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相逢应相识(未稚)
楔子
夜色笼罩的校园,空气里兼融着孤台无人的冷清和属于夏天的燠热。“驰前高中”不愧为全市学风最优的高中,即便是晚自习下课铃响,也鲜少能见学生走出教室作耍,偌大的操场仍显得有些寂落,反倒热闹了炽白路灯下纷飞聚散的蚊蚋。
“裴既,我……我喜欢你!”北面篮球场,短发齐耳的女孩鼓足勇气,终于对暗恋多年的男孩表明自己的心意,“我想跟你念同一所大学,可以吗?”
站在对面的男孩眉长眼细,笑容里有一种隽永的温柔,如同夏夜盛放的栀子花,能够嗅到话音落地时清洌的幽香,“好啊。”
他牵起女孩的手,她的手心满是薄汗,而他心里在笑,没有告诉她,其实他最爱看她这种明明紧张却又不知畏缩的可爱。虽是不被允许的早恋,可他们两情相悦——那是很久以前便已形成的灵犀默契。而今晚等到她告白,他接受,或许只是彼此交付的一个承诺。
即便是毕业了,还会一直走下去……
想到这儿,男孩唇边的笑纹更深,一面轻柔地说出自己的顾虑:“我的成绩比你好很多,你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跟我考到同一个城市就行。到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喂——”女孩作势扬起拳头要打他,但那神情里都是藏不住的欢喜,“不带你这样损人的!”就算是事实也不应该说得这么明显嘛,她知道自己很糟糕,而他却很优秀,能够被他接受这份心意,她心里多少有点沾沾自喜呢。
“莫零,”男孩喊着她的名字,正欲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道清恬的女声——
“赵老师好!”
“哇,变态的教导主任来了。”女孩吃了一惊,马上拉着男孩躲了起来。眼看着那手电筒的光芒轻飘飘地从他们的身上扫了一圈后移开,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小声对男孩道,“还好那个人喊了一声,不然我们死定了。”
驰前高中最忌讳的就是早恋,每晚都会派老师巡视,这种场面被抓到是要被学校开除的!
男孩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他倒是不担心自己,凭他的成绩学校肯定不会开除他,他只是比较担心莫零——她是那种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成绩不好,还会顶撞老师,可他偏偏欣赏她这种无拘无束的潇洒自由。
莫零,我喜欢你。男孩在心里郑重地说。
被幸福眷顾的人总是难以理会旁人的忧伤。两个人悄悄离开操场,一直都未注意到曾为他们通风报信的另一个女孩——
她就站在操场外围的路灯下面,穿着规矩的校服,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虽然还很小,但看得出面容姣好,又总是带着恬美的微笑,如同她裙子上条理分明的褶痕,自然而然地给人乖巧听话的服帖感。
“是你啊。”赵老师认得眼前的学生,可不就是高一入学时的新生代表嘛,虽然不是她的任课老师,不过对于这种全校闻名的好学生他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的,“是不是考试没考好,躲在这里难过啊?”他看到她泛红的眼眶,温和地问道。
“嗯……”女孩低头淡淡地承认。月考成绩确实出来了,但她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后面赵老师又说了一些话,无非是些鼓励的句子,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并摆出虚心受教的姿态,脑中却想着方才篮球场上的那一幕,男孩温柔望着女孩的眼神——她的内心不知是怎样一种怔忡不宁的感受,失望,惆怅,或许更多是欣羡与向往吧……在那个年纪,在她所能幻想的范围内,牵手已是最极致的浪漫了。
裴既学长原来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快乐,明媚,大大的笑容碾过了这个校园经年长持的沉默,如同阳光下的蜀葵,她的青春张扬着一种毫不矫揉的肃杀的味道。
那是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存在。
赵老师离开后,女孩摸着手里那封没有机会递出的情书,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她上前几步蹲下身,将它塞到器材室外墙的壁缝里。埋得深深的,直至再也抽不出来。那墨绿的纸质仿佛长成墙壁上鲜活的苔藓。
既然丢不掉,那就藏着吧,每次经过时都会看一眼——并且只有她能看见。
七年前的夏天很短,真的……很短。
第一章 自杀or谋杀1
“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那不是爱,却用尽此生最纯粹的热情,一直到老死,都——不能忘。”
无端地又想起这一句话。良姻不禁有些失神,卧室的窗户仍敞开着,入秋的夜晚沾染了几许凉意。被月色映得微蓝的玻璃里晃动着橘色的灯光,溶溶的,像是薄荷酒里泅浮的棱角模糊的冰块,酒与冰相衬显得格外剔透,好似彼此都已经醉意陶然,总也不融化。
“狼!回魂!回魂回魂!”QQ聊天框被第无数次地刷屏。
幸亏静音了。良姻揉着额头无奈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始回复:“刚才有人在楼下放烟花,好像是某个男人向女人求爱的表示呢。”
“……”紫兆直接跳过她打岔的话题,“我问你回不回母校?”
