥哥呀,下来哇。”遇上姿色好的,他也免不了耳红心跳,即兴对上两句:“你对我好,我知道。晃上那一面,妹妹呀,忘不了。”现如今,瞅着满手落发,他不禁苦笑。若掉成个秃子,恐怕再没妇人向他抛媚眼了。他这“一表人才”的帽子,也得摘掉了。当然,他其实也不那么稀罕被人夸、被妇人追着唱山曲儿。儿子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眼看到娶亲年纪了,他对自己的形貌还有什么可在意的?眼下,令他发愁的事情远比掉头发严重得多。

早听说外面打仗,好几个年头了,但直到前年秋天,七里外的奎山镇才进驻一支日本兵。一支中队,大约百十来号人,当地人叫他们老皇军。老皇军扛着长枪刺刀,为首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得不得了。老皇军一来,原先的镇公所就散了,奎山镇一分为二,东边住户被赶到西边,两户挤住一处,一家收留一家,腾出东边的房子做日本人的营地。

他们安营扎寨,每天早晨,鸡刚打鸣,就吹号起床,列队在打谷场跑步操练。不久,奎山镇成立了由当地人组成的维持会,维持会下面分设好多股。老百姓背后管维持会的人叫汉奸,这帮家伙不起好作用,尽出馊主意,还到处抓捕抗日分子。抗日分子也不好惹,有枪有子弹,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自去年春天开始,已经陆续有三个维持会的汉奸遭到暗杀。一个被捅了刀子,一个被淹死在水窖,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吊在一棵枣树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镇上支起两口大铁锅煮糖瓜。抗日分子趁乱混进奎山镇,烧了日本人粮库。郭秋山对烧粮库的事情很不满,日本人没粮吃了,还不是苦了周边百姓?老百姓本来就缺吃少喝,大过年的,缴粮任务摊派到各村各户,哪个敢违抗?

幸亏日本人不喜玉茭和小米,他们酷爱大米,也吃麦子。他们吃法古怪,并不把麦子磨成面粉,而是将麦粒和大米混煮成干饭,拌上黑酱吃。麦子多稀罕,磨成白面,又能蒸馍,又能吃拉面。他们竟这么糟蹋着吃了,怪可惜的。奎山镇只种玉茭、黄豆、谷子、山药蛋等,从不产大米,也不种麦子。吃不到大米和麦子的日本兵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许多人面黄肌瘦,得了肠胃病。中队长是个长脸宽下巴的家伙,当地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驴脸队长。春节后,驴脸队长带着一支小分队,拖着四五辆驴车,亲自去了趟县城。驴脸队长和驴车走在一起,样子滑稽,颇像群驴之首。他们用驴车押运回二十麻袋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几麻袋山药蛋。老百姓看了眼馋,但也心安。这帮家伙有东西吃了,就不会索取他们的粮食了。

日本人刚来的时候,跑马村因为距离奎山镇较近,不时有维持会的狗腿子和日本兵相跟着进村骚扰。他们偷鸡摸狗,明抢暗盗,调戏妇女。有一次,硬生生掳走一个俊俏的年轻妇人。家人哭天喊地寻郭秋山做主,送来几瓶窖藏的烧酒。郭秋山硬着头皮,拎着烧酒去镇上。先找维持会崔会长,说起来,崔会长和郭秋山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不过,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若不是为这事,郭秋山也寻不到他头上。崔会长收下烧酒,带他去找驴脸队长。驴脸队长戴着白手套,踩着长筒靴,嘴角两撇小胡子,瞪着眼睛看郭秋山,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翻译不是本地人,郭秋山连翻译的话也听不懂。崔会长在旁边连说带比划,给他解释,说日本人索要赎金。什么?光天化日抢了人,还要赎金?这明摆着就是土匪嘛。他苦着脸问,需要多少赎金?崔会长说一百个大洋。好你的娘,一百个大洋,这不是逼人家卖房卖地嘛。他疑心崔会长和翻译合伙敲诈他,日本人兴许没要这么多。他狐疑地看着驴脸队长,驴脸队长却不耐烦看他,手一挥,让他出去。没法子,只好这样了,他听不懂日本话,若得罪了崔会长,到头还是他吃亏。他回村把情况告诉那家人,那家还算殷实,有点家底,当下便卖骡子卖羊,筹借银两,总算把那妇人领回来。

妇人回是回来了,可村里人背后嚼舌头,非说那妇人身上至少过了几十个日本兵。这还了得?跑马村的人讲究脸面,唾沫星子淹死人。妇人百口莫辩,眼见丈夫冷淡,公婆冷眼,村人侧目,一狠心,撇下襁褓中的孩子寻了短见,溺死在自家水瓮。自那以后,村民们一听到老皇军、日本人就变脸色,妇女们更是怕得要命,不“打扮”不出门。这打扮可不是往好里打扮,而是专门糟践自己,怎么丑怎么来,头发乱蓬蓬,衣裳脏兮兮,脸上还抹锅底灰,一个个像叫花子。汉子们也好不到哪儿,黑眉耷眼,走路匆忙,像是被鬼撵着似的。跑马村安宁平静的好日子彻底没了,大白天,村中也不见人影,家家户户房门紧锁,生怕日本兵来祸害。

