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愁肠千百结1
已经……整整一年了。
裴既站在墙壁斑剥的老式公寓门口,他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来过这里。自从和良姻分手以后,他便搬到从前在市中心买的一套房子里去住。虽然离公司比较远,但起码——不会被满屋子她的味道缠绕得近乎窒息。
和莫零分手之后,他怀念她的气息,所以搬回这里。
和良姻分手之后,他害怕她的气息,所以离开这里。
爬满灰尘的楼道里灯火通明,裴既步上楼梯,他已经吩咐别人将这里的感应灯全部修好,每一盏灯都能持续亮30秒,如果良姻回来了,一定不用再和自己打赌,藏在心里的话都可以大胆说出来。
“哒哒……”身后突然响起高跟鞋的声音,他猝然回头,对上来人微微诧异的目光,原来是以前住在三楼的居户。
客气的点头示意之后,裴既重又拾级而上,心跳却无法平复下来:刚才那一刻,他怎么竟以为是她?当初——当初她一定就是这样安静地走在他身后,远远注视着他的背影,想要打招呼却不敢开口的心情……为何他从来不曾发觉?
她暗恋着他的时间,他到底错过了多少?七年?或是更久?
“呵……”裴既哑然失笑,到如今还在追悔什么呢,良姻说过——已经不喜欢他了,因为得到之后发现这份感情根本没有理想中的那样完美。如果当初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一定不会轻易对她说“爱”——可她怎么知道,他对她的深情,又岂是这一个字所能囊括?
“嘎吱。”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屋里的摆设丝毫未动,客厅,沙发,石桌……都还是分手那天的样子,他离开时没有带走任何一样东西——每一样东西上都有她的影子!沉甸甸的重量,像千座山万座城压下来,他根本……带不走。
良姻坐过他的沙发,他下班回家经常会看见她托着下巴懒洋洋发呆的样子。
良姻睡过他的卧室,她总是喜欢将整个小脑袋都埋进被窝里面。
良姻用过他的厨房,折腾很久端出一份味道奇怪的火腿炖蛋……
“窸窸窣窣,”窗帘被掀开的声音清晰入耳——“良姻!”裴既冲到卧室里,却只是晚风掀起了布艺窗帘兀自飘荡,“良姻,良姻,良姻……”他背靠到墙上,狼狈地闭上眼睛。他压抑了整整一年,将对她的思念都彻底冰封,将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工作之中,逼得自己没有时间想她,以为可以做到放手——却在今日听见她的声音之后,再度为她走火入魔——
他根本忘不了她!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淬毒的尖针一样遍布他胸口的位置,密密麻麻不留一丝空隙。他不能碰,只要稍稍触及,便是挖心撕肺的疼……
他已经不知道和莫零分手之后的那三年是怎样度过来的,仿佛想到良姻只是突如其来的一瞬间,却已将经年的痛苦全部尝遍。他开始畏惧——未来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一瞬间,而他又该怎样支撑自己走下去?
裴既背抵着墙壁滑坐下来,望着窗外残留的余晖逐渐被黑夜吞噬,随后从怀里取出手机,图片收藏夹里存着唯一一张她的照片,是去年冬天在别墅的时候拍下的。
那天早晨仍有些结霜的冷,但天空却出现了灼丽的朝霞,而她穿着一双红靴应情应景,彼时他觉得这世上最美的景致也不过如此。她的脸上还有晨雾迷离的惺忪,却分外恬媚,怀里抱着那只苏格兰折耳小猫,亲昵地与它嬉戏,就在她笑靥如花的瞬间被他偷拍下来。
照片的名字是:两只猫。
曾经以为这一刻能够永恒,唯愿今生今世永如当日,可惜当日不复存在。他所渴求的简单的幸福,少了她,便成了遥不可及的梦。任他穷尽余生,也不可能得到。
“良姻,我不是神仙,没有通天的本事,当你说分手的时候,我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男人——因为我留不住你。”
“嗡嗡”的手机震动响起,是好友白罄书打来的。
“喂。”喉咙有些沙哑,裴既轻咳一声,保持嗓音的清晰自然,“什么事?”
“裴,迟微的订婚典礼你能参加吗?”
