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之后的晚餐是一日三餐之中最为简陋的,就是把中午吃的粗粮减少分量,然后煮在热水里,变成像糊一样的东西,在没有加任何调味剂的前提下,可以说是真的难以下咽。
而在硬着头皮吃下晚餐之后,就到了体力上最为轻松的环节,人类们将这个环节戏称为“电影时光”,但体力上虽然轻松,精神上就是另一回事了。看守们会把囚徒们聚集到一个超大的房间,房间正前方有一块超大的屏幕,每个晚上,上面都会放映类似电影的东西。囚徒们并没有真正看过电影,只是知道在人类的社会中,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据说就是在一块巨大的屏幕上放映着连贯的图画,讲述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但这里放映的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内容,往往是人类与卡维迪弗星人相处的故事。电影里的人类往往会因为违抗主人的指令而受到各种惩罚,小部分试图反抗的更是会被残忍地处死,温顺听话的则得到美味的食物和舒适的居住环境。总之,任凭这些视频的内容如何变换,其传达的核心只有一个——用最为残酷无情的画面告诉你,出去饲养院后一定要做一个卑微的听话的动物,忘掉自己人类的自尊,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一开始,新来的囚徒们还会畏惧,可看得多了,渐渐地也就麻木了,后来大家索性把这个环节变成了休息的时间,脸虽然看着画面,身体也不敢懈怠,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影片的内容就像一列进入山洞的火车,轰隆隆地进入人类的观感里,然后轰隆隆地离开,只留下一点烟尘,仿佛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对于小男孩这种新来的囚徒,这些影片就显得十分残酷了。第一次参与这个环节的小男孩因为抗拒而本能地低下头捂住眼睛,不敢看向屏幕,见怪不怪的塞西尔只是在一旁呆望着屏幕,残存的意识让塞西尔用手肘碰了碰小男孩,提醒他这样会招来看守们,可小男孩还是不敢抬头。如塞西尔所料,不一会儿看守们便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他们聚拢过来,其中一个看守从后面架住小男孩的身体,并用另一只手抬起他的脑袋,好让他的脸面正对着屏幕,另一名看守则蹲在小男孩的头旁边,用并不灵活的四根手指粗鲁地拉开小男孩的眼皮,强行让屏幕上的画面进到小男孩的眼睛里。在看守们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任凭小男孩如何拼命挣扎,如何死命地想闭上眼睛都没有用,他的悲鸣声响彻整个房间,他哭喊着,挣扎着,但周围的人只是像着了魔一般地盯着屏幕,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塞西尔的神经不断地被身旁小男孩的惨叫刺激着,但他依旧痴痴地望着屏幕,整个人处于半放空的状态,眼睛看到的内容就像没有画面的模糊幻灯片一样切换着,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感受。塞西尔其实也很想帮助小男孩,可他的身体却不听大脑的使唤,周围的人也一样,这一切的一切,他们刚来的时候也经历过,每个人都是好不容易才练就了在放映室抽离现实的本领,他们的灵魂都害怕在这里回到现实中来,他们知道,不管小男孩此刻有多么抗拒,他早晚会习惯的。这注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每个人都呆望着前方,放空自己回避着现实,但他们的身体却还是诚实地攥紧了拳头。
就这样,两个看守架着小男孩看了几段影片之后才慢慢放开了小男孩,小男孩趴在原地啜泣着,他的身体还在发抖,可他的目光已经没有了恐惧,和其他人一样,只剩下空洞。屏幕上播放着今晚的最后一段影片,荧幕上出现了一个长相丑陋的男人,他乖巧地依偎在卡维迪弗星人怀里,身旁躺着的是因为反抗而被杀掉的人类同伴的尸体,卡维迪弗星人轻轻地抚摸着男人的头,男人发出满意的哼唧声。原本快要麻木的小男孩看到这段画面时还是忍不住出现了生理反应,他有些想吐,可身体却不能动弹,更加不敢吐出来,他只能死命地闭着嘴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就这样,小男孩一声不吭地看完了最后一段影片,整个大厅的灯光都亮了起来。
人们就像灵魂回到了身体一般,纷纷恢复了意识,开始按照看守的示意挪动起来,只有小男孩还呆滞地楞在原地,他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些残酷的东西。塞西尔试图拉动小男孩,可要保持住趴在地上的姿势,仅仅用一只手去拉动小男孩实在太难了。这时候,另一名囚徒爬了过来伸出了援手,他和塞西各伸出一只手牵住小男孩,一左一右地并排爬行着,一点一点地将一动不动的小男孩拖出了放映室。塞西尔以前从没和这个囚徒说过话,对方的脸倒是有些面熟,哪怕在一头从未修剪过的乱发下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长相十分英俊的美少年。这个男孩也是黄皮肤,年龄看上去和塞西尔相仿,在塞西尔的印象里,这个人似乎没怎么被看守惩罚过,可见是个很守规矩的老实人。
两个人拖着小男孩来到了集合点,看守们清点了人数后便说了一声“维尔卡纳”,应该就是卡维迪弗语言里“解散”的意思。囚徒们都松了一口气,慢慢腾腾地往自己房间的方向爬去,这恐怕是一整个伊弗纳之中,为数不多的不需要排队行动的时刻。
塞西尔和陌生男孩继续合力拖拽着呆滞的小男孩向房间的方向爬去,路上塞西尔偷偷开口问了陌生人的名字,对方说自己叫迪安。从交谈中,塞西尔得知,迪安也已经呆在这儿快满7个阿弗纳了,甚至比自己到这儿的时间还稍微更早一些。由于两人并不知道小男孩的房间在哪儿,在四处打听费了一番周折之后才合力将小男孩送回了房间,之后二人相互道了别,接着便去往各自的房间了。临走时,塞西尔还试图开口寒暄了几句。
“迪安,刚才谢谢你,你人不错。”
迪安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话,见对方反应冷淡,塞西尔接着说:“他只是还需要时间,过一阵子就好了,你看,我们现在不也对那些画面麻木了吗?”