郭秋山想了个法子,砍了一棵树,竖在山梁,派人轮流看守。山梁眼宽,能一眼望到奎山镇,那边有啥动静,这里能看得一清二楚。瞭到有人马朝跑马村方向来,看守的人就把“消息树”推倒。村里人见树倒下了,就知道日本人要来。妇女们携带值钱的家当躲进山里,男人们把家禽牛羊藏到日本人寻不到的山洞。待日本人来了,扑个空,也就悻悻折返了。可这消息树有缺陷,白天瞭得见,黑夜不顶用。日本兵扑了几次空后学精明了,天不亮就偷偷摸进村,待天亮了,挨家挨户乱闯。看到什么拿什么,吃的,喝的,用的,样样不放过。坛子里腌的酸菜,柜子里略为齐整的被褥铺盖,攒着过年吃的花生、核桃、红枣。这帮强盗嗜食生鸡蛋,看到鸡蛋就磕碎了往嘴里灌,似乎不知道熟鸡蛋更好吃。女人们避不及,被逮到,牲口一样被拖到炕上,这帮畜生褪下裤子就扑上去欺侮。村里哭天抢地,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折腾够了,畜生们牵着驴,捆着鸡,驮着抢来的东西走了,跑马村陷入一片狼藉。郭秋山召集甲长闾长开会,顾不上讲别的,先调查哪家女人被糟蹋了,负责的闾长上门开导劝解。他跟大家说,这事儿有连带反应,有样学样儿,只要一个寻死,其余的就会跟着死。死一个女人,毁一个家。汉子没了老婆恓惶,娃娃没了娘可怜。郭秋山告诉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女人们的名声也一样,这种事情只要不是女人自愿的,就一点错也没有。他反复强调,一点错也没有,半点错也没有,一丁点错也没有。大伙被他的情绪感染,纷纷向村民们传达。那天早晨,受了害的妇女统共三个,一个也没寻死。在郭秋山带动下,村民们嘴巴也挂上了锁,没有谁乱嚼闲话。郭秋山对这几户格外关照,过年家里宰羊,还给他们分送了羊肉。

跑马村有姓郭的、姓段的和姓尚的三大姓。郭是大户,保长和村长都是郭家的。保长是财主,家有瓦房良田,儿子在阎锡山部队当军官。日本人没来之前,得到音信的郭保长就带着全家老小离开跑马村,投奔儿子去了。撇下郭秋山这个村长,没地儿逃,也没亲戚可投奔,只能死心塌地守着跑马村。他没有别的想法,不幸遇上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只求安安稳稳保全跑马村,保全自家性命,保全村民性命。天下大事,他不懂,但他相信一个理儿,乱世总会过去,日本人早晚会滚蛋。

去年四月初八,跑马村传统庙会。越到这时候,越要去去晦气。郭秋山请来一台戏班子,又特地邀请崔会长赶庙。崔会长带着随从亲临跑马村,还传达了新指示。跑马村已经被划为治安村,郭秋山继续担任村长,奎山镇共有八个村划为治安村。郭秋山问:“另外的村呢?”奎山镇有十七个自然村呢。崔会长说:“其他村地处偏远,不好管理,原则上一律取消,划入无人区,不许人居住。”“那些村的村民咋办?”郭秋山不解。崔会长说:“老皇军让他们搬到治安区。”郭秋山说:“那咋行?我们村可没有多余的房子。”崔会长说:“让他们自己盖嘛。”郭秋山哂笑:“说得轻巧,还有庄稼呢,也都丢了不管?”崔会长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你们村以后享福了,日本兵不会再来村里捣乱、抢东西。要是有土匪来闹腾,他们还出面保护呢。”“有这好事?”郭秋山半信半疑。

崔会长告诉他,治安村表面归维持会管辖,但实际上听命于日本人。每个村民手里发放一张“良民证”,凭借良民证,自由出入奎山镇,赶集买卖都不限制。以前咋样,现在还咋样,大家安安心心过日子。不过,有一条,如果村里出现反日分子,破坏“中日友好”,一定要提早报告,绝不姑息。

郭秋山对崔会长的承诺不敢完全相信,谁知道这帮家伙说话算数不?只能走一步说一步。至于反日分子,跑马村村民老实本分的居多,他们既不情愿加入维持会当汉奸,也没胆量和日本人对着干。哪家哪户有啥动静,郭秋山心里一清二楚。只要日本人不来糟害他们,跑马村人也不会惹是生非。

