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黛醒来时便觉得一阵颠簸,似乎有人不停的摇她,睁开眼便觉得四处很暗,原来已经天黑,月光倾泻下来,如流水般洒在树干上,晕染在地上如雾如灯。她睁着眼睛,扑闪的眼眸内蕴藏着一股迷蒙,仿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在马车里,直到阮籍探身进来告诉她到了她才任由他领着出去,样子极其乖巧。
这里便是陈留阮庄,阮庄其实分东西两片,西富东贫,一条宽绰的长街两边,便是极大的贫富对照,西边雕甍画栋,高楼亭台,东边瓦砾矮墙,极其简单的一片居室,里面鸡舍相对,鸣声多呼应,司马黛跟着阮籍往东边走去,双眼四处打量,华灯初上,东边阮府门口两盏纱灯迎着风摇曳多姿,几丈内一圈微弱的光下,一个白衣少年翘首而立,宽大的衣摆有点翻卷,面容安静,如同一朵素净的白莲。
“你怎么在这?”阮籍早已抬头看到他,出声询问,似乎对眼前这人深夜等在门口有点奇怪。
“叔叔,她是谁?”眼前的少年没有回答阮籍的话,径直走到司马黛跟前,仔细打量着她,试探性的问道,“你是我的婶婶?”
后面那句是直接问司马黛,眼里充满询问,过后似乎又想起什么,展颜一笑:“我叫阮咸。”
司马黛望着他的脸,背对着光的阮咸姿容俊俏,充满了少年风流感,与刚才安静如莲花的人毫不相同。
司马黛意味深长的看了阮籍一眼,随后垂头静立,过了半晌才嗫嚅道:“老爷容貌瑰伟,丰神俊朗,才情横世,小女子歆慕已久,只是自惭粗鄙不敢高攀,只要能日常侍奉左右被已经足够,其他不敢妄想。”
阮籍闻言一怔,原本已经要进门的身子转过身来看着她,脸上却仍然平静如水。她说的是假话,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阮咸倒是大吃一惊,继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说,你喜欢我的叔叔,却只是他的婢女?”
司马黛抬眼瞧了阮籍一眼,继而似犹疑的点点头。很快又低下头,仿佛极害羞,一副忸怩的样子。
忽然一双大手抓住她的手,快速的往里面走,不让她再呆在原地。
惨白的灯光下,一个白衣少年含笑而立,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你想干什么?”阮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静静的问。
语调自然,一点没有责问的意思,也许这就是他的责问方式,不咸不淡,一直就是他的行事方式。
屋内静悄悄的,他进来时就没有惊动任何人,而现在就这么瞧着她,灯影如璜,映衬着司马黛巧笑的脸,他终于问了,终于忍不住要问点什么了么,从开始到现在,阮籍没有问过她是谁,没有问她为什么就愿意跟着他来陈留当他的婢女,明明她身份不明却帮她的忙,他一句话也没有问过,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问,只是把她带在身边,司马黛觉得他应该问点什么,而不是这种什么都不以为然的神情,这种毫不犹疑的似乎是信任的感觉让她的心套着一个枷锁,锁的太重,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他应该问点什么,然后她再编点理由,这样才会让她觉得一切在她的掌握之中,她会心安理得,可是,眼前的男子没有理由让她找借口,所以她应该做点什么,来缓解窒息的感觉。
“没什么,就是开点玩笑而已。”仿佛一根线在慢慢的引导她,让她不自觉的说出了真话,她的神情有点愉快,又有点逆反的味道。
阮籍轻笑了一声,点点头:“你去隔壁的厢房睡吧。明晨早点起来,离开这里。”
“你要赶我走?”司马黛直呼一声,“好歹我也服侍了你一天,还救了你一命,没有我你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吗?你知不知道我服侍了你一夜有多么的累,亏你还是一个风流名士,你就这么把你的救命恩人赶走了,你就这么把我一个弱女子赶走了?我不就是开开玩笑么,你何必这么计较。”
“你想留在这里?”阮籍看着她,姿容沉静的端坐,眼底流光溢彩,却依旧让人看不出喜怒。
司马黛点点头:“是,老爷英俊潇洒,小人愿意跟着老爷鞍前马后。”继而瞟了他一眼,阮籍依旧面无表情,司马黛讨好的笑道,“您文比周公,武胜轩辕,英明神武,天下无敌,小人浅薄,跟着您希望能沾染一点文雅气……你让我跟着您成吗?”