裴既徐徐舒了口气,竭力克制住因她而产生的消极情绪,“你不说我差点忘记了。”还是前两天才收到厉迟微的请帖,这个星期六便是他的订婚日,未婚妻是个中新印德四国混血儿,叫莉迪亚·赫莲·紫,“我有空,应该会去。”言下之意是他并不能完全肯定能出席。
“您是大忙人。”白罄书阴阳怪气地一哂,“对了,裴,你见过迟微的未婚妻吗?”他似乎对话中人很感兴趣,“四国混血儿,啧,肯定是个大美人。不过迟微这家伙真能金屋藏娇,也没见他把未婚妻带来给我们见一面,突然就说要订婚,搞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裴既便笑,“他是担心被某人觊觎,心生夺妻之念吧。”
“切,”白罄书冷嗤一声,显然不屑为之,“‘朋友妻不可戏’这道理我懂,要不然我老早就把你家那位娇滴滴的小女人抢过来,玩够了再甩,岂会轮到她甩你啊!”言语间既有对裴既的戏谑,也有对良姻的不满——当初他们三个人知道裴既和良姻分手的事实后几乎不敢相信,因为他们都能看得出裴既对良姻用情至深,也知道他们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而对方却莫名其妙地说分手就分手,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白罄书,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裴既的眼眸倏地变暗,“尤其不要开她的玩笑。”
“你还维护她!早就告诉过你,漂亮女人是养在外面当情人的,而不是娶回家当老婆的!”白罄书仍然不怕死地在老虎头上拔毛,越说越肆无忌惮,“像杜良姻那种冷血动物,你就是一根筋地对她太好,反而被她倒咬一口,换成我的话保证把她驯得服服帖帖——”
“喀。”电话那端突然传来一声异响,白罄书一愣,直觉猜到对方是发怒了,但这次他并没有说英文,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而这沉默更令白罄书有种脊背发毛的感觉——“裴?”等了半晌没有反应,他试探性地又喊一声,“裴,What’s wrong?”
良久,听见对方轻描淡写的回答:“Nothing。把你的号码拉黑了。”
订婚典礼当天,双方的亲朋好友一齐聚集在世纪公园内几千平米的草坪上,分享有情人携手交杯的喜悦。踏着入场的红地毯往前,放眼望去皆是洋溢着甜蜜浪漫的各色玫瑰花,雪白与粉黄交错的纱纺簇拥着气球围起高高的拱形花架,看次第像是阳关三叠的穹门。精心布置的场地中央,左右各五百张白漆靠椅整齐摆列,意味着这场订婚典礼隆重非凡。
“裴既!这里这里!”远远地便看见林临契在招手,他今日穿了一套白色西装,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蓝白相间的斜条纹领带也系得规规矩矩,更显得眉目英挺,神采飞扬。单是坐着,身边已有不少女性朝他投去投去青睐的目光。
裴既见状不禁笑说:“我没看错请帖吧,究竟是你要订婚还是厉迟微要订婚?”
“我这不是有危机感了嘛。”林临契拍拍他的肩膀,“别忘了咱俩都是奔三的人了。”他们四位好友中就数厉迟微年纪最小,反倒是最早确定要结婚的,“我说兄弟,你也赶快从良姻的阴影中走出来吧,趁着今天这机会好好瞅瞅,没准就能找个对眼的。”
裴既闻言只是笑笑,突然目光一凝,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脸上明显呈现出寻觅中的期盼与焦灼之色。
“看见谁了?”林临契察觉到他的紧张,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看错了。”裴既不愿多说,便就着位置坐了下来,抬眼时脸上已是平静无波。
然而他的心里却百味杂陈——这究竟是怎么了?自从前天听见她的声音,他便陷入一种发狂的境地,所到之处全是她的影子,牵牵绊绊缠绕着他。刚才他又感觉到她的气息——那样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他险些就要喊出声音来!
良姻,究竟是你故意在躲我还是天意不肯让我们重逢,为什么我用一年的时间都盼不到一次与你偶然的相遇?
良姻,想要找到你太容易,但我不愿就此被你憎恶,我只想在这擦肩而过的短暂交集中再看你一眼——连这样,都不行吗?
“喂,狼!狼!你在哪里?”