打那以后,崔会长时不时派手下来给郭秋山分派任务,索要柴火,上缴饲料,摊派粮食,还征集劳工去镇上修筑碉堡炮楼。没有工钱不说,饭也不管,劳工要自带干粮。村民们心里憋着一口气,可这口气也不敢乱撒。唯一令大家欣慰的是,日本人果然没再来抢吃抢喝祸害女人。妇女们出门照例抹锅底灰,却都是浅浅涂一层,不像以前狠着劲儿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跑马村表面恢复了平静,郭秋山觉得,这已经是老天爷保佑,烧上高香了。

今年春节刚过,驴脸队长不知怎么听说了连翘茶曾是清廷贡品的事,且奎山镇只有跑马村有制作连翘茶的传统。连翘是一味药材,但也能当茶叶泡水喝,它有醒脑、清毒、败火的功效。驴脸队长以为中国皇帝用的东西肯定不一般,他不仅自己想喝这种茶,还想要当礼品运送到外地。

连翘其实就是黄金条,跑马村不缺黄金条。山坡河沟,田野地头,都长着这种东西。每年早春,连翘花开,整个村子都陷在一团明晃晃的金色中,像是被毛茸茸的金黄色花瓣团团包裹起来。

郭秋山想着往年连翘盛开的情景,却一脸愁绪。崔会长派下任务,今年春天,跑马村要交齐一百担连翘茶。这简直要人命嘛,发动全村男女老少把漫山遍野的连翘叶都采摘回来制作,也未见得能凑足一百担。采摘也是大难题,连翘都是野生的,长在荒坡圪梁,不太好采。

连翘先开花后长叶,花一落,叶子冒出芽儿,等到叶片稍微长大些,趁嫩,采了上锅蒸。蒸连翘是个技术活,滚水开了花,沸腾的热气冒出来,将叶片均匀地撒到蒸屉上。约莫半盏茶功夫,连翘叶就蒸好了。这时候的连翘叶半软不烂,若是蒸过头,软烂了,一屉连翘就废了。蒸好的叶片放到日头底下晾晒,晒干后,继续回屉蒸。蒸了晒,晒了蒸,经过七蒸七晒之后,还要用糠火煨,煨后再筛去粉末,连翘茶才算制作完成。连翘茶制作工序太过繁杂,采摘期也短,产量低。往年村民们都是应个景,蒸两屉,或分送亲友,或留着自家用,也有卖给收药材的,量少,卖不下几个钱,谁也没把这营生当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

驴脸队长狮子大开口,索要一百担,分明不了解情况。郭秋山没辙,去奎山镇请崔会长喝酒,托他和驴脸队长通融。他豁出去了,下了狠话,就算要了全村人性命,也拿不出这么多连翘茶,这个任务断断完成不了。崔会长是本地人,他焉能不知连翘茶是咋回事?这家伙吃饱喝足,打着官腔说,日本人不好说话,他只能尽力而为。郭秋山心里忍不住骂,日本人知道个球,都是你们这帮汉奸煽风点火,瞎说八道,要不然他们怎么知道连翘茶是贡品?

崔会长还算给办事,郭秋山第二次去找他的时候,他说,驴脸队长了解情况后,答应把一百担减成二十担。郭秋山眉头立刻舒展了,虽然二十担也不是小数目,照样得费心张罗,但相比之前的数量,起码不算离谱。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崔会长就讲了新任务,让他从村里找一个女人。“找女人做什么?”他不安地问。崔会长说:“老皇军衣裳脏了没人洗,想找几个女人去给他们洗衣裳,一个治安村派一个。”郭秋山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果不其然,崔会长说:“要找相貌标致的年轻女人,年龄在十五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郭秋山脱口而出:“洗个衣裳还讲这么多条件?”

崔会长说:“洗衣裳是体力活,年轻女人体力好嘛。”

“那为何要好看的?”

“这个……”崔会长闪烁其词,“好看的瞧着顺眼,心情也舒畅嘛。”

“拉倒吧,你就给我说句实话,到底找女人做什么?”

崔会长知道瞒哄不了他,干脆挑明:“老皇军没明说,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你大概也听说了,炮楼里关着十几个女人,都是从‘无人区’掳来的,关了几个月,大都折腾得重病缠身,炕也下不了,去茅房都得爬着去,惨呢。”

郭秋山想起跑马村先前被掳走的那名妇人,也是关在炮楼里的。他心里不好受,低头不出声。

自从日本人规定“无人区”不许住人后,除了少数富庶人家有能力搬迁至治安村外,绝大多数老百姓仍旧留在原先的村子里。庄稼人靠天吃饭,土里刨食,离不开田地。就算舍得下房子,也舍不下庄稼。日本人可不管那么多,对划到“无人区”的村庄,烧杀抢掠,一个不留。无人区的村民只好和日本人“捉迷藏”,日本人来的时候,他们就挑着家当逃进山里;日本人走了,他们再偷偷潜回村子。房子烧了,因陋就简再盖。幸而山高路远,日本人并不常去。