与方才的回忆相吻合的字眼令良姻沉默了一阵。紫兆是她同桌三年的闺中密友,因为其父就是驰前高中的校长,所以这次的返校通知也是由她负责传达的,说是学校北面篮球场将被拆建,便趁机让那几届的学生回来聚一聚,不管能凑多少人,留个纪念也好。
“那是必须的。”良姻暗自苦恼:倒不是出于多深的怀念,她只是忽然记起了高中时代的那封情书,并由此联想到——如果器材室的那面墙被拆了,她的糗事会不会无所遁形?
唉,早就应该趁着夜黑风高把它取出来,然后毁尸灭迹的。良姻叹息着想。不过驰前高中离她现在所租的房子比较远,她坐车需花上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她的惰性又发作了。
“挫狼!你住哪里?我开车去接你!”
良姻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一走神就把心里想的东西打出来了,顿时满头黑线,“不用了,你开车过来挺不方便的,我早点出发就好了,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到啊?”
紫兆心知她是不肯透露自己的住址,瞬间恼了,“你到底住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瞒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们?是金窝还是银窝,生怕我们过去抢劫啊?”有时候真觉得杜良姻这厮实在没心没肺,从家里搬出去住了两个多月,居然连她亲妈都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
“你想躲人不必连我们都躲吧!”紫兆终于忍无可忍地朝她叫嚣。
见对方语气不对,良姻马上气短地认错:“没有啦,就租了一间老式公寓,条件不太好,****不敢迎客……”附加一个蹲墙角画圈圈的委屈表情。
“你这——”紫兆刚敲出两个字,忽见对方的QQ头像一灰,差点没当场跳起来!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好不容易在网上逮着她一回,一谈到正经事她就出状况!害自己一肚子的抱怨无处吐,多少次被她憋到内伤!
总有一天把你的狼皮扒了!紫兆咬牙切齿地想,此时手机铃声却响了,正是良姻打来的。她一按通话键就发飙:“你又穿越了?”
“不好意思啊亲爱的,刚才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把网线绊掉了。”良姻温声软气道。
“……”紫兆很郁闷,紫兆非常郁闷,她明明窝了满头火的,偏偏对方的声音就像一剂降火药,尤其擅长用那种清澈又无辜的调子,“刚才干吗去了?”紫兆没好气地问。
良姻一手握着手机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交错的灯影以及尖锐的警笛声,轻声答:“住我楼下的跳楼了,我出来看看。”
电话那头一刹诡异的安静,良姻接着又详细描述:“这公寓一共六层,我住最顶楼,我记得楼下住的是个研究生,挺有干劲的女孩子,男朋友也对她挺好,怎么会想到自杀呢……”她想起之前那场烟火,脑中虚虚实实地闪过一些念头,只觉得匪夷所思。
“不是自杀。”
从隔壁阳台传来的男子声音令良姻手指一颤,本能地掐了电话,“什么?”她微露困惑,心里却在想……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男人便是她的邻居——如今他同样站在阳台上,因而离她很近,借着阳台的灯光可以看清他隽秀的面容,一身淡粉色Charvet衬衫,纽扣只系到第三颗,衣袖褪至肘处,很随性的居家装扮,却生生突显出一种叫“低调奢华”的气质。都说这颜色从来是衣服挑人,偏偏穿在他身上极妥帖,简直是非他莫属的。
想必是因他身材颀长,且肤色白皙的缘故。良姻如是评价。男人果然要靠气质撑起来啊。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侧过脸朝她微微一笑,声音温润清晰:“是个意外事故,或者……是他杀。”
良姻下意识地往楼下看去,这才发现五楼阳台的围栏已经不翼而飞,因为是老式的公寓,房间布置都是上个年代较为陈旧的款式,没有电梯,楼道里的感应灯有一半亮不起来,连阳台也是用铁质的护栏围起来的,历时久了便容易松动。良姻记得自己刚搬进这间房子的时候就觉得这护栏不牢固,还特意找来检修师傅焊接了一下。
