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也冷透了,吹来的风也干涩涩的,纵使霞光有点绚丽,可是眼前的将士们都一个个无精打采,徐质战死的消息已经传来,如今又被围困在铁笼山上,除了裴秀闲庭信步般四处逛着,其余的人都守着营帐,沉默不语。
司马黛看着裴秀一会挖石头,一会掰树枝,玩的不亦乐乎,他本就长得秀气斯文,而眉宇间又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闲淡,如果不是他平时太吊儿郎当,司马黛对他太熟,此刻怕是也会被他的风采震住。
有些人天生就有股贵气,而有些人一举手一投足便风采依然,裴秀的秀在于他静时与动时都如同两幅画,一幅浓墨重彩,一幅水墨烟然。
过了许久,来回不断转的裴秀忽然大跳起来:“我找到另一处泉水了!”说话间便已经钻入林子,空荡的林子中传来他的喊声:“你们都跟我来!”
他的话立刻引起全军的注意,不少人已经站起来,跟着裴秀往深林中去。
司马昭身为大都督,又是全军之首,既然有发现,他必定也要前往查看,可是司马黛却恹恹的坐在一边,仿佛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你姑且先坐一会,我去去就来。”司马昭习惯的理了理司马黛的鬓角,柔声说道。
司马黛把头往旁边一扭,躲开了他的手。
等她再回过头来时,司马昭已经走远了。
待跟着裴秀离去的人渐渐看不见了,她忽然也站起来,装作好奇的样子,自言自语道:“我也去看看好了。”
身边的守将不疑有他,也就不在意她的去向。
司马黛钻入林子便绕了一个弯,按照裴秀方才给她做的标记,从一边的断坡滑下去。随后穿过一个林子,往一处断崖走去。她一边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一边骂骂咧咧的把裴秀从头骂到尾,等到她走到一处断崖边,已经摔了三次,衣服被勾去一大条。
铁笼山之所以叫铁笼山,就是应该它地势怪异,把人困在里面便就是如同放进铁笼一般,异常牢固。
可是那是对于平常人来说,裴秀他走遍大江南北,这铁笼山他早已经翻遍了,当司马黛站在断崖上时,又把裴秀骂了一遍,随后钻入旁边深草淹没的石头缝里。
往下爬了几步,路便开阔起来,两边还有长春藤悬挂在崖层上,司马黛抓着藤草往下走,这时才喜笑颜开,自言自语说把刚才骂他的话全部收回。
天完全黑后,司马黛早已经走下铁笼山,走到大道上。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司马黛早已经筋疲力尽,她也不敢停留,生怕后面碰到蜀军,只得咬牙继续往前走。
天地之大,此时唯有她一人,满心的害怕与彷徨全部全部化作对裴秀的谩骂,她毫不客气的一一否定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喋喋不休的细数他的坏毛病。
等到天亮后,司马黛终于走到一处城门口。她仰头一望,顿时跌坐在地上:“裴疯子,果然害我不浅!”
雍州守将早已经发现了她,拿着弓箭对准她喊道:“从哪里来的,报上名来!”
司马黛此时哪有力气喊,等守将不耐烦时,她才涩然道:“陈留阮氏。”随后瘫软在城门口。
天有点灰蒙蒙的,似乎下起了小雪,司马黛就这样躺着,看着漫天的粉尘不断掉下来,铺天盖地般。
忽然一个影子挡住她的视线,来人俯身看着她:“陈留阮氏?嗯?”
司马黛原本混沌的脑袋忽然清醒了许多,她猛然睁开眼,有些不置信的看着替她挡雪的人,随后点点头。
阮籍狠狠把她抱在怀里,仿佛她下一刻就又要消失。
司马黛的心一下子便安了,连夜来的奔劳仿佛消失殆尽,她任阮籍抱着,把头埋在他怀里:“老爷,我好想你……”
阮籍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极其温柔的把外衣裹在她身上,就在司马黛被他的笑容所迷惑时,忽然屁股被他狠狠一打,阮籍凤眼单挑:“下次还敢不敢溜出门?”
司马黛眼泪汪汪的摇摇头,把手放到阮籍手上,紧紧抓住:“再也不敢了。”
阮籍又心疼的把她搂在怀里,长叹一声:“回来就好……”
司马黛足足睡了八个时辰才把连日来的疲倦都赶走,她醒过来时阮籍就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曾离开。
“老爷,这里是哪里?”司马黛跳下床,发现已经换洗了一身衣服,手上的磕破的皮也被清洗过包扎好了。
“刺史府。”阮籍把衣服替她穿上外衣,又替她弄好发辫,忽然说道,“既然是陈留阮氏,这发髻的样子该变一变。”
“你是说这里是陈泰府邸?”司马黛忽然想到什么,抓住阮籍的手,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急,陈刺史和郭将军已经知晓司马大将军被困铁笼山一事了,你放心。”阮籍柔声安抚道,他的声音醇厚如酒酿,司马黛点点头,忽然觉察到哪里不一样了,她仔细想了想,才发现阮籍竟然用了敬语。
她任阮籍摆弄着她的头发,扬了扬眉:“那他们已经出兵去救了?”
