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阴差与阳错3
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却未料到节外生枝——他带回了她的发夹。
也许可以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也许可以藏起来,也许可以丢掉……当时他心里做了无数的打算,最终却决定还给她——
忍受了白罄书的一番戏谑挖苦才要到吉木夕的号码,那个上午打了很多电话对方都是关机,可他竟然没有放弃——那是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惊奇的执着,难道他就那么想见她一面?
裴既为这个突来的念头而心惊肉跳,不——不会的!他下意识低头又去看那幅画,心跳猝然加快,少女纤细的背影,烂漫的蝴蝶结发夹,还有耳背的那颗痣……那些浓黑色的线条,每一笔都透着温柔而决绝的力度,生生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蓦地阖上书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急促地喘气,他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裴既,哎?”舍友一进门便见他神色仓促地往外走,从未见他慌张成这样,“去哪?”
“图书馆。”裴既冷冷丢下三个字。他要赶快把书还掉!该死的白罄书!那幅画里一定住着一个魔!每每他想起那个女生便出来纠缠他!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精神失常!
“都是上个月借的?”图书馆管理员翻着他借的几本书,最后一本是《埃及民法典》。
裴既淡淡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弦却一直是紧的,像是藏了什么黑暗的秘密生怕被人发现,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于他是平生头一次。直到对方刷过他的借书证,然后点头示意,他才缓缓松了口气。
书都还了,心情也变得舒坦,反而有点无所事事。裴既不想立刻回宿舍,便在图书馆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因为临近暑假,来看书的学生并不多,图书馆比往常还要寂静。裴既一坐便是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周遭一下子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不开灯?”裴既心下疑惑,正要起身走近电源,忽然听见身后轻小的声音——
“不要开灯。”少女柔软的声音里夹杂微弱的哀求,“不要开灯,好不好?”
“为什么?”裴既看不清对方是谁,但心里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迷惘。
“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靠近你。”
黑暗中却越发清晰地听到她的脚步声,轻渺的呼吸似一缕附身在苍白躯壳内的孤零无依的魂,也许下一刻就会消失。裴既心中怵怵发颤,然后有只手轻轻抓住他,他喉咙一紧,直觉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声音笑得美丽而凄凉,“告诉你又怎么样呢,你从来就看不见我。”
裴既茫然伸出手,却捉到一缕她的头发,柔韧的发尾都是夏日的香气,菖蒲草与雨露混合的缱绻的味道。她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仿佛预料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却没有办法推开,直到她倾身过来吻他,牙齿咬到他的唇,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她的声音里都是哭腔,“对不起……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靠近你……对不起……对不起……”
脚步声倏然远离,无尽的黑暗压迫而来,裴既心头大震,直觉追了出去。他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不,是她擅自将那些东西统统带走了!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他要追上她,向她问个明白!
裴既不停地往前跑,脚下是旋转的五彩甬道,如同这些年绚丽的时光在他生命里流逝,他跑到第一个教室里,里面只有一个女生的背影——她安静地坐在那里,长发柔顺垂于背上,右边的头发用发夹固定,露出白璧般的耳朵。白衬衫与红格子短裙,仿佛还停留在高中时代的青涩美好。
高中!是高中!他一定将那些东西遗忘在高中了!
裴既转身继续往前跑,眼前豁然开朗——那是驰前高中的教室,两旁开着金黄的桂花,可他只看见一个女生——她在听课,她在领操,她心不在焉地走下楼梯,她将一枚紫色的香草夹在化学书里,她撑着下巴苦思冥想,叹息着说:“裴既学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得见我?”
“不知道……”他茫然地站在跑道上,望着头顶飞机云的痕迹,天空那么蓝,春光明媚如同孩子无忧的笑脸,“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加油!加油!”
耳边突然响起如雷的呐喊声,裴既赫然一转身,便见眼前一道白影晃过,小小的女孩一头撞进他怀里,他禁不住她冲刺的蛮力,两人一并摔在地上。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都是懵懂的迷惑,又有些微微的醺然——那是她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了他,是最美丽的意外。
可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她的面容总是模糊?他记不起来,他真的记不起来了啊……
“同学?同学?”