最前方的主持台上突然多出一道惹眼的女子人影,左手牵着一匹英国特种小矮马,精神抖擞的红色骑马装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而她本人却没察觉到自己的装扮和行径有多招摇,依然自顾自地打着电话,偏偏她的手机就正对着主持台上的立式话筒,说话的声音完全传播了出去:“狼,你坐哪一排?左边还是右边?”那女子四顾搜寻的时候眼前豁然一亮,“哦呵呵,我看见你了,右手边最后一排穿黄色连衣裙的那个,Stand up!”
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偱着这一声“最后一排”望去,当那位穿着浅黄色绕颈式露肩碎花连衣裙的女子忍受不了众人的目光而满面通红地站起来时,裴既的呼吸骤然一窒——是她!
此刻良姻窘迫得恨不得钻地缝,木夕啊木夕,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席这种场合都穿得这么惊世骇俗?我真的很不想跟你一起被广大人民群众围观呐……
心知躲不过了,良姻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并在经过裴既身边时有意加快了步伐。
裴既心里已然有数——她果然是在躲他。她从一开始她就已经看见他,为了不被他发现才故意坐到最后一排去的吗?
“紫兆说我们有贵宾席位,你坐那么远干吗?”木夕奇怪地看向迎面走来的良姻。
“我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就先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了。”良姻胡乱编了个理由,脸上强作出笑容,心脏却一阵一阵地纠痛,因为感受到他在不远处的目光……她知道他在看她。可她不敢回头,她害怕在看见他的那瞬会泪如雨下。
她欺骗了他,却根本欺骗不了自己,她还爱着他——这一年里压抑的思念的潮水,都在再度看见他的那瞬决堤奔涌。她从他进场起便发现了他的存在,看着他与好友谈笑风生,像从前那样优雅从容,她的心颤抖得几乎要跳出来,她远离他坐在最后一排,只是想……这样放肆地看着他啊。她零星的勇气,只够支持她在人群外面默默关注着他,而不敢亲近他一步。
裴既,为什么爱你会是这样痛苦的事情,让我每一次与你重逢都如受凌迟之刑?我没办法装作是朋友见面,简单地问候一声“最近还好吗?”我也不能——你身边一定有莫零了吧。
恰在此时,订婚宴的男主角登场,并给了她们一个合理安排:“杜良姻和吉木夕,你们既然是紫兆的特别好友,那就坐在这里可以吗?”厉迟微保持着斯文儒雅的笑意,做了“请”的手势指向裴既身边的两个空位,“他们也是我的特别好友,不介意吧?”
不经意间的视线交错,良姻脸上的笑容陡然一僵。
“跟帅哥坐一起,当然不介意。”木夕答应得很爽快,“狼你坐里面,我管着我家Pony。”她不由分说地将良姻塞到裴既旁边的位置上,自己牵着那匹引人注目的棕色矮马坐在外面,那是她准备送给好友紫兆的结婚礼物,还是从英国带回来的纯种矮马。
到这一刻良姻反而冷静下来,她只有被逼到绝境才有勇气面对,并飞快地扬起笑脸,“两位,好久不见。”她的视线越过裴既落在林临契的身上,笑容端庄客气,“好巧啊,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厉先生的特别好友。”
“可不是,这样都能碰到,真是巧到一定的境界了。”见裴既一时没有说话,林临契便赶紧出面圆场子,依旧是带些玩世不恭的揶揄口吻,“良姻,怎么没见你带男朋友过来啊?”
裴既身体一震,些许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原来他知道……自己有多想知道她的近况,纵然不可能再与她相恋,却依然想问一声——她是否有了新的归宿?
“他今天有事不能来。”良姻每次撒谎的时候都会笑得分外灿烂,也分外的……刺眼,而不等裴既回答,她又佯装若无其事地追问,“裴既你呢?怎么也是一个人过来的?”
裴既深深吸了口气,却是笑起,“你希望我带谁过来?”他的眼神冰凉没有温度。
良姻的心刹那抽痛不已。不——她不希望——她不希望听到有关他和莫零的任何消息!她不想因此再生遗恨和不甘——她真的……不甘心啊。只因为她是后来的那一个,就要逼自己放弃这段感情。可她对他的爱,分毫不比莫零的少啊!
“我以为……”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裴既淡淡打断了她,她以为什么?以为凭他的条件一定会找到新的女人谈情说爱吗?他不要再听她这些虚与委蛇的客套,“我想知道……七年后当你在公车上遇到我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他却是问出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