另外,无人区村庄因地处偏远,正是抗日队伍活跃的根据地,这也是日本人仇恨这些村庄的重要原因。抗日游击队经常驻扎在那些村,村里有他们委任的村干部,还有民兵组织、儿童团、妇救会,专门和日本人作对。只要日本人不去扫荡,无人区的老百姓活得逍遥自在。跑马村虽名为治安村,实则受日本人盘剥压榨,今天要这,明天要那,日子不见得比无人区的百姓安适。然而,一遇日军大规模清乡扫荡,“无人区”百姓就遭了殃。其中有个赵家沟,日军清乡时,村民们没来得及逃远,被日军堵在一个山洞,放了一把火,里面几十号人被活活烧死。女人们更惨,但凡抓住,少不了被糟蹋,颜面好看点的就被掳到据点,供那些日本兵消遣。相比那些村的遭遇,郭秋山悲愤之余,又觉得跑马村还算不幸中的万幸。

崔会长继续说:“咱这地方偏远,连个窑子也没有,日军慰安团到不了这里,老皇军只能动歪脑筋,在当地找花姑娘。据点里的女人已经被他们耍够了,生病的生病,寻死的寻死,他们要找新鲜的补充替换。”

郭秋山心里明白了,原来是打着洗衣裳的幌子找花姑娘。他登时火起,这帮王八蛋,说话不算数。当初说得好好的,划入治安区后就受保护了,平日里要东要西便罢了,现在竟然丧尽天良,逼迫他们上交良家妇女。难道要受这样的保护?那还不如不保护呢。他霍地站起身,语气坚决地说:“这任务完不成,没人肯去。”

崔会长也生气了:“你给我站住,其他村都能派来,偏你们村不行?”

“我才不信有人愿去,肯定是骗去的,用这种方法坑人,我做不出。都是一个村的,谁去也不合适,害了谁我心里也不安。”

崔会长也变了脸:“你以为我愿这样?我有什么法子?我这营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有今天没明天,抗日分子盯着我,日本人也盯着我。你派不来人,我就交不了差,到时候去你们村抢人,见一个抢一个,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话说到这份上,郭秋山也不敢硬顶撞,他口气软下来:“当初不是说治安村受你们保护吗?怎么又变卦了?”

“没变卦呀,要是和无人区一样,还和你有商有量?早就把整个村子都端了。”

“那也爽利,我们干脆逃到山里去,省得受这闲气。”

“有骨气,你现在就回去煽动他们逃吧,我保证不告密。但丑话说到前头,逃了就再也别回来,再回来是什么下场,我不说你也知道。”

郭秋山顿时垂头丧气,全村上百户人家,男女老少几百号人,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们能在外面躲一辈子吗?就算财大气粗的郭保长,背井离乡逃到国统区,说不定哪天就又被日本人打过去了。郭秋山呆呆地坐着,眼眶忽然湿了,两行清泪淌出来。他第一次生出亡国之恨,黍离之悲。这个国家,难道真的完了?崔会长以为他哭了,嘲谑道:“真没出息,这点事就哭天抹泪,真是妇人之仁,好歹是个村长,我都替你脸红。”

“这村长我还就不当了。”郭秋山抹了把眼泪,起身夺门而去。

气话归气话,搁从前,跑马村想当村长的人不是没有,几个甲长就伸长脖子盯着呢。可是眼下,除了他郭秋山,恐怕没人愿意挑这个担子。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真要让他交出这副担子,他不放心。郭保长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跑马村千年历史,经历了多少朝代,多少离乱,不能在他们这代人手里毁了。他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靠郭秋山了。郭保长把家里的几十只羊一文钱不要地白给了他,就是让他好好守住这方水土。当然,他郭秋山倒并不是单单为了那些羊,他也有自己的操守和德行嘛。

上交“花姑娘”比一百担连翘茶更烫手,这才是刚跳出狼窝,又跌进虎穴。回村的七里山路,郭秋山走得漫长沉重。熟悉的沟沟坎坎,仿佛都长出了尖刺,一针一针扎着他的脚底。

从奎山镇回来,郭秋山开始睡不着觉了。崔会长派人找了他几次,软硬兼施,并下了最后通牒,再不交人,别怪他不念亲戚情分。还假惺惺地出主意,说要是实在张不开嘴、出不了面,就口头选定个女子,悄悄告诉他们维持会。维持会做这个坏人,上门抓人。可是,指定谁呢?害了谁家也不落忍,这么龌龊的行径不是他郭秋山的风格。为这事,他和村里几个管事的讨论过多次,跑马村符合条件的女子在他们嘴里过了好几遍。首先排除掉未出阁的姑娘,她们日后得嫁人,万不可让她们去,坏了名声,将来连婆家也寻不下。除去这些,剩下的还有十三个,有几个相貌恐过不了关:长龅牙的,生麻子的,斜眼的,歪嘴的。反复拣选,交得了差的有九个,这九个里面有一个是郭秋山的亲妹子艾香。艾香是郭秋山唯一的妹子,就嫁在本村段家,这也是最让郭秋山揪心犯愁的。让谁去也不能让自己亲妹子去,可是,正因为亲妹子搁在里头,他才更难说话。几个管事的明白他心思,主动把他妹子划出名单,余下的八个逐一上门试探。意料中的,都碰了钉子,反而把消息漏出去了。现在,村里人都知道日本人要找花姑娘,凡是家里有合乎条件的,无不惊慌。有上门说情的,送礼的,对外宣称怀孕的,装病躺在炕上不起的,还有偷偷溜回娘家的。

