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赠我一束栀子,这团扑入鼻眼的素雅芳香,忽的就令我想起外婆,勾起了心中往事微澜。
大概因为外婆家门口有一颗栀子树罢!但凡有人路过,必先远远看见正门侧面的满树绿叶。倘正逢花季,或许刚到转角处,已然嗅到花香。像其他栀子树一样,冠顶不及成人高,笔直的树干裹着粗糙的老树皮,虬筋错节的脉络在其下鼓动盘旋,好似那双苍老突兀的外婆的手。
我去到外婆家,正值一个花朵初开的午后,从栀子树下的摇椅上站起一位陌生婆婆,妈妈把我领到她面前,后来就不见了妈妈。以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都是我们俩了。对于小孩子来讲,第一次独自面对一个陌生人是恐惧的,记得当时外婆看见我快哭了,佝偻着,从众多花蕾之中摘了一朵最先盛开的,放在我手心,我泪眼朦胧着,将这世界扭曲成一只万花筒,熏人的香气使我逐渐忘却了哭泣。
也就是那个时候,妈妈把我扔给了她的妈妈,除去一开始的不适应,很快便对周遭熟络了起来。
每日照例,堂屋里旧条台上的摆钟打了六下鸣,外婆起床做饭。我躺在床上不愿起来,盯着窗外的栀子发呆:青翠饱满的叶子上仍旧挂着露珠,倒映着初升的橘色太阳,等太阳再高一点,便连同雪白的花朵也一同染了个通红,当我信以为真的跑到树下,自然只看到满树洁白,花开恣意。温暖的朝阳透过枝叶在黄泥墙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当我沉浸在那清晨的美妙之中,已不觉睡意缓慢消散。
既然不睡了,新的一天也该开始了。吃早饭时,外婆笑着说今天要带我去摘好吃的,听说有好吃的,我高兴极了,早早的吃完了饭,兴奋的爬上门前树杈上坐着等待。外婆出门时,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拿着锄头,当他注意到我时,顺手把我从树上抱下来了。
沿着池塘岸边,穿越成片蜂围蝶绕的油菜花,我们来到了目的地。那里种着一些常见的蔬菜——那是她的菜园。外婆扛着锄头挖个坑,放几粒菜籽进去,我就用土把坑掩平,外婆又拿起葫芦瓢从水桶里舀水浇地,我就用双手照猫画虎学起来;外婆摘眉豆,我用尽力气也没扯断一根,外婆看到我笨拙而认真的样子,仍旧佝偻着,拄着锄头柄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缝里塞满了皱纹,而脸上其它地方好似变了个魔术,忽然平整了,仿佛年轻许多。
但逢过节大都是要吃饺子的,馅儿用韭菜的居多,偶尔挖野生的地菜。外婆身材微微发胖,看上去壮实,腰却着实不大好,下雨天时常犯疼。她扶着旁边的豇豆架子吃力地蹲下去用手肘撑着地面,拿了一个河蚌壳儿,娴熟的齐根割断,在我听来,这和割草的声音没什么不同。这时不远处番茄和黄瓜地里散发出的,与韭菜和泥土发散出的气息相互混合,融成了一种奇怪的令人铭记的气味。
六月前后,十点之后的太阳开始滚烫起来,外婆要避开酷烈的日头去忙农活,便早早地醒来,窗户外面仍是一片黢黑晨景,天空泛着靛蓝,栀子树连同远处群山都还只是剪影似的轮廓,仿若一副简笔水墨画。然而临出门时,整个天地都已浸润在了烟熏般的蓝色熹微之中,鸟不啼,蛙不叫,只有草丛间杂乱无章的各类虫鸣。像这么早,竹篱笆上的露珠仍清晰映目,走上田间小径,穿过池塘、菜园、油菜地和稻田,偶尔不经意间一只雪色的白鹭从田野间振翅飞上蓝色幕布的天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
夏天的雨真没有个好脾气,来的急去的快。有时候趁外婆还在地里割稻子,就偷偷阴沉个脸下起黄豆般的雨点,等外婆打算赶回家,就雨霁云收了。
当闷热的空气还在蒸烤大地,这时候树上的栀子花便一天少似一天了,它们的凋谢全不像洗澡花和喇叭花,还未开始枯萎就掉落一地。她们最是恋家,绝大都枯萎凋亡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枝头,眷恋不舍如同不愿出嫁的女儿。
有一次突然大雨滂沱,终于是凉快了一会儿,可是外婆却因此感冒了。那天,窗外的栀子花被风雨摧残得像个被吹翻了面的雨伞,隐隐约约间看到有个戴着草帽的人影正跌跌撞撞的走过来,在栀子树下湿软的泥巴里跌了一跤,外婆跌倒了,可树还拼命摇晃着,就是不肯倒下去。又站起身的外婆被风雨吹的倾斜了身子,吹掉了帽子。栀子树被吹的左右摇晃,吹掉了花几朵。等她到屋子里了,我看到她全身湿透了,裤腿上沾满了黄泥,脱下的棕色蓑衣,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片泥洼。外婆烧好水以后就躺床上了——没想到一向硬朗的外婆也开始赖床了。
等稻谷割完了,突然有一天,我发觉栀子树上再没有花了,那几天几乎每天一起床就看,只有潇然一树绿叶,风吹叶响,而树自是岿然不动——经历了夏日的风雨肆虐,也就不怕寒冬来临。
对于外婆那样劳作了一辈子的农民来讲,都不过习以为常。过去了春暖夏阳,终于秋实冬雪,我们这很少下雪,只有朔风凛冽。就是在那样一个风寒刺骨的深夜,爸爸妈妈来了。我却装睡不理他们。听到妈妈对外婆说:“今年的工钱又要年后发了……几亩地一千多的税还没交呢……过年……咳咳……”。
外婆转过身去给妈妈倒了一杯茶,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黑塑料袋递给妈妈,说:“这栀子蜜茶你每年冬天咳嗽时喝几次就好了,还有哪,这个你们先用着,咱过年啥都不会缺哩……”
“我走之前不是叮嘱你,你腰不好,今年不要再种油菜稻子吗……”
我假装翻个身,看到一向要强的妈妈,紧紧捂着杯子,杯中栀子花味道的雾气润湿了她的眼……
平凡的生活无需什么大故事,点点渗入内心与灵魂的温馨,毋须刻意,就早已根植于记忆中成为永恒。我怀念,有那些一起陪伴的时光,那感动着的,成为偶尔疲惫时心灵暂憩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