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异界2
“啊,是的。”阿乙将他的手引到那面壁上,银次只是默默摸索着那些斑驳不清的符号,双眼微阖的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银次先生,上面写着什么?”
“族里头无聊的训谕而已……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吧,明天天黑之前应该可以脱离妖狼的地界。”
虽然语气没有异常,可是阿乙却觉得银次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就地躺下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仍能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少年抱臂静静坐着,并没有休息的意思。
她突然有些想念起先前用力抓着她的肩吼她的银次。宁愿被他按不下性子地粗鲁对待千百回,也不愿见他将带他们脱离险境视为自己的责任、忧心忡忡的样子。
似乎什么事情都不会挂在心上,那才像银次呀。
她想着,小声唤道:“银次先生?”
银次朝她微微侧过头。
“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说一会儿话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只手放在地上移近,阿乙像孩子似的将他伸过来的指尖握在手心,些许安心又些许甜蜜的感觉混在心头。
“银次先生,你的父亲也是在这里过世的吗?”
银次应了一声。
“他是什么的人呢?”
“一个很强壮的男人,看起来似乎没有弱点、永远不会被打败的样子。”银次喃喃,“他死的时候很年轻,照你们人类的眼光看也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吧。话说回来,历任族长似乎都不长命呢。”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好事不能占全吧。杀了兄弟成为最强的族人,如果还长寿的话,老天爷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不久前才听银次用冷漠的语气提起过血亲,那时心思灰暗的阿乙甚至因为身边有个与自己一样不幸的人而感到安慰,可是亲眼目睹他的过去之后,再听到这种语气却让她心头微痛。
拥有那样残酷无情的家人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因此而不相信“家人”这种东西的银次岂不是也很可怜?想起过往的时候,阿乙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听到药园里沙沙的声音,年幼的自己坐在面对园子的走廊上,托腮等待父亲将手头的活做完。
那是一幅让人很怀念、很怀念的景象。
“我想,银次先生的弟弟……”
“你说黑曜?”
“嗯,”她压下听到这个名字时反感的情绪,迟疑地说:“那个人,对你应该不是全然无情的。”如果她在对方的记忆中窥知的景象是真实的话,那个人对银次的心思相当复杂呢……
“谁稀罕,”银次不屑地说道,“与他们在一起,什么时候被咬一口都不知道。”
“……”阿乙不再说话,只是将他的手贴在了额头之上,心里满是感激。感激银次虽然有那样的过去,却没有真的变得冷酷无情。
幸好我们能相遇。
幸好我能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她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似乎听到银次迟疑地轻触她脸颊,说了一句:“阿乙,我一定会让你重获平静的生活。”
阿乙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声。
没有等到天亮,三人在休息够了之后便再次上路,经过一日的跋涉之后平安无事地越过了妖狼的地界。
“太过平静,反而让人不安呢。”在回望走过的路程时,城主笑着这么说。
银次只是皱紧了眉头。
走到这里,平安地回到人类的世界似乎再也不是充满了不确定的事情,抱着听天由命态度的男人也禁不住来了精神,话语中越来越多地谈起回去的前景。
“被囚禁的日子里,情愿拿剩下的寿命换取几天自由,没想到这一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刚落入这儿时,虽然是异界,毕竟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就算在这边失去生命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可转眼间又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人生真是奇妙。”
“身上寄生着这个东西,大概也活不了多久吧,不过死之前再看一眼原先的世界毕竟是好事。说真的,与这个东西相处久了还真有点感情呢,有时候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人类,哈哈!”
相较于这样乐观的笑声,银次却没有丝毫松懈,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连城主大叔也察觉到了他身上紧绷的气息。
“银次先生很紧张你哦。”他在私底下对阿乙这么说道,“休息的时候寸步不离你身边,我晚上醒来,总是瞧见他坐着……银次先生到底有没有睡呀?”
