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外的竹林依旧风凌浮动,阻隔着喧闹与波动不安,落落剪影从一头滑下来,点缀着竹棚也亮丽清静起来。
越走近,便可听见刺耳的噼里啪啦声,一寸寸磨着人耳朵难受。
“老爷,他们这是在……打铁?”司马黛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喃喃的问道。
阮籍轻应了一声。同司马黛一起静站在竹林边上笑看着前面两人。
火红的炉火边嵇康散着衣襟,高捋着袖子,正手持锤子打铁,每一记落下,便火星四溅,汗水湿透他的衣衫,可是他的神情却分外专注。就算是打铁,也是风姿无限。旁边的向秀也正在卖力拉动着风箱,两人正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中,对着旁边一切事物恍若未闻。
热烘烘的气浪迎面扑过来,司马黛微微后退几步,却不小心踩到了枯枝,清脆的断裂声突兀的横亘在有节奏的打击声中,把嵇康和向秀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何时来的?”嵇康眼神一亮,随后又清冷如初,他手不停,继续刚才的活计,向秀累的气喘吁吁也对着司马黛打招呼,示意他们自便。
阮籍提衣上前,接过旁边的茶壶,开始煨起来:“怕是要叨扰一阵。借你一间竹屋,肯不肯?”
“请便。”嵇康的手提起,然后猛然一击,铿锵有力的挥动着手中的锤子。
司马黛听闻阮籍的话满心感动,如今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而洛阳城内熟知她的人多,如此她便不能在人前露面。可是阮籍却细心的替她考虑到了。把她安顿在竹林,最是恰当不过。
午膳毕,司马黛便独自在竹林信步而走,几年过去了,当初对嵇康的那份执着仿佛如烟散般淡去,只是重新踏入竹林,先前的那种绝望感又慢慢渗透出来,挤破层层防护的外衣迸发出来,但是她知道,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她的心很小很小,小的只能放下阮籍一人,所以先前的伤痛她已然放下。
“司马……小姐?”忽然有人不确定的喊道。
司马黛转过头去,却是看到曹姬手抱着一个小孩站在风口里,看起来楚楚可怜,仿佛风一刮便会倒地不起。
“你没死?”曹姬看清了她的脸后惊呼一声,随后不置信的走近,仿佛在确认什么。
司马黛有些厌烦的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憔悴了很多,脸也粗糙了很多,眉宇间的那股傲气也已经消逝不见,倒有几分平易近人的感觉。
“我当然没死,你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司马黛出口讥讽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曹姬欲加辩白,却越解释越绕不出口来。
“我知道。”司马黛摆摆手,微微有些不忍,她看着她怀中的孩子,“司马黛已经死了,我叫香香。”
曹姬也知道其中复杂,不加多言,看着司马黛要走,忽然叫道:“香香,我……多谢。”曹姬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颇有些感激的说道,“当年……”
“感谢我帮你催生了这个孩子?还是感谢我放手不再纠缠他?”司马黛笑道,她直直看着曹姬的眼睛,“我已经不在意了。”
她说的很旷达,神情也分外轻松,望着曹姬的眼神也柔软起来:“我家老爷才是我的良人。”她笑意微深,透过曹姬的眼睛,仿佛在看另外一个人。
“你很幸福。”曹姬肯定的说道。
司马黛点点头,坐到一边的竹阶上,抬眼望着曹姬:“你有他,也有孩子,也很好。”
闻言曹姬眼里散过一抹涩然,她摇摇头,语调有些悲戚:“可是他根本就不爱我。”曹姬看着司马黛,仿佛多年的怨伤终于有了倾吐的对象,可以一泻千里:“当年我太过于强求,以为什么都能得到,对于他,我舍不下,只好用了不堪的手段把他留下,本以为他会慢慢爱上我,可是我错了,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我,一点一丝也没有,这几年来,他只与药石为伍,待我不过客气罢了。”
司马黛微微忡怔,想起嵇康清冷的神情,喃喃道:“他本来就如仙人一般,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曹姬苦笑着摇头:“他爱的人是你。”
司马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她。
曹姬微微有些嘲讽的说道:“你也许不知道,自从我嫁给他后,便从没有同房过,可是有一次他忽然生病了,梦中呓语的是你的名字!每次见了你回来,他都会去竹林,弹一整夜的琴!”