阮籍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闪现一丝笑容,他安安静静的听完司马黛恭维过分的话,继而递给她一杯水:“我只是想说,明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广武。”
说完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内室走去。徒留一室流光溢彩般的懊恼。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味,潮湿气洋溢在四周,浸染了一切干燥的东西,淅淅沥沥的雨水声沿着屋檐往下滴落,萧瑟声里司马师揉着眼睛静坐着下着棋,他的居室边一大片竹子,幽静深远的发出一声声细碎的响音,如歌如泣,成排安放的兰花仅仅有条的成不知名的方式摆着,除了这些色彩外,没有任何杂色,在如此滴翠的世界里,他独自对着棋盘厮杀着,修长的手,凌厉的招式,落子声碰撞声和着雨声演奏出一曲寂寥的歌。
钟会一身华贵的黑色绣袍沾染了些许泥渍,他凝视着棋盘上的手,似乎有些不想打破眼前的宁静,司马师安静的微笑:“既然来了,坐下喝杯茶吧。”
用手从容的拿起茶壶,慢慢的倒了两杯茶,放在旁边的小案上。
钟会在他对面坐下,盯着司马师眼下的红痣,如血泪般端端正正长在那里,就像有人刻意刻上去一般,格外扎眼,他盯了一会后不禁挪开眼望像外面,忍耐的问道:“她回来没有?”
司马师啜了一口茶,摇摇头,微笑的说道:“每逢月初,阿黛总会捣鼓一些东西送来,其中毛尖便是她送来的,知道我喜欢后便时常派人送来,可是这月便断了,喝不着分外难受,连这棋也下得不安稳,而你喝的便是普通的雨后,这茶平淡无奇,却不容易上瘾,断了便断了,一点也不用牵挂。这对执弈者来说,没有弱点恰是最关键的。”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可是这次却语重心长的说了这么多,说完盯着钟会的眼睛,看他是否明白其中的道理。
说弈,亦是说人,说天下。
钟会素来聪慧,又怎么不知其中的意味。要想做操控这天下的执弈者,必须要割掉一切让自己分神的东西,决不能让一些东西牵引着,必须后顾无忧。而一个优秀的执弈者必须果断狠辣。
司马师明里暗里的告诉他司马黛不是他的良人,他不从自己妹妹的原因入手,反而站在钟会的角度告诉他让她另觅良人,这一番说辞无懈可击。
可是没有弱点么?你司马师做到了么?你是这天下的执弈者么?而你今天这一番说辞是认为我也是这天下的执弈者呢?钟会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淡漠安静的人,不发一言。
司马师淡笑不语。过了一会,他又揉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笑:“我的眼睛越发的不好了,一人下颇有点吃力,士季是否有兴趣来来一盘?”
说完也不收拾刚才的残局,示意钟会就原来的棋盘继续下去。
钟会莞尔一笑,眼眸幽深似雪海,眼前的棋局异常怪异,表面看白方似乎已经把黑的压制住,白子步步紧逼,黑子已经退到一角,可是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对劲,黑子其中一块仿佛一把利剑直插白子的腹地,退居的一角隐隐有反攻的气势。
如果这是天下大势,那么这盘代表着曹家和司马家的棋谁胜谁负?
司马师看着钟会凝重的神情,淡然一笑:“士季以为谁胜谁负?”他的手指敲着棋盘,一下下如同敲在钟会的心上。
过了一会,钟会偏头把刚才未饮的茶泼到了雨里,望着司马师安静的脸笑道:“钟某虽无大才,却也不屑这般陈茶,她在哪?”
“邺城。”司马师似乎也不意外,淡然说道。
钟会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说道:“钟某的长处不在这弈上,恕不能奉陪。”说完转身离去。
司马师淡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撇头问道:“听够了么?”
一个雕花暗门打开,司马昭严肃的点头:“他太狡猾了。”说完坐到刚才钟会的位置上,从暗格里拿出一瓶酒,满满的斟上,“他的才华不被我们所用,却是可惜。”
司马师摇摇头:“既然他不站在曹爽那边,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顿了一会,皱眉道,“只一眼便看清形势,然后能省时度势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这样的人太危险,但愿他能记住今天所言。”
司马昭闻言神情更加凝重:“大哥为什么还要告诉他阿黛的去向?”
司马师笑容一下子很大:“阿黛绝不会去邺城,以我对她的了解,与邺城相距颇远的陈留倒是她真正的去处,那里的玉刻精美无比,爹又颇喜那里的玉石,你说那擅长讨爹欢心的马屁精不去那里会去哪里?”
司马昭闻言失笑,看着这个心思细密的哥哥,恭恭敬敬的倒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