“嗯……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忧心?”阿乙只能回答。
银次先生,就算不能活着走出这里,其实也没有关系……
如果有用的话,真想这么对他说。
旅程结束于离开妖狼边界后第三天,银次猝然停住脚步,吐出一口气,“到了。”
同行的两人不由睁大眼睛,望着从脚底延伸而下的那一片谷地,“是这里吗?可是并没有看到特别的东西……”
“沿山坡而下,在右侧转折处,是不是有块岩石特别突出?”
“是这样没错……”两人将银次引到他说的地方,银次把手贴在石上。
“通道就在这后头。”
男人看着几乎与山壁连在一起的巨石,伤脑筋地挠挠头,“那可难办了,这石头根本不是几个人就能移开的嘛。”
银次嘴角一弯,露出这些日子来难得一见的轻松表情,“如果很容易就能开启的话,人类的世界早就被从这头蜂拥而至的小杂鬼挤满了。即使移开它,石头也很快会回到原位……大叔,你能在这周围用蛛丝布下结界吗?”
“会有危险吗?可是幻蛛的结界只能混淆视线,其实很薄弱哦。”
“即使是没用的结界,也只求心安而已……”银次意义不明地喃着,示意他们退后。他取出一直没有再使用的眼珠,如同阿乙曾经见过一次的情形,人力难以撼动的巨石被从眼珠子里释放的妖力笼罩着,银次徒手便将它生生移出了一臂的距离!
像是从长满青苔的古井中散发出来的阴凉气息,自石头后黑幽幽的洞口中传了出来。
“大叔,你和阿乙先进去。”
对银次无比信任的两人依言而行。
“虽然没有光线,可是只要小心扶着山壁就能沿着阶梯往下走,不要回头。”
“把我的右眼带在身上,里头还残余着一些妖力,当作幻蛛的食物的话,也许可以让你活得久一点。”
“阿乙就拜托你了。”
阿乙等在几节阶梯下方,听到银次在洞口向男人隐隐交待着什么,不由奇怪地抬起了头,“银次先生,你为什么不进来?”
外头的光线映着银次立在洞口巨石旁的身影,他肩后的天空是与人类世界一样的湛蓝颜色。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俯瞰着下头。
“……银次先生?”
“——因为他和我之间,还有妖狼的事情要解决,至于人类,就赶快滚回你们的世界吧!”
这个话声突兀地插进来,通道里的两人都变了脸色,银次却只是转身面对着来人。
黑发的少年抱胸站在十丈开外,脸上仍是那种瞧不起人的轻慢笑容。然而在双目尽失的银次感知中,对方只是一个被妖气笼罩的人形,火焰般的妖气肆无忌惮地****着周遭的空气,可中心部分却意外地薄弱。
不知是否因为再无牵挂,他在黑曜面前并没有先前那种被压制的感觉。
“这几天我看着软硬不吃的银次哥哥坐立不安的样子,真是可笑!”
“……我原先,也在疑惑你为什么不现身阻拦我们?”
“哦,那你猜到的吗?”
“你的目标是我,与其费事阻拦我们,还不如在这时现身,我一定会留下来。”
“不错,我现在总算明白,把人类牵扯进来只会节外生枝,妖狼族的事情就应该用妖狼的方式解决。”
洞口的巨石在此时颤了起来,虽是缓慢无声的异动,地面却随之低沉地颤抖,通道的开口以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速度一寸一寸闭合。
“阿乙,”银次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头,感觉到通道里两人落在他身上怔忡的目光,“记得我们先前的交谈吗?我说过为了让你不再受打扰,即使能够一起回到人类世界,我也不会留在你身边。其实那仍是很天真的想法,让你回复平静生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我在这里消失。”
“……银次先生?”阿乙如梦初醒,下意识倾身向前,“你说什么呀?一起走了这么久,怎么可以在这时说分开呢——大叔,放开我!”
男人满脸是汗,却坚定地抓着她,“不行呀,阿乙姑娘,不能辜负了银次先生的心意!”
“等等,银次先生!等等!”