眼看期限到了,郭秋山万念俱灰。索性不管了,他庆幸自己婆娘已是年过三十的老妇,女儿年幼,尚未及笄。妹子艾香机灵,早早让妹夫把她送到了山里的老舅家。老舅是猎人,靠狩猎为生,日本人寻不到那儿。其他的,他顾不了了。日本兵真下来抢人,逮住谁算谁倒霉,他救不了她们,只能听天由命。

媳妇端过一碗羊奶给他,他一把推开:“浑身不舒坦,喝这个更上火。”

媳妇扳住他的脸,细细瞧了一会儿,心疼地说:“你看你这双眼睛,像输急眼的赌徒,红得吓人。我给你煮碗连翘茶,败败火吧。”

不提连翘茶还好,一提连翘茶,郭秋山愈发不自在。眼看黄金条要开花了,花一落就得组织村民采摘,然后还要辛辛苦苦制茶供奉那帮不说理的畜生,这口气实在难咽。他撩开媳妇的手,擤了擤鼻涕:“起开,我不喝那玩意儿。”

媳妇抱怨道:“愁能解决问题?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蒙混一天算一天。”

“这事能蒙混过去?崔会长说了,再不交人,他们就来抢人了。”

“女人们都藏起来了,让他们白跑一趟。”

“头发长,见识短,能藏一辈子?回头说咱敬酒不吃吃罚酒,把全村烧个精光,到时候咋办?”

“咋办?能咋办?要我说,天塌不下来,该咋办就咋办,还是先吃饭吧。”

媳妇端来早饭,一碗玉茭面糊糊,半张菜饼子。正吃饭时,妹子艾香忽然登门,惊得郭秋山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呵斥道:“你不是去老舅家了?咋又回来了?节骨眼上,你这不是给我难看吗?维持会这两天就来要人了。”

艾香穿着件寡净的月白衫子,头上裹着蓝头巾。脸颊照旧抹了两片锅底灰,却像打胭脂似的,涂得很匀称,反衬得一张脸别致生动。瞧见妹子这个样子,郭秋山愈发不悦:“招摇过市,胆子也忒大了吧。”

艾香说:“咱这儿不是治安村嘛,怕什么,再说,我哥好歹是村长。”

郭秋山唬道:“我这个村长顶球用,你还是赶紧走。”

艾香笑嘻嘻地说:“妹子是来帮你分忧的。”

郭秋山白了她一眼:“分忧?甭给你哥哥添堵就不赖了。”

艾香拎着一钵热乎乎的油茶,搁到桌上,揭开盖子,说今儿是自家公公生日,特地煮了油茶,给哥也舀一钵尝尝鲜。

媳妇在旁边问:“妹子啥时候回来的?”

艾香说:“昨儿回来的,回来天就大黑了,没过来告诉你们。快喝油茶吧,不少呢,给孩子们也尝尝鲜。”

油茶是用羊油炒的豆面,散出一股浓郁的羊膻味儿和豆腥味儿。郭秋山嗅了嗅鼻子:“我这几天上火,怕是不敢喝。”

艾香抿嘴一笑:“等我把话说完,你就不上火了。”

原来,艾香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从山里领回个女子。郭秋山不解:“那女子啥来历?”

艾香说:“一个月前,有辆军车路过山下,被日本人从飞机上扔的炸弹击中,车上的人差不多死光了。这女子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浑身是血,捡了条命。”

“是个女兵?”

“我看不像,身上穿的是军装,可是傻乎乎的,一问三不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女兵有那么傻?”

“吓傻了呗。”

“就说嘛,肯定吓傻了,可真要是个当兵的,那么禁不住吓?”

“许是新兵,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

“有这可能。”艾香点点头,“听说那辆车是运送伤员的,军队不是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吗?我看像个女护士。我碰到她的时候,已经饿得不成人形。破衣烂衫,像从茅坑捞出来的。头发上、身上都是虱子和苍蝇,胳膊上的伤口还生了蛆,别提多糟心了。我给了她半块馍馍,喂了她半壶水。她倒好,缠上我了,死皮赖脸拽着我的衣袖不让走。我心一软,把她带回老舅那儿,吃了顿饱饭,缓过劲,给她换了衣服,洗了脸,洗了伤口,上了药。那样子竟然不丑,有眉有眼。我忽然觉得,她就像专门给咱准备的呢……”

“你的意思是……”郭秋山明白妹子的意思了。

“她人反正废了,也没人要她,送她去,也是给她条活路。我救她一命,让她帮咱村渡个难关,也不算欺负她。”艾香振振有词。

媳妇听了,高兴地说:“阿弥陀佛,这才是老天开眼。”

“她身上伤好了没有?”