当然,住在这里的最大优势就是房租很便宜,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每个月只需600块钱租金。住她楼下的女研究生想必也是看中这一点才租进来的,想不到……
联想到方才男人的言语,良姻已经猜出了大概:“她不是跳楼,而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话说到这里,便听见急促的门铃声,她心里莫名咯噔一沉,赶忙趿了拖鞋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却是两个穿警服的中年男子,神情严峻。
“打扰了,关于五楼住户的坠楼事件,麻烦您协助调查一下。”
良姻没料到警方把她的邻居也请了出来,两人一起坐上警车的时候良姻还在懊恼:她好歹应该打理一下头发的……尽管当时情况紧急,堪堪只容许她换一身衣服。
仓促之下穿上的连衣裙有些短,良姻平拢双膝坐得规规矩矩,将手提包放在腿上。窗玻璃上倒映着她的脸,素面无妆,因先前长时间对着电脑使得皮肤略显粗糙,中分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只余发梢部分微微打着鬈,这已是她最糟糕的出门了。不知过了多久,良姻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恰好迎上对方的视线——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你好。”倒是男人彬彬有礼先开了口,莞尔微笑道,“我叫裴既。”
良姻心想自己应该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吧,便友好地朝他笑笑,“你好,裴先生,我叫杜良姻。”既然是他先开的口,总不能将话题断在这儿,良姻继而又问,“我们只是去公安局做一下笔录就可以了吗?”
“如果证实这只是一个意外的话——”裴既停顿了下,“应该不需要太长时间。”
良姻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裴先生觉得他杀的可能性很大?”
他的怀疑表现得很明显吗?裴既心思一动,并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重新注意起身边的女子——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原本见她正襟危坐,以为她是出于紧张,可现在发现,她比他想象的要从容许多,起码从她脸上找不到丝毫忐忑不安的神色——这一点令他多少有些意外。
“只是直觉。”裴既看她的时候眼睛微微狭起,但眉毛舒展,既温文也不失礼数。或许是他有意在缓和氛围,即便谈及这样的凶案,也从未给她人命关天的紧迫感。
但良姻没有遗漏他眼底始终不变的锐利和锋棱,这个男人像利剑,却没有外在的杀伤力,那种冷静……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她这样想着便只是笑,“裴先生接触过这一行?”
“我以前当过律师,可能有点职业病。”裴既垂下目光,笑意便只留在唇角,轻描淡写的一笔,因而显得不够真切。
良姻见状也没有多问,关于他的事情,她其实是知道一些的,他大学毕业后原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过后来却弃文从商,投资开办了一家传媒广告公司。如今事业蒸蒸日上,“津渡传媒”已成为全市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
他一直都很出色,只要是他想做的,就不会输给别人。良姻淡淡地想。
“喂,林警官,我是裴既。”
身边的男人取出手机打起了电话,是一款黑色的滑盖手机,良姻眼尖地注意到他手机屏幕右上角绘了一枝藤状的青花,纹路细致但不苛求繁琐,无损整体的简约大方。更奇妙的是,屏幕暗的时候那花纹便隐去颜色,屏幕亮的时候才会看见浅浅的青绿色线条。
良姻再度被他细节处的奢华煞到,不愧是设计广告的,连手机都这么富有艺术感。
“我马上就到公安局了……呵,”听不清电话那端说了什么,只见裴既扬起有趣的笑容,带些玩笑的性质,“千万别给我戴高帽,我是来做笔录的,公寓里有位住户坠楼身亡了……”
原来是熟人。良姻思绪一恍,警车已经到了公安局,她刚下车,便见一个警服英挺的男人走了过来,招呼未打,先往裴既肩头捶了一拳,“你小子,开了公司就忘记上铺的哥们了?”