最后一丝罅隙也已经轰然闭合。
只有在这时方觉得丧失目力是件好事,至少不会看见离别时阿乙面上是什么神情。
早就该这么做了……
银次心里从未这般释然过,只觉天地间再无所畏惧。
“烦人的老鼠终于走了,她不走,你就不会现出原形,让她看妖狼真正的丑陋姿态吧。”
“……”
“银次哥哥,为什么仍决意与我对抗呢?舍弃现在的样子变回野兽的姿态,即使能得到一时的战斗力,之后却与死无异。这些事情,族人死去的穴壁上分明刻得清清楚楚……”黑曜还想说什么,喉间突如其来的腥意却让他咳了两声,他放下手,没有去看掌心的****是什么。
银次皱起眉头。
“你……难不成,在体内饲养了妖鬼吗?”
“现在才发现,你真是迟钝呢。银次哥哥,先前见我的时候,你不是奇怪狼王之位会由我夺得吗?你想得没错,如果不用别的法子,我根本争不过哥哥们。”
“在体内饲养妖鬼,自己也会从内部开始被吃掉……”
“那又如何?如果不能变强,如果不能将曾欺凌我的哥哥们都踩在脚下,就算活得再久又有何用!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快……”他又咳了几声,没有再掩饰唇边的猩红,“我本来想……与银次哥哥你重修于好,等我死后再由你接任族长之位……可是你太固执了。银次哥哥,就算是现在,你还是不会改变心意吗?父亲的血脉,真的会在我们手上断绝的哦。”
狂风卷过两人之间的空旷处,明明无法视物的银次眼前,却清晰地出现了黑衣少年的模样。
从来不曾想去了解过的弟弟,像是站在镜子两端一样相似的容貌,让人无法否认血缘关系。
却是彼此的陌生人。
就像他无法理解黑曜为什么会对他那么执着,黑曜也不会明白自己为何能把族人珍而视之的东西轻易舍弃。
早已没了恨,甚至对这个弟弟也不再有反感的情绪,可是不能妥协的事情依旧没法妥协。
“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静静地道,“我双目尽失,已无妖力在身,你不必对一个废人如此执着——”
“那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你还是父亲的儿子!我甚至可以把妖力让给你!”黑曜提高了声音。
“……”
“银次哥哥?”
他终是摇头,“阿乙说得对,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妥协不了的,对我而言那就是自由。如同我不能答应你一样,即使明知我不会被说服,你又会放过我吗?”
黑曜突然笑了。
“不,我不会放过你。”他道,突又再次凄厉地拔高了声音:“我不放你,银次哥哥!”
不知已过了多长时间。
封闭了入口的通道里没有一丝光线,也听不到外头的动静。
捶打着堵住入口的巨石、喊到声音都嘶哑了之后,阿乙抱膝坐在石阶上,维持着这副姿势等了许久。
巨石静静的,始终没有再度开启的迹象。
“阿乙姑娘,走吧,不要辜负了银次先生的心意。”男人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许多遍。
最后,他说:“只要银次先生还活着,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来找我们。”
阿乙终于抬起头,“银次他会活下来吧?”
“会的,一定会的。”男人用力地点头。
牵着同伴的手,虽然没有光线,可是只要小心扶着山壁就能沿着阶梯往下走,不要回头……
安心地生活吧,也像平凡的女子那样嫁人、生子……可是,不管过几年、几十年,只要我们都没死,我总会去看你。
在很久以前,某个说不清朝代的年月里,连绵多年的战乱终于平息下来,疲于生存的人们开始看见了曙光。
得以休养生息的土地上有无数个正在重建、或是始终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就在其中一个村子里,有人从河里救回了一位少女和一个背上长着巨瘤的男人。
说不出自己的故乡究竟是在哪个方向,也绝口不提为何会掉进河里,少女只是在康复后不停地种着艾草、紫苏、桔梗……许许多多的药草。
过了一段时日,男人死了。
又过了不知几年,少女变成了看不出年纪的女人。
在这个连大夫也没有的村子里,女药农受到大家的喜爱,也有好些男人向她求亲,可她只是笑着摇摇头。
有人说她终于白发苍苍地独自死去了。可也有人说某天村子里突然来了一个白发的年轻男子。
从来就不多话的女药农哭着笑着,村子上方的天空中盘旋的都是她欣喜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