耳边的声音将裴既从梦中唤醒,他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旁边是值勤人员微笑的脸,“不好意思,图书馆马上要大扫除,请两个小时之后再过来。”
裴既看了一眼时间,竟已经是五点半了。他沉睡了整个下午,徘徊于一个离奇的梦境。
仲夏之梦,了了无痕。
或许是因没有了那幅画的撩拨,或许是因这个梦将所有的情热都释放殆尽,一直到很久以后,裴既都没有想起过那个女生,他的眼里仍然只有一个莫零。再也不会有浮躁不安的情绪,因为莫零永远都是一副明媚无忧的笑脸,莫零永远不会哭得那样美丽而凄凉,他其实……很害怕那样的哭泣。
那种……几乎要把他的心狠狠撕碎的无助的哭泣,他害怕自己听见了,就再也无法割舍。
而他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因为他已经有了莫零。
爱情需要绝对的忠诚,而不能有一丝的背叛。所以那一次短暂的邂逅以及压抑在内心深处游丝一般的缠绵,他都要逼迫自己忘记。彻底地……忘记。永远不可以被别人知道。
“阿既阿既,这个发夹好不好看?”
大四那年的情人节,两人逛街走到一家饰品店内,莫零一时兴起便拿起一枚粉色蝴蝶结的发夹,别在自己红色挑染的短发上,回头笑嘻嘻地问裴既:“怎么样啊?”
裴既视线一紧,脱口道:“不适合。”
莫零愣了愣。以前无论她看中什么东西他都会说好,并二话不说为她买下,她也知道他是纵容她——他们交往这些年以来,她从来没有在他口中听到一句否定的话。
“我只是……有点不习惯。”裴既垂眉淡淡一笑,“如果你喜欢的话——”
“哎呀我戴着玩的!”莫零取下发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我才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矫情死了!多大年纪了还装嫩!”话一说完,旁边便有女生投来反感的目光,莫零知道自己是得罪人了,吐吐舌头,立马拉着裴既跑出来。
外面正下着雪,情人节的街道上都是手牵手的情侣,细说着浪漫的情话,连这雪花也多了煽情的味道。莫零一出来便闻到了烤红薯的香气,故作夸张地嗅了嗅鼻子,“好香啊!阿既阿既——”她眨眨眼睛。
“我去买。”裴既一眼便看出她心中所想。
“就知道你最好了!”莫零眉开眼笑,也不顾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正是下唇角的位置,曾经被另一个女生咬破的地方。
裴既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那日的画面又像鬼影一样闪现,他一把拉住莫零,低头吻她,越吻越深,直到那些画面全被强行塞进黑色的屋子里,“啪”地,那扇窗子关上了,所有的念想全部关在里面,不见天日。
耳边是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融化在颈中丝丝的沁凉,裴既闭着眼睛模糊地想:总会有办法忘记的。忘记那个吻,忘记那枚蝴蝶结发夹,忘记……那个女生。
大学毕业那天,裴既最后一次去图书馆,像是冥冥之中的驱使,他又找到那本英文版《埃及民法典》,是他当初借的那本,但底页已经被撕掉了。
也许是管理员撕的,也许是某个男生偷偷撕了收藏……因为那幅画确实很动人。
在他们年少的梦里,是否也会出现这样一个女生?拥有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肌肤,微笑起来整个世界都是斑斓的色彩,但她不能哭泣,因为她哭泣时是那样的美丽和凄凉,让人……心如刀割。
裴既哑然失笑,心中的惆怅也逐渐褪了颜色。他重又坐在窗口的位置,这次他没有睡着,而是独自静坐了许久,然后离开。
他已经不再年少。曾经脱离轨迹的情动,也只在仲夏的梦中释放一次,然后湮灭成烟。
命运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密网,纵横交织着许多点,所以在不同的时间遇到不同的人。彼时裴既从未想过莫零会离开,亦没有想过会有另一个女子走进他的生命。
也许十年才是一个花开的轮回,当他真正认识良姻,也是在十年之后——
那天是初夏的黄昏,他与三位好友打完网球回来,因为去之前协定过晚上会拼酒,所以他没有开车,而是打的去离小区较远的网球会馆。但后来因为林临契临时有事,晚上的酒宴取消,眼见时间充裕,他忽发很有兴致坐公车回去,记得莫零说过:“坐公车是了解一个城市变化发展的最佳途径哦!”
