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阴差与阳错1
“吉木夕同学,请你谈谈对徽州文化的看法。”
没想到教授这次是变相点名,顺便请人回答问题。良姻心下叫苦不迭:不是说只要喊一声“到”就可以了吗?她刚才都没有听课……
考虑到这个回答可能会跟木夕的平时成绩挂钩,还是尽量表现好一点才行,良姻只得就着外婆灌输的知识说起来:“谈到徽州文化,首先要提的就是歙砚和徽墨。歙砚乃砚中上品,它的珍贵之处在于雕刻上具有徽派石雕的风格,浑厚朴实、花式多样。而且歙县还有‘墨都’的雅称……”
少女的声音清澈柔软,细致入微的讲述远比多媒体中死板的文字精彩动人,偌大的教室陡然安静下来,一直专注于法典中的裴既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望去,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她贴在背后微微捏紧的拳头,她分明很紧张——可她的声音听起来从容不迫,条理分明。
歙砚和徽墨啊……裴既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想起祖父平生最喜好书法,若今后有机会去徽州,给他捎回一块歙砚应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是见了祖父不免又要听他语重心长一番,因为父母的问题……自己心里始终有个结,或许永远都解不开。
他终究不肯原谅父亲,就算是莫零也劝服不了他。
直到良姻答完问题坐下去,裴既仍沉浸在回忆当中,甚至没有察觉到白罄书何时取走了他面前的书,并擅作主张地在上面涂鸦起来。
“白罄书!”裴既低喝一声,但他夺过自己的书时已经来不及了,书的底页本是空白的,而白罄书便趁他不注意时在上面画了一幅画,是……那个女生的背影。一瀑柔顺的直发,小巧的耳朵,烂漫的蝴蝶结发夹,还有白衬衫上清晰可数的皱褶,仅是寥寥数笔,却已勾勒出灵魂,“这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他居然直接用中性笔画,擦都擦不掉!
白罄书没所谓地笑笑,“那有什么。”他说着又用笔尖在女生的右耳背上点了一下,“还差一颗痣。OK!”
裴既一愣,本能地朝那个女生看去,果然发现她耳背上的一颗小痣,生在洁白的肌肤上格外明显。他为自己的举动而吃了一惊,并在下瞬莫名有点心跳加快。因而越发气恼,“你怎么不画在自己书上?”他究竟是撞了什么邪才认识了这家伙?
白罄书撑着头痞笑,“美女我见太多了,给你画一个刺激一下眼球。”他点点下巴,一副唱戏似的口吻,“你的眼睛里就只有一个莫零,我强烈怀疑你的审美观出问题了。”
裴既冷着脸不说话,根本是懒得与他争辩。
“老牛就应该吃点嫩草才对嘛,成天对着一张脸,你不腻啊。”白罄书见他沉默,反而越说越肆无忌惮,一骨子花花公子的痞性暴露无遗,“她刚才一进来我就注意到她了,那模样绝对是你们这些纯情少男的杀手。啧,可惜不是我的菜。”不然他直接上去要号码了。
“你口味重。”裴既淡淡轻嘲。
“Bingo,还真被你说对了!”白罄书反以为荣。
裴既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说下去,他只是看着底页那幅画,眉头微微敛起,所有的线条全部虚褪,只剩那最后一笔添注的小痣仿佛晕染开来,充斥了整个视野。他“啪”地阖上书页,决定下周一就去图书馆把书还掉。如果没被管理员发现当然庆幸,如果被发现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心情有点差。也许是因为这六月的天气,也许是因为耳边有个聒噪的家伙,也许是因为考虑到还书时管理员严苛的态度,也许……裴既漫无边际地想。
那堂课提前结束了。
木夕发短信说可能要晚一点才回宿舍,良姻也不催她,便独自在走廊晃悠着步子,发现旁边的教室都坐满了学生,大多都在做真题试卷。因为明天要考英语四六级,其他教室都用来布置考场了,所以学生都聚集在南北教学楼自习。
良姻的专业便是英语,只需一门心思应付专四和专八,倒是省去了准备四六级的工夫。
大学生活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精彩,也许仅仅是对于她这种懒人而言的——不当班委,不进学生会,也不参加任何社团,无聊的时候就靠看漫画小说打发时间。良姻想到前些天紫兆还打电话跟她说又甩了一个男朋友,并一再催促她谈恋爱——“狼!你的生活太乏味了,赶紧找个男人滋润一下!”
良姻当时就笑笑说:“没人看得上我啊。”
“是你看不上别人吧!”紫兆怒了,凭良姻的条件,追她的男生绝对可以排长队,偏偏她对谁都不上心。记得国庆节聚会的时候还偷偷翻看过良姻的手机,里面许多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结果她一条都没回。紫兆太清楚这位同桌的性子,她若在乎的人定是无微不至地对他好,她若不在乎的人那定是过眼就忘,亏她长着一张甜美的脸蛋,其实心里冷漠异常,“你不会到现在还惦记着你的初恋吧?”
良姻一时怔忡,她的初恋……她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是裴既学长。
是因为他吗?良姻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不可能吧,三年前的暗恋,早就淡得没有颜色,只是偶尔想起那个人,心口的位置会有些细微的疼——但她不觉得是因为裴既才令自己对恋爱毫无兴趣。
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呢?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兴许只是没有遇到对眼的人吧……
良姻思绪一顿,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楼梯拐角处,顺便去一趟洗手间吧。前面正好有个穿苏格兰裙的长发女生走进了左边的房间,良姻想也没想便跟着她进去了。
因为还没有下课,卫生间里空空的没有人,良姻正准备往里走,突然正前方的一扇门推开了,良姻低着头,首先是看到对方的鞋子,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女生也有这么大的脚吗?
