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仕江
藏北。雪一直在下。
奶粉一样的雪。羊毛团一样的雪。不分白天黑夜一刻不停地下了十多天。难于深处雪中的人,一定会想象,那样的雪一定很壮观!雪,覆盖了山,覆盖了村庄,覆盖了路,覆盖了帐篷,覆盖了深谷、河流和湖泊。雪,把一座座独立的山峰连成一堵白色的、千篇一律又惊心动魄的冰冻的绝壁。绝壁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曾经遥远又绿绿的大草原如今成了近在咫尺的白色的被单。当地政府和牧人望着那无限铺涨的被单,措手不及,愁眉苦脸。
那么多的牛羊在白色恐怖中相互咬光了身上的皮毛,也咬伤了牧人的眼睛和心灵。它们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主人,然后绝望地倒下,排山倒海慢镜头似地倒在风雪之中。
山上直溜溜的炊烟,就此一蹶不振。
民兵队长多吉艰难地背着老牧民洛桑从深雪的村庄里终于冲了出来,他大声地呼喊着:“雪魔,漫天飞舞的雪魔呀,你停停,快停停吧!”
天际里,有个童话般的声音在呼喊:“爷爷,等等。”这声音的声音里,还伴随着另一种既悦耳且让人心疼的天籁之声:“咩。”
朵朵怀抱着一只小羊羔,从厚厚的雪地里如羚羊过山冈跳窜着奔了过来。
他们好不容易挤在了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多吉把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盖在了洛桑身上。
“朵朵,你在这里好好地看着爷爷啊。”
“多吉叔叔,你要去哪里?”
“我要再回村庄一趟,看看咱们村庄还有没有人留下来。你要好好地陪着你的爷爷,叔叔很快就回来。”
“嗯!”朵朵望着多吉匆忙的背影,狠狠地点着头。可是,多吉刚步出几分钟又迅速地折了回来。朵朵睁大眼睛,十分意外。
“朵朵,别动,来,来,把这个糌粑拿着,等爷爷醒来,你就交给他吃呀。记住,千万别忘了!”
“嗯!”朵朵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有雪絮在飞落。
“朵朵,真懂事。”多吉一边抚摸朵朵的头,一边转过身给洛桑爷爷盖大衣。然后,站起身,坚定地朝雪海深处的村庄奔去。
“咩咩。”
朵朵小心翼翼地从藏袍里取出了小羊羔,将它放在地上,和爷爷紧挨在一起:“小羊羔,别叫了,多吉叔叔一会就回来了。”
“咩咩咩。”
此时,洛桑爷爷慢慢从小羊羔的叫声中苏醒过来。
“朵朵,朵朵。”
“爷爷,你醒过来了。”
“朵朵,爷爷怎么会躺在这里呀?”
“爷爷,你昏倒在雪天里好长时间了,是多吉叔叔带我们到这里来的。”
“多吉?那,那多吉他人呢?”
“他回村庄救乡亲们去了。”
“哦,好大的雪呀,我胡子白了一大把,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呀。”氆氇褴褛的洛桑抚弄着被雪沾滞在一起的胡须,眼神迷茫地望着白茫茫的村庄,他在想什么?
“爷爷,你吃这个。”朵朵手中扬起糌粑团:“这是多吉叔叔留给你吃的。”
“朵朵,真懂事。可爷爷不饿,爷爷一点也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好吗?”
“不,我不能吃。爷爷!”
“咩咩咩咩。”
“为什么?朵朵。”
“多吉叔叔临走时,特别交代要让爷爷吃的。”朵朵一边说,一边盯着雪地上颤抖的小羊羔。话完,她轻轻蹲下身,紧紧地将小羊羔搂抱在怀里:“听话,我可怜的小羊羔,你是冷了?还是饿了,怎么总是叫个没完没了?”
“朵朵,我看准是你的小羊羔饿了吧。”
“真的?爷爷,它真的是饿了吗?”朵朵四下张望了一眼,眼下一片水茫茫。草,草,草。到哪里才能找到一根草儿呢?她望着爷爷,表情陷入了可怜的绝望中。“哎”她很生气地撅着薄薄的小嘴唇,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自语道:“小羊羔呀,小羊羔呀,你不要在这个大雪天离开朵朵好吗?”