“麻木吗……真羡慕你们啊,”迪安的表情变得有些忧郁,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种不服输的劲头,“有时候我也想麻木一点,可我始终麻木不了,我还是怕得要死,其实我刚才很想帮他,但不怕你笑,我当时连动都动不了。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过着任人宰割的日子,生活几乎没什么指望,我不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想办法过上让别人羡慕的生活,我要在高处俯瞰这些又蠢又笨的看守。”
面对迪安的坦诚,塞西尔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知道对方不是故意说给自己听想要刺激自己,可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滚烫,他猜测此刻自己的脸一定已经红到了耳朵根。
与迪安有些尴尬地告别之后,塞西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阵子,看守过来查了房,然后就从外面锁上了门。确定看守离开后,爬行了一整个伊弗纳的塞西尔终于可以站起来走走了,他甚至急不可耐地绕着小屋子奔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思绪万千。
所谓的麻木,不在乎,都是真的吗?那些影片真的对自己毫无影响吗?自己难道不是日复一日变得越来越习惯服从,越来越会逆来顺受了吗?塞西尔觉得那个真实的自己,随着年龄增长,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塞西尔的脑子越想越混乱,他只能强迫自己先不去想这些麻烦事,长久以来,遇到麻烦或者害怕的事情就去规避,似乎已经成了饲养院里囚徒们的看家本领,甚至成了下意识的选择。就比如现在的塞西尔,因为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所以干脆就不去想未来的事情,甚至连像迪安一样,大声说出渴望幸福的勇气都没有。塞西尔一直跑到精疲力竭,跑到没有力气再去胡思乱想之后才躺了下来,他暗自发誓,至少,至少在他出去以前,他要保护好小男孩,教给他人类的语言,就像当时照顾自己的那个黑人大哥哥一样。
但塞西尔的睡眠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一阵嘈杂的声音便把睡梦中的囚徒们都吵醒了过来。塞西尔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房间外面传来人类的尖叫声,他急忙爬了起来,把头凑到门口的铁栅栏边上,侧着脑袋尽可能地观察外面的一切。
晚上的大饲养院只有最高的天花板上有一盏灯,幽幽地发出淡淡的蓝光,以人类的视力,只能勉强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只见几个白色的影子正在粗鲁地推搡着一团黑影,毫无疑问,那些白色的大家伙正是饲养院的看守,再仔细一看,那团黑影是由几个人影组成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几个人类的囚徒。塞西尔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隐约看到几个人坐在地上,似乎用手护住了自己的头部,不难推测,大概是他们刚才的尖叫和反抗激怒了看守,现在正在遭受粗暴的恐吓。在一番恐吓之后,几个看守分散了开来,只留下两个在原地守着瑟瑟发抖的几名囚徒,其余的看守则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看上去似乎今晚还有人要倒霉。眼看其中一个看守向自己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塞西尔急忙躺回了地上,假装自己还在睡觉。
这并不是塞西尔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这种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看守们会在夜里打开一些囚徒的房门,不由分说便将他们带走,而被带走的人,便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去往何处,这件事或许是死亡,或许是机遇,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人会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方面是因为老老实实待满了七个阿弗纳也能平安离开这里,没有必要去冒险;另一方面,大家表面上虽然不说,但其实心里都明白,这一去就是凶多吉少了。