“这女子命大,浑身上下没一处是炸伤的,身上染的血都是别人的。胳膊上有几道伤口,老舅检查后说是荆条划破的,擦了几天药就好差不多了。”

“这么做合适吗?也不知是哪支队伍上的,她衣服还留着吗?”郭秋山问。

“衣服被血染得不辨颜色,本来想洗干净,老舅不许,他让我赶紧烧了。”艾香凑到郭秋山耳边压低声音说:“被炸的军车是中央军的,老舅说这事千万不能传扬出去,万一让日本人知道了,这可是窝藏抗日分子的大罪,要掉脑袋。”

艾香见哥哥还有点犹豫,又说:“她现在只知道往嘴里塞东西,见啥吃啥,完全是个傻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先把她带过来看看。”

“行,我这就回去领人。”

艾香回去领人了,郭秋山一口气喝了一大碗油茶,直喝得满头大汗。媳妇抱柴火,支大锅,烧开水,“可得给那女子好好洗洗,里外换上干净的,这可是新娘子才有的待遇”。

郭秋山面色一沉,新娘子?这是出嫁吗?这是把人家往火坑里送。媳妇像是看透他心思,劝解他:“艾香这主意不赖,咱不是害她,是给她条活路,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去了有吃有喝,总比饿死在路边强吧?”

艾香把人领来了,身后跟着一伙得到消息的村民,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宛如过年似的。郭秋山过去,问她几句话,多大了?家在哪里?她愣愣地看看他,眨了一会儿眼,摇了摇头。看来她的脑子确实坏掉了。郭秋山心里不是滋味,他叹口气,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到了山上。连翘花开了,金黄色的花朵像星星一样在山间闪烁。郭秋山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淡淡的花香。有风吹过,漫山遍野的花儿飘起来,他愣愣地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花枝,半是难过,半是无奈。

回到家里,几个妇人正帮忙给女子梳洗打扮。郭秋山给妹子使个眼色,低声问:“还有谁知道她是个女兵?”艾香说:“老舅不许我对外人讲,怕惹麻烦。我只对你和嫂子吐了实话,外面人,包括我婆家人,只当她是个逃荒要饭的傻子。”郭秋山点点头:“你做得对。”

有人说这女子身上衫子不鲜亮,很快有人拿来件明黄色夹袄,又有人送来条烟绿色裤子。这身衣服穿上去,女子左右看看,撇了撇嘴角,忽然笑了。看得出,她对这身行头很满意。年轻妇人们陆续送来香粉和头油。还有擅长刮脸的老妇人煮了鸡蛋,剥了皮,来给女子开脸。女子乖乖坐那里,不明白大家为何这么隆重地装扮她,只是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臭美呢。真是个傻女子,众人唏嘘。

郭秋山吩咐老婆做了顿金瓜鸡蛋粉条烫面饺,女子狼吞虎咽吃下二十几个蒸饺,吃得肚儿滚圆。吃罢饭,郭秋山亲自牵着一头驴,把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子扶坐在驴背上,从村里出发,前往奎山镇。路上,女子问:“要去哪儿?”郭秋山说:“给你寻个吃饭的地方,去了以后,你只要听话,就有饭吃。”

“还吃饺子?”女子打着饱嗝问。

郭秋山想笑,却没笑出来。他说:“想得美,哪能顿顿吃饺子,不要挑嘴,有什么吃什么。”

到了镇上,照例去找崔会长。崔会长同女子搭了几句话,听出口音不对,猜是郭秋山诓骗来的外乡女。他指着郭秋山说:“你小子有种儿,什么法子都能诌出来。”郭秋山讪笑道:“我们村算是完成任务了吧?”崔会长低声说:“不为难你了,若是别的村也冒名顶替,那可不行,我这是照顾你了。”郭秋山连声道谢:“知道,知道,崔会长对我们村的情,我都记在心里呢。”崔会长说:“见外的话就别说了,谁让咱是亲戚呢。”说罢,登记名册,问:“这女子叫啥名?”这下难住了郭秋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啥,他如何知道?他灵机一动,“连翘。”“连翘?”“对,连翘。”崔会长笑说:“这名字好,一听就是你们跑马村的,姓啥?”郭秋山想了想道:“和我一个姓,姓郭,郭连翘。”他看了一眼蒙在鼓里、傻呵呵站在旁边左顾右盼的女子,心说:妹子,对不住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妹子。

就这样,郭秋山把连翘留在奎山镇,自己回了跑马村。没有人交代,但就像约定好的,村里人再也没人提起这女子。郭秋山也知道,人人其实和他一样,心里都装着这女子,沉甸甸的,反而故意装出忘记的样子。郭秋山也想把这女子给忘了,但他做不到,心里一闲着,那女子的模样就出来了,一颗心坠得生疼。

不久,连翘花落,叶子长成,他带着村民赶制连翘茶。上锅蒸时,他暗地里吩咐两个靠心人在茶里加了蓖麻汁。蓖麻也是一味药,除湿消肿,但毒性大,和连翘合用不仅降低药效,还有副作用。日本人不是想喝连翘茶长命百岁吗?呸,喝吧,喝吧,折坏蛋们的寿。只恨不敢明着下毒,要不然,当下就毒死他们才过瘾。

茶制好送去奎山镇的时候,郭秋山打听连翘近况,说是和七八个女人关在日军炮楼下的土窑,每天晚上供日军淫乐。他问崔会长:“这事总有个期限吧,什么时候能把人还回来?”