“不可能。”司马黛站了起来。语调微冷。
“我也希望不可能,可是他不是神,他也……”曹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也不知道此刻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不要说了……”司马黛眼睛有些微红,看着曹姬可怜的有些疯癫的样子,只能打断她。
“你该是恨我的,是我拆散了你们,是我害得他痛苦得只能服食五石散来麻痹自己……”曹姬说到后面已经哭起来,仿佛全部压抑在她心底的东西都涌现出来。
“你说他服食五石散?”司马黛有些颤声的问道。
曹姬微微点头。
司马黛不禁有点难以呼出气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样让自己舒服点,此刻她除了站立在一边,什么也想不了。
忽然一声孩子的啼哭把曹姬的神志拉了回来,她抹了抹眼睛,慈爱的哄着孩子,司马黛转身便走。
“老爷……”司马黛还没有走几步,便看到阮籍定定的看着她,仿佛来了很久,又好像碰巧遇到。
“恩。”阮籍伸手牵起她的手,脸色微醺,却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的这个动作却大大安抚了司马黛。
虽然他什么也不说,什么都藏在心底,把一切都掩盖起来,可是不管怎么样,司马黛总能感觉到他的关心,他的体贴,还有他的……信任。
“老爷,我……”司马黛忽然有些羞赧的看着他,阮籍被她的样子弄的有点愣神,询问的看着她。
“我……我也想要有个孩子……”司马黛低头忸怩的说完,却听不到阮籍的半点回应。
她恼怒的抬头看向他,却看到阮籍的耳根红了,微醺的脸仿佛染了红红的晕色,一圈一圈。
“我们先拜堂……”阮籍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司马黛忽然起了玩心,还没有等阮籍回过神来,她早已经踮起脚把唇凑了上去,由于阮籍比她高出一头,所以司马黛几乎是整个人想爬树一般往上蹭,唯恐够不到。
阮籍的肌肤如同燃起一把火,有些滚烫,他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连呼吸都忘记了。
正当司马黛放开他的时候,阮籍防护在外面的壳碎了,千年不变的表情忽然闪现无数的狂喜,他手一捞,重新把司马黛紧紧箍在怀里,随后眼神迷离的重重吻下:“小馒头……”
司马黛眨眨眼:“你是我的……”
她的话音不重,可是静谧的竹林仿佛只剩下她的言语,一点点飘散开去。
“嗣宗……”忽然有一个声音煞风景的破空而来,向秀跑来的急,一时没有看清,等到看清时,阮籍凌厉的想要杀人的眼神早已经射过来,微微缩了缩脖子,“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你们继续……”说完又快步跑开,边跑边喊,“我只是想告诉你,皇帝派人来了……”阮籍进宫去了,新帝曹髦不知道从何处打听到阮籍已经入洛的消息,传来圣旨让阮籍进宫赴宴,像是唯恐他推脱,车辇直接停在了竹林外,还派了一队护卫。
司马黛为打发时间,找了一副棋拉了向秀便开始下,起初向秀倒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斯文秀气的陪着她。
可是到了后来,脸色便极其难看,到最后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
“你难道一点不担心他?”向秀憋着气问道。
司马黛抬头看了一眼门外,随后看着向秀道:“谁说的?”
“你既然担心他,为什么每局都赢我?从阮籍走的那刻起,我们足足下了五十局,为什么你一局都没有输过?你的心怎么长的?”向秀终于吼出来了,他仔仔细细盯了她许久,平了平心气,不解的说道,“难道不应该是坐立难安,思路混乱么?”
司马黛支颔想了想,说道:“是你棋艺太差了。”她的语调颇为认真,但看到向秀微微动怒的样子,推开棋台,问,“你会什么?我陪你玩好了。”
话音刚落,向秀腾的站起来:“你欺人太甚!”
“别动怒……”司马黛嬉笑着安抚道,怕他还在生气,又作了一个揖。
“这不是你的礼数。”向秀只憋出这么一句话,随后站起身,看了看月色,“已经是子时了,估计今晚不会回了,你且去睡吧。”说完疲倦的伸了伸腰,走去自己的房间。
司马黛也看了看月色,旋即重新端坐好,独自一人开始下。她要等他回来。
嵇康站在门外,隐在最角落边上,看着屋里的人强忍着睡意,手却不停,烛光把她的身影拖的老长,更添几分孤寂。可是他只能从暗处看着,偷偷陪着她,陪她等另外一个男人。他不能走上前去,同向秀一样,跟她玩闹,看着她嬉笑。
如今的他连正面看她都不敢。
她终究是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