“朵朵,真傻,你手里的糌粑团可以救小羊羔的呀!”
“糌粑团?”朵朵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食物。
“是呀,你快喂小羊羔。你快呀!”
“不行,不行呀,爷爷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朵朵若有所思地跺着脚,不停地抽泣起来。
“朵朵,爷爷真的不饿,你就快快喂你的小羊羔吧。”
“不行,不行呀,多吉叔叔一定会责怪的。”
“没事,朵朵,你就说是爷爷让这么做的。”
“咩咩咩咩咩。”
“好了,好了,小羊羔,求求你别再叫了,你越叫,我越怕,我这就给你东西吃。”朵朵眼看着爷爷,掰了一小块糌粑,放进自己嘴里,咬碎,然后一点点送进小羊羔嘴里。
洛桑看着这一切,憨憨地微笑着,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小羊羔,这糌粑一定很好吃吧?”朵朵一边用手掰着糌粑,不知不觉就将手中一大块糌粑送进了自己嘴里:“嗯,真香,真香呀!”
“咩。”
“噢,噢,噢,我不是故意的,小羊羔,对不起,对不起。”朵朵用力地,尽可能地从嘴里吐出糌粑,无奈吐出的只是一团血。白花花的血。她紧紧地抱着小羊羔,空空的眼睛里装不下飞鹰和雪花,她慢慢地倒在了风雪中。
雪地上只剩下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咩咩咩,咩咩咩。”
这个声音似乎很小,很小,像雪地下面冒着热气的草儿,仿佛有种潜在的力量在促使它坚定不移地向上,向着远方闯奔。是神速的风把它传到了天边边,是它驱散了那朵亮丽的祥云。祥云下面有一团迷彩很生动,很耀眼,像一朵神采奕奕的班锦梅朵那是一个英武的少女。她肩上扛着一道横杠的列兵军衔。手臂上戴着红十字标记。她在倾听,在小羊羔的声音里匍匐,躲闪,转身,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子,直奔,前进。
此刻,草原上,雪花慢慢停止了歌唱。
少女在雪花落地的声音里箭步飞翔。
有一道光芒像长刀一样在雪山之间明明又暗暗。
少女伸出手抱起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羊羔。然后,抱起了朵朵。朵朵和小羊羔,躺在少女温暖的怀抱,像两个亲昵的玩具。少女搂着他们,显得无比喜悦、可爱,她从衣带里掏出两颗大白兔糖,各自送进了羊和朵朵的嘴里。朵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同时,她也挣脱了少女的怀抱。
“还我,还我,你还我,还我的小羊羔。”
“嘻嘻,嘻嘻,嘻嘻。”少女微笑着,把羊羔递给了朵朵:“波姆啦(小姑娘),我不是来抢你的小羊羔的,我们是来抢救你们生命的解放军,快告诉我,你们的村庄还有多少人被大雪围困?他们都在哪里?”
“解放军?你就是爷爷常说起的金珠玛米。平时爷爷给我们讲故事,他总爱说的一句就是,我们牧民哪里有危险,金珠玛米就出现在哪里。这下,我们真的有救了,有救了。爷爷,爷爷,金珠玛米来了。爷爷,你醒醒,你快醒醒呀。”朵朵激动地呼喊起来。
她的声音像把浓雾深锁的天空剁了一个窟窿。
金光闪闪的太阳从窟窿里漏了出来,粉饰了一脸雪山。
少女扶起了朵朵的爷爷。很沉,很沉。
他们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向村庄挺进。
远处。几十号人紧缩在房顶上。他们紧围着昏厥的多吉在念“嘛呢”。
少女看着眼前的一切,双脚发软,怔在那里。她背上的洛桑爷爷在呻吟。
山上,有长龙一样的车队在咆哮,在雪泥中挣扎,蜿蜒,冻结。
朵朵放下手中的羊羔,不顾一切地向山坡上爬去,少女从她的身影中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失去了方向的羊羔在雪地上狂乱尖叫:
“咩咩咩咩咩咩。”
(选自《西藏日报》2011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