即便是傍晚,空气里仍有些难遣的闷热,在B11站台等车时,只是不经意的抬眼,在那形形色色的人流中,他却一下子注意到她。
她穿着一身拼格纹高腰连衣裙,没有染色的长卷发中分却很适合她的脸型,而她明显处于游离状态的眼神意味着——她在发呆。本是个眉眼温婉的女子,不说话时却有种自我孤绝的意境。直到公车来了,所有人都蜂拥而上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却并不急,慢条斯理地走在人流最后面。
她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所以当她发现公交卡余额不足时会堵在门口找零钱,直到被司机提醒,她下意识地回头——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头微微起了一丝动荡,她眼里的流光,竟有一种恍如沧海桑田的感觉……却被他想当然地忽略。
“找不到零钱吗?”他好心询问。见她犹在怔愣之中,便主动替他投币。
“谢……谢谢。”
“不客气。”
那一次只是他不经意间的帮忙,亦没有多留别的心思,却在无形中已经记住了她的存在。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家后意外地发现对面的门竟敞开着,两个穿着检修工服的男人从里面走出。
有人要住进来了吗?他心中淡淡地想,恰此时半敞的门里探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弯弯的卧蚕眼衬得笑容更加甜美可亲,“不好意思啊,两位师傅,阳台的护栏好像有些松动了,我担心会出意外,麻烦你们帮我焊接一下,可以吗?”
她是对着下楼的师傅说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的他,短暂的怔忡后朝他略微一笑,匆忙转身进屋。
那笑容明显是邻里间敷衍的打招呼,他心头一刹浮起的异样不知是遗憾还是失望,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尽管他一眼就认出她来——是B11公车上的那个女子。
不过是他多心了吗?刚才从她眼里流露出的好像是……惊慌?
继而一笑,觉得自己真是神经过敏。既然她视他为陌路,他自然也会装作素不相识,若不然倒让对方以为他是耿耿于怀那一块钱了……他转身进屋时却想:以后她就住在自己家对门,偶尔还会打个照面,倒也是不错的。
“阿既阿既,你猜猜那位中分美女手上的白玉镯子是哪个年代的?”
正陪着莫零吃鸭血粉的时候,突然被她兴致勃勃地喊起,莫零笑着指指正独坐在窗口位置的女子,“都说玉越戴越通透,那镯子都快变透明的了,嘿嘿,我猜是她们家祖传下来的。”
循着莫零的目光,他第一次细致地观察起她,还有她腕上戴着的白玉镯子——那是贵妃镯,弧口是椭圆形因而比普通的玉镯子要窄小,但戴在她细伶伶的手腕上仍显得松阔,剔透的玉质几乎与她的肌肤融为一色。她指骨纤细,精心修剪过的长指甲并未涂色,却干净漂亮。
她在等她的午餐,一手支着腮,睫毛微微下垂,整个人仿佛明珠沉池般的幽谧古远。
“对了阿既,你说美女是不是胃口都特别小啊?”
莫零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他赫然发现自己竟一直盯着别的女子看——这是在莫零面前从未有过的。不禁暗暗心惊,这是怎么了?
但莫零本人却毫不在意,依旧很感兴趣地说下去:“刚才那个美女点餐的时候居然说她只要一半的分量,但是会付整份的钱。真是好奇怪。”她嘟着嘴,表情俏皮可爱,“我每次吃两份都嫌少呢。”
裴既笑着敛眉,“也许她是为了下次再来吃吧。”
那时他的脑中无端闪现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是觉得——留着三分的余味,会比完全满足了好?而她的心里是否也有这种——总是牵挂着,却从来不被满足的念想?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一天天地在意起她的存在,尽管她对他的态度始终有些凉薄,偶尔碰面也只是敷衍的一丝微笑。而他本性温敛,亦知道“君子多情止于礼”,自然不会主动开口扰她一个人的清静。直到那天晚上的坠楼事件发生,才是他们真正产生交集的开始。
车上狭小的空间缩短了彼此的距离,在她无意中回眸的那瞬,他决定主动打破沉默:“你好,我叫裴既。”
“你好,裴先生,我叫杜良姻。”
他终于知道她的名字——良姻,并直觉相信就是这两个字,“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突然想起年少读《红楼梦》时曾特意用红笔圈下的这句话,他在心里微笑,有趣的名字。
一如她这个人。良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