听见看守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塞西尔侧过身子,把后背朝向铁门,正脸朝向墙壁,他紧闭双眼,竭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尽量保持呼吸的均匀,心里默默祈祷能逃过一劫。脚步声很快经过了他的门口,塞西尔长舒了一口气。不多久,塞西尔房间左侧的不远处便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是人类乞求的声音,然后是肉体与硬物碰撞的声音,再来就是人类的悲鸣声和关门的声音,伴随着衣服因为拖拽与地板发出的摩擦声,房间外的悲鸣渐渐变为了绝望的啜泣。确定目标不是自己后,塞西尔谨慎地翻过身子,面朝铁门,微微眯起眼睛,偷偷观察着外面的场景,他急切地想知道被拖走的是谁,犯了什么事儿,会不会是自己在这里熟识的朋友。唯一值得他松一口气的是,根据哭泣的声音判断,被抓走的肯定不是小男儿。
随着脚步声的再一次临近,看守的影子出现在铁栅栏的缝隙之中,他雪白的身体在灯光的映射下变成了一种令人恐惧的难以描述的蓝色,被他拖行的是一个瘦弱身影,那人的手本能地拉住了塞西尔的铁门,试图进行最后一次挣扎。塞西尔吓得屏住了呼吸,那个瘦弱的男孩却突然开始疯了一般地大声哭嚎,声嘶力竭地求这个房间里的陌生人救救他。突然间自己就成了男孩逃生的最后一丝希望,塞西尔只觉得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恐惧和愧疚同时袭上他的心头,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无能为力的塞西尔知道这个垂死挣扎的男孩即将要倒大霉了,他不敢再看接下来的场景,试图闭上自己半眯着的眼睛,可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塞西尔回过神来闭上眼睛,他就看见看守抬起了那只粗壮的白色左腿,巨大的左脚恶狠狠地朝男孩的手臂跺了下去,几乎同时,塞西尔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一片漆黑之中传来了人类骨骼断裂的声音和男孩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最后收尾的还是熟悉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地板的声音。
等到自己完全冷静下来后,塞西尔才感觉到自己的下体一阵湿润,因为过度的惊吓,他刚才竟然尿了出来,遗憾的是,囚徒们并没有资格可以换衣服。在饲养院里,看守们每个阿弗纳都会根据囚徒们身形的成长情况为他们发放新的衣服,换而言之,每一套衣服都要穿上一整个阿弗纳之久。说来人类也是种奇怪的生物,明明刚刚还笼罩在巨大恐惧之中,一转眼的功夫,也不知是因为确定了自己今晚可以平安度过还是因为小的焦虑真的可以帮助分担大的痛苦,塞西尔的注意力已经有相当一部分集中到了明早要穿着尿湿的裤子去参加集训会让自己很难为情这件事情上。
而在房间之外,看守们已经抓齐了今晚要找的人,这三十几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在身体和精神上都遭受了极大的创伤,他们瘫倒在地上,彼此偎依着,其中一个心理较为强大的姑娘还在尽自己所能地安抚着这些人,全然无视了不许说人话的禁令,但这一次,看守们竟然也并未为难她。看守们用铁链将这些人锁在了一起,催促着他们向大门的方向爬去,尽管有人已经断了一两只手脚,但囚徒们没有选择,他们使出最后的力气爬到了大门外,他们期盼着奇迹出现,他们希望迎接他们的真的是新的生活,哪怕他们心里明白,这种几率不到十分之一。但祈祷似乎真的生效了,大门外等着他们的是一辆卡维迪弗星的交通工具,从读音上分辨,这种工具被卡维迪弗星人称之为“普约尔”,以囚徒们的认知来说,这大概就是一个可以在地面滑行也可以在空中飞行的带有圆形可收缩轮子的方形金属盒子。
这辆普约尔的体积很大,完全足以容纳这三十多位囚徒和护送的八名看守,囚徒们似乎看到了生还的希望,对于他们来说,没有被立即处死已经是意外之喜,他们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争先恐后地爬上了这辆普约尔,之后看守们也走了上去。普约尔的门和饲养院的门都渐渐地关了起来,普约尔向外喷射出气流,逐渐升到了空中,底盘上的小轮子也收了起来,带着三十多名囚徒的希望,慢慢消失在了这个陌生星球的夜色之中。
清晨,集合的时候,所有人的动作都格外地快,大家都想确定自己的好友昨晚是否逃过了一劫。塞西尔也不例外,他穿着尿湿的裤子,遮遮掩掩地穿行在人群之中,平日里与他说过话的几个朋友都还在,小男孩也在,昨晚刚认识的迪安也在,塞西尔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
说来也奇怪,因为平日里看守不让说话,这里的囚徒彼此间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情谊,顶多也就是说过几句话或者特别面熟的普通朋友而已,但每到这种时刻,在确认自己平安无事后,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总会浮现出几张面孔,他们会忍不住去担忧,这些自己叫得出名字的家伙怎么样了。没有人说得清楚这是为什么,是害怕孤独?是这种对他人的关心反倒会让自己感到宽慰?或者只是单纯害怕牵连到自己?总之,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