良姻在看清来人的长相时愣了几秒,脑中许多画面飞速回放后终于认出他来:原来林警官就是林临契,驰前高中零五届的四大风云人物之一。忍不住要感慨,林临契——“007”,从前多吊儿郎当的一个不良学生啊,现在居然当起警察来了?!他还真是对得住自己的名字。
“这位是……”林临契这才注意到裴既身边的女子,虽然穿着高跟,不过站在一个184厘米的男人身边,她仍是显得娇小了,修身的雪纺连衣裙勾勒出她纤细伶俜的骨架。她的眉眼有几分慵懒,有些淑女般的乖秀,那是一种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妩媚自然的气质,乍看便觉得眼前一亮,却又找不到语言形容她的动人之处。
林临契有意凑近裴既的耳朵,半是认真半是揶揄:“恭喜你终于摆脱莫零的阴影——”
“我是裴先生的邻居,我姓杜。”良姻适时开口,不想因这误会对他造成困扰,“请问林警官,我们可以开始做笔录了吗?”
她就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藏住眸底几乎荡漾出的情绪。莫零莫零,她又听见了那个名字!曾经像蜀葵一样开得熳烈而轻妄无畏的少女,那一声大胆的“裴既,我喜欢你”在篮球场回响了一个夏季,也在她的记忆里一并鲜活起来……
良姻不敢抬头去看裴既的反应,即便他很会掩饰自己。她知道——当初是莫零抛弃了他,而他到现在都对这个初恋女友念念于心。
原来这就是——“一直到老死,都——不能忘。”
“呃,”林临契面上微讪,“杜小姐是第一次来公安局吧?”他问得不太确定。虽然只是做笔录,但好歹是她楼下死的人,她的态度也未免太镇定了点吧?
良姻便笑,眉眼弯弯,她有一双卧蚕眼,笑起来更是迷人,“不是有裴先生陪着壮胆吗?换做是我一个人来,岂能像现在这样坦然?”
裴既略微一怔,侧过脸看到女子清滟含笑的眼眸,并不是对他,可刚才那句话……却像是对他一个人表示的,真心实意的感激。
是他的错觉吗?仿佛……更久以前,就在哪里见过她?
凌晨两点。
良姻依然留在公安局,那桩命案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
“杜小姐,你晾衣服不把水绞干吗?”
林临契皱着眉头,从来没碰到过这样荒唐的意外事故——刚才同事小罗打来电话,说是查出死者的阳台上有大量积水,而这些积水却是从六楼晾着的衣服上漏下来的,小罗的初步推断是——“受害者因踩到积水不慎滑倒,撞到阳台的护栏,碰巧护栏不稳,这一撞直接导致护栏松脱,而受害者从五楼坠下,当场死亡。”
良姻脸色煞白,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她洗衣服从来只拧到半干便晾出去,从前的舍友便开玩笑地说她晾衣服如下雨,当时她不以为意,又怎会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过竟会害死一条人命?“林警官,我……需要负刑事责任吗?”
“这个倒是不必。”林临契见她此刻的模样也有些不忍,难得温和地安慰起她,“这原本就是个意外事故,你没有杀人的动机,当然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只是——”
“我知道,我会负责赔偿死者家庭的经济和精神损失。”
“杜小姐什么都不需要赔偿,因为死者坠楼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突然一道声音接下她的话,良姻抬头的时候视线有些模糊,迎面走来的男子面庞被分割成无数小格,白而朦胧,但他的眼底分明透出一种犀冷,如他接下来清晰冷静的言语:“林警官,如果我没推断错的话,这其实是一起蓄意杀人案件,真正的凶手仍逍遥法外。”
林临契的神色一刹变得格外凝重,他很清楚这个朋友的能耐,虽然裴既名义上只是刑事律师,却拥有旁人所不能及的敏锐洞察力和推理能力,之前便协助他们侦破过不少案件,后来知道对方转行开公司后他更深深扼腕过——但裴既就是裴既,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想法。
“发现可疑之处了?”林临契沉声问他。
裴既略有顾虑地看了良姻一眼,才道:“先去法医室。”
“裴先生!”良姻匆忙上前几步跟上他,并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眸因滤过了水光而越发清澈明亮,“我可以随你们一块进去吗?既然已经牵扯进来,我不想就这样坐着等待,而且——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