崔会长说:“慢慢等吧,兴许哪天不新鲜了,就放她们走了,前阵放了几个。”

“放了几个?为什么不放我们村的?”

“那几个都是家里交了赎金的。”

这帮畜生真是坏了良心,把人糟蹋了,还要钱。他问:“要多少赎金?”

崔会长白了他一眼:“一个外乡女子,你还舍得花那个冤枉钱?过阵子可能去无人区扫荡,兴许抓回几个新鲜的,旧的没准就放了。”

郭秋山叮嘱:“连翘脑筋不清醒,万一放人帮我看着点,别让她乱跑,我会来接她。”

崔会长笑道:“接回她做什么?你养着?”

“那也不能不管吧。”

崔会长夸奖他:“你小子还挺仁义。”

日军并没按照崔会长说的去无人区扫荡,半月后竟然撤走一多半人马,驴脸队长也走了,奎山镇只剩两支小分队。日军没了先前的士气,列队操练时一个个都有气无力、没精打采。据点里的女人接连逃走几个,看守也懒得去抓。乡亲们纷纷传说,日军在前方吃了败仗,小鬼子的气数快尽了。

这一天,连翘见门口无人看守,也溜出了炮楼。她似乎彻底傻了,见人就脱衣服,光着身子在镇上乱跑,嘴里还“嗷嗷”乱叫。崔会长想起郭秋山的嘱托,差人去跑马村告诉了郭秋山。郭秋山闻讯赶去奎山镇,找到连翘的时候,她半裸着身子蹲在一户人家门口啃地上的西瓜皮。郭秋山心里一酸,一把拉起她,把随身带的马褂披在她身上。他带她去小饭馆吃了一碗香汤辣水的羊肉面。吃饱喝足,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咯咯笑个不停。郭秋山把她带回跑马村,不顾媳妇反对,留在自己家里。

连翘不疯的时候挺安静,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睡觉,安静地去茅厕。郭秋山媳妇吩咐她择豆角、剥豆芽,她也都能完成。一旦疯起来就收拾不住,越到人多的地方越厉害,嘴里狂喊乱叫。一会儿工夫就把衣裳脱个精光,没羞没臊。真是作孽,不知日本畜生是咋糟蹋她的,把她害成这个鬼样子。郭秋山寻医问药,喂她吃了几剂中药后,慢慢止住了脱衣裳的怪毛病。作孽的是,她的肚子大起来了。这还了得?这可是日本人下的种。这个孽种说啥也不能留,得用药打下来。艾香寻来了打胎药,偏巧村里有个不安分的姑娘,未婚怀孕,偷着吃药打胎,疼得受不了,咬断舌头自尽了。眼看出了这档子事,郭秋山不忍心给连翘吃药,他把她绑到驴车上,赶着驴车绕村子跑,想把肚子里的胎儿颠下来。足足跑了十几趟,硬是掉不下来。

郭秋山媳妇说:“甭折腾了,驴都跑坏了,瓜熟蒂落,让她自己生吧。”郭秋山问:“生下来咋办?”媳妇白了他一眼:“那还不简单,尿盆里溺死。”

连翘挺着肚子挨到临盆。郭秋山请来产婆助产,媳妇和艾香在旁边打下手。胎位不正,难产,连翘的哭喊声异常尖锐,杀猪似的,全村人都听得到。哭喊了几个时辰,胎儿终于出来了,是个死婴。生的时间长,产道里缺氧,憋死了。郭秋山把死婴用一块破布包了,埋在荒坡。担心被野狗刨食,他硬是用两根树杈刨出个一米深的坑。崔会长说得没错,他是妇人之仁。明知道这是日本鬼子下的孽种,他竟狠不下心肠把它喂了野狗。

连翘命大,虽是难产,好歹保住了命。郭秋山差使媳妇好汤好水伺候连翘坐月子,说把连翘养好了,寻个婆家嫁出去。媳妇也担心这么一个大活人一辈子推不出手,精心照料,眼看连翘面色一天天红润好看起来。这期间,她的疯病又犯了一回。村里有户人家娶亲,燃放鞭炮,她听到炮声陡地尖叫起来,披头散发从炕上跳下来就跑。最后跌到一户人家的猪圈,滚了一身猪屎,臭烘烘的,糟心透了。