“不是。”阮籍语调依旧轻柔,“如今羌兵已到,如果陈刺史贸然分兵去救,羌人便会偷袭这雍州,如今郭将军令陈刺史诈降羌人,于中取事,退了羌兵,才能解铁笼山之围。”
司马黛忽然有些不习惯,她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阮籍。
“这里是他们的地方,自是小心为好。”阮籍明白她看他的意思,笑着解释,阮籍难得这样笑,一点不染纤尘般的干净,司马黛微微失神,随后歪头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阮籍看着她的样子,微微有点动情:“现在。”阮籍并没有带她回陈留,而是去了琅琊,阮府虽然说不比豪门大户,但是依稀还是有几个庄院。琅琊便有一处。
虽是冬天,可是琅琊的冬天却分外的暖和,多数日子天气晴朗,阳光透过云层落到地面上,烘得人也暖洋洋的。
司马黛仰天躺在院子里,倦了便睡,睡饱了便捣鼓一些东西。
自从她回来后,便不再去打听任何事,可是消息还是不断的传到她耳朵里,陈泰和郭淮诱敌深入大破羌营,活捉羌王迷当。后同迷当一起设计解了铁笼山之围,退了蜀兵,姜维逃去间射杀了郭淮,挫了魏国之威……
司马黛对此只是一笑而过,可是一想到司马昭,心里一沉,竟有些惶惑不安。
司马昭班师回朝后,和司马师专制朝政,群臣莫敢不服。如今这洛阳,已经完全是司马家的天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一年将过,她的身子好了许多,便开始给自己准备嫁妆。
“臭丫头,给小爷让位子!”从门口进来两个人,当先一人早已经窜了进来,对着司马黛盛气凌人的说道。
司马黛抬眼望着来人,忽然笑道:“小俗物,别来无恙!”
王戎坐到她边上,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随后啧啧一叹:“原本丑,如今更是奇丑无比。”他又转过头对着进来的阮籍歪嘴说道,“你怎么会看上这丫头的?”
司马黛还没有等他说完,就一把拎住他后衣领,对着阮籍说道:“这小混蛋怎么混进来来的?扔出去。”
阮籍把他们两个拉开,王戎忽然大叫一声,对着门口喊道:“叔夜,你怎么还不进来!”
闻言司马黛一愣,随后看向阮籍,阮籍却是若无其事,径自替她理衣服,帮她顺发。
嵇康慢慢的踱进来,他越发的清冷,也越发的清瘦了,见司马黛看他,也只是微微一颔首,神情高渺的走进来。
早有仆人搬来凳子,整整齐齐摆放好。小巧的凳子上还铺着层暖垫。
王戎微微有点诧异:“这谁做的?好巧妙的心思。”
司马黛高高扬起头,阮籍微微一笑:“她没事就捣鼓这些。”
王戎听闻是她做的,颇不以为然的说道:“末技!”
司马黛也不恼,唤人把茶端出来,还特意弄来几碟点心。
她一一摆放好,对着王戎努嘴,示意他尝一下。王戎浅尝一口便喷出来:“什么味?”
司马黛这下真的动怒了,要不是阮籍拉着她,早已经把王戎给撵出去了。
“好香……”门外有人赞叹一声,司马黛抬眼望去,只见山涛向秀刘伶都来了。
向秀当先快步而来,闻香便接过司马黛手里的茶壶,细闻一下,不禁又赞叹:“好特别的茶!”他也不等司马黛招呼,便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一手还捏了一块软糕。
司马黛挑衅的看着王戎,却见王戎撇过脸看向别处,嵇康依旧淡淡的疏离,坐在最边上的一个位子上,自己伸手倒茶,神情悠然。
阮籍凑近司马黛对着她低声耳语,司马黛点点头便去了厨房。
等司马黛一走,山涛抚须笑道:“这丫头倒是不错。”
刘伶目光一转:“只是嗣宗会辛苦些,毕竟那丫头的身份摆在那里。”
“如今她已经不姓司马,还有什么问题?”王戎摇头不解。
刘伶长叹,见阮籍凤眼一眯,知道他心中有数,只是笑道:“把婚事尽快办了便好。”
“好,到时我便来主婚。”山涛喜笑颜开,忽见嵇康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把琴,手一指一拢,悠扬的琴声便荡开去。他低低摇头,“叔夜,便来一曲欢快的。”
嵇康微微颔首,音调便一转,只是他的神情不经意的低迷,随后又淡然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