而当她的视线慢慢循着对方劲瘦的长腿往上移,目测到对方至少一米八的个头之后,整个人就飞了魂——是男生!
她走进男厕所了!
良姻根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长相,飞快用手挡住眼睛,红着脸说了声:“对不起!”便转身要跑,还未踏出一步,却只感觉地面猛地摇晃了下,紧接着头顶的灯光“啪”地熄灭!
电闸因故跳掉,整个教学楼陷入一刹可怕的黑暗。
良姻脑中空白了一瞬,僵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胳膊已被刚才的男生一把拽住,“地震了,赶快离开。”他的声音沉着而冷静。
仿佛是应了他这一句话,隔壁教室里的尖叫声一下传了过来,而这亡命的恐慌像瘟疫一样疾速传染至每个人,并瞬间吞没了理智,只剩一个本能的念头——逃!“咚咚咚”的脚步声震破耳膜,良姻在绝望的混乱中只看见一双清澈无波的眼眸,在黑暗中泠泠闪着光。
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良姻突然觉得,即便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
或许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生便是裴既。
他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告诉她:“我们走不掉了。”
他们在五层,而外面的情况完全陷入无序的混乱,走廊拥挤,楼梯堵塞,即便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梯,也会被下面几层的学生堵住。倘若接下来的真的是六级以上的强震,这短短12秒的自救时间之内,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此时忽然听见身后“啊”的一声惨叫,良姻心惊地回头只见半敞的窗子——卫生间里的另一个人竟直接跳楼了。
从五楼跳下去,必死无疑啊……良姻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男生。
“你相信我吗?”裴既突然问她。那句话分明是征求她的意思——如果她相信他,那么他会带她找个地方躲避,如果她不相信他,亦可以选择与那些学生一起逃亡。
在那样沉缓的口吻下,良姻几乎毫不迟疑地相信了他,“我听你的。”
裴既便迅速拉着她到墙角蹲下,“护住头部。”他谨慎提醒她。相比于教室,空间狭窄的卫生间已是最佳的避震场所,而且墙角处有管道经过,结构比别处更为牢固。
良姻依言照做,心跳渐渐平静下来,反而感觉到处境的尴尬,“那个,我不是故意走错厕所的……”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解释清楚,“我是第一次来你们学校,而且我确实看到前面有个长头发穿裙子的女生走到这里……”所以她才没有看牌子直接进来了。
“在我们学校,穿裙子的不一定是女生。”裴既笑着纠正她。艺术学院就有很多长头发,且着装女性化的男生,有时候白罄书设计出的女装也会故意让男生当模特,博人眼球。
“刚才跳楼的人就是他吧……”良姻心下了然。
生死往往只在一瞬之间。也许前一秒还看见的人,下一秒就消失在这世上。
裴既已经认出良姻就是那堂课上回答问题的女生,暗暗感叹宿命的巧合,其实他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够生还,只是尽全力将伤害降到最低,但如果他真的逃不过死亡的命运——起码有人为伴,也许并不坏,“如果我没有办法保证你的安全,你会不会到上帝面前告状?”裴既开起了玩笑,他原本就是越到危急关头越沉得住气的人。
他能感受到对方心里的恐惧,所以借此缓解气氛,在绝境之中,扼杀生命的往往都是自己脆弱的精神意识。他希望她能顽强地撑下去。
“我会向上帝请求你来世平安如意,长命百岁。”良姻真诚说道。怎么会怪他呢?他冷静地分析问题,并愿意保证她的安全,她心里感激不尽。即便真的没有生还的机会,她也会感恩于他,“虽然我不太相信上帝。”似乎感觉到那番话有些暧昧,良姻赶紧又添了一句。
裴既心头一震,却不明白这奇异的动荡究竟意味着什么,此时地面又是一晃,良姻“啊”地短促轻呼,本能地抓住他的胳膊稳住自己,接着整个人便就着惯性前倾过去——
“唔。”牙齿似乎磕到柔软的东西,淡淡血腥的味道蔓延到嘴里,良姻愣了几秒,并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霎时红透脸颊,“对……对不起……”她赶忙将身子拉开,她好像……咬到他的唇了。
良姻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良久,只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声音:“没关系。”
“我……”良姻觉得自己无论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便没有说下去。外面还在吵闹,可他们之间的气氛却安静得有些尴尬,她局促地找着话题,“如果……如果临死前给你一次机会,你最想看到的人是谁?”
“女朋友。”裴既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如果下一秒就要死去,他最想见到的人是莫零。
良姻心跳一窒,原来他有女朋友了,为什么……她会觉得失落呢。而当她问出先前那个问题时——她究竟在期待什么?期待他的生命里并没有那么重要的一个女孩,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填补这个位置?
良姻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心想自己一定是被这地震震晕了头脑,居然对他……
“我很庆幸她不在这里。”裴既微微一笑,言语温柔而饱含祝祷,“她在很远的地方,一定会安然无恙。”
“会的。我们的亲人和朋友……都会安然无恙……”良姻的眼里泛起雾气。这是怎么了,他说的是别人,可她却感动得热泪盈眶。作为他的女朋友,一定会很幸福吧,他在最后一刻想见的人只有她。
最想见的人……良姻想到父母,妹妹,还有紫兆和木夕,他们都是她最珍视的人,她无法割舍。而她的世界里是否会有那么一个人,当她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独独只想见他?
她忽然想到了裴既,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希望……他也可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