时间不长,好消息传来,日本人投降了,一夜之间从奎山镇走了个干干净净。日本人前脚走,崔会长后脚就被当成头号汉奸公审,就地枪决。郭秋山因担任过日伪时期村长也被隔离调查,他把给日本人制的连翘茶里掺了蓖麻汁的事讲出来,说自己也为抗日做过贡献。幸好有村民作证,总算通过审查,平安回来。

郭秋山谋算给连翘寻个归宿。邻村有个光棍,郭秋山打主意想让他娶连翘,许诺把连翘当亲妹子,风风光光带着嫁妆出嫁。光棍嫌弃连翘,担心她疯病好不了,也嫌弃她被日本兵糟蹋过。郭秋山左右劝解,好说歹说,答应陪送五头羊、两床被,终于把光棍说动了。娶亲那天,怕刺激连翘,鞭炮也没敢放,吹了一曲唢呐就把新娘子送走了。这门婚事仅仅维持了半个月,光棍带她治疯病时,郎中透露她生孩子时把子宫扯坏了,怀不住胎。光棍左思右想,觉得她是个累赘,再加上她时不时犯疯弄傻,便把她赶出了家门。

疯连翘自己寻回了跑马村郭秋山家。郭秋山媳妇气不过,找光棍论理,说人不要了,嫁妆得退回来。光棍说,想得美,嫁妆还不够给她看病的钱呢。

郭秋山只得继续把连翘养在家里。三邻五乡都知道他家养着个疯女子,为此儿子婚事受了影响,条件好的姑娘不愿嫁到郭家。媳妇天天和他吵,摔锅砸碗,没有好脸色。连翘经常被呵斥得战战兢兢,疯病愈重了,有时正端碗吃饭呢,也会受惊似的尖叫起来。连翘的叫声很恐怖,鬼哭狼嚎似的,胆小的人猛听到,真要吓出病来。跑马村年轻妈妈吓唬孩子都会说,再不听话,让疯连翘来抓你。郭秋山媳妇下了狠话,再这样下去,我非被她折腾死不可,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那你说咋办?”郭秋山愁眉苦脸。

“哪里来的弄到哪里去。”媳妇说。

“我怎么知道她是哪里来的。”

“问你的好妹子去,她领来的,让她领走。”

“你说这话葬良心,当初她给咱村救过急。”

“那你就让她赖在这个家里一辈子吗?你安的什么心?”媳妇捶胸顿足地哭闹起来。

无奈之下,郭秋山在村头寻了间土窑。这里并不住人,是供路人挡雨的。他召集几个村民把土窑往大里扩了两倍,盘了炕,砌了窗户,安了门,整修成一眼小窑洞。外面挖了茅厕,圈了栅栏,筑了围墙,让连翘单独搬进去。隔三岔五,给她送些吃的用的,教她独立生活。时间不长,媳妇吃起飞醋,非说郭秋山养二房,娶小妾,怀疑郭秋山和连翘关系不正当,恐是睡在一处了。接连闹了几场,郭秋山不敢擅到连翘住所了,只得委托妹子艾香照顾连翘。渐渐地,当初被连翘顶替救下的十余个妇人形成习惯,轮流到连翘的小窑洞,缝缝补补,清扫拾掇,手把手教她烧火煮饭。村里人摸准规律,但凡有人家娶亲放炮,连翘总犯疯病。到这天,便提前派人去小院看着她。平日里,她倒是安然无事,偶尔犯病,红头绳捆在头上,描眉画眼,打扮得和花公鸡似的。大家越逗她,她越来劲,十足是个疯子。

新中国成立后,郭秋山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关进监狱。媳妇一病不起,不久离开人世。跑马村全村人联名写信给郭秋山作保,但他命孬,没挨到从牢里出来,患了疟疾,死在牢里。

疯连翘依旧生活在跑马村。跑马村陆续换了六任村干部,无论换到谁手里,分口粮的时候,郭连翘总是排在头一名。逢年过节,总有人给她送饺子送馍。闹饥荒那两年,村里饿死过人,却没饿死她。每逢村里有人娶亲放鞭炮,村干部都会提前委派专人看守她。她倒是寿数大,疯疯癫癫,有吃有喝,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死的时候,埋进了郭家坟地,旁边就挨着郭秋山。据说,这是郭秋山临死前许下的,说不能让这个苦命女子死后做了孤魂野鬼。有个刚从外村嫁来的小媳妇听说后,捂着嘴笑道:“她这是做了郭秋山的小老婆呢,听说那男人年轻时一表人才,是个俊汉子呐。这疯婆子阴间跟了他,也不枉活了一世。”旁边上了年纪的婆婆听到了,狠狠剜了她一眼,小媳妇连忙闭了嘴。

翌年春天,疯连翘的坟头不知怎的长出了一株连翘。年复一年,更多的连翘蔓延开来,整个坟地都长满了。春天来的时候,遍野的花儿,一片又一片金黄,空气里全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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