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青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彧文拿着手中的一本书,轻声念,看见沈郁过来,淡笑道:“怎么会喜欢这么悲切的词?”
沈郁接过他手中的书,是一本宋词,“只是看到书房中有这么一本书,我很久都没有看诗词了,所以才拿过来看。当时还在想韩映旭根本不懂中文,书房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中文方面的书籍,现在才豁然省悟。”
“哦?”
“你经常来这儿吧?”沈郁很随意的坐在沙发上。
“很久没有来了。”彧文打量了一下房间,“韩映旭不在吗?”
“你不知道吗?他并不住在这里。”沈郁看着他的眼睛,“这个房子的主人,其实是你,对吗?”
“是我设计的没有错,但是房子是韩映旭的。我只是偶尔会暂住在这里。”彧文为什么那么坦然?
“我还在想到底是谁?想不到大少爷光临寒舍!”韩映旭嘲弄的声音忽然响起,沈郁悄悄注意他们的反映,但是彧文仍是雷打不动的淡然。他笑着说:“这次回来,竟然不去见我!”
“大少爷永远就是等着人去拜见的!”韩映旭嘲弄的以为更强,但是彧文却仍然不以为然。他站起来,拍着韩映旭的肩膀:“你这家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变成这样?”
“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韩映旭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似的,一改刚才的嘲弄姿态,笑着反问。然后看向沈郁,眼睛中已经掩饰的很好,看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我以为你今晚会很晚才回来。”
“宝影太累了,所以很早就回来了。”
韩映旭脱下外套递给一旁的佣人,坐在沙发上,说:“今天遇到一个雕刻师,跟他相见恨晚。”
“什么样的雕刻师能得到你的青睐?”
“感兴趣吗?不如明天去看看?”韩映旭状似貌不经心地说,但是他稍带探寻的眼神却真的引起了沈郁的兴趣。他大概猜准了沈郁决定要插手他的生活了,所以才故意吊起她的兴趣。一起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沈郁的个性他早就有分寸了。“而且他是个中国人。”
“一个中国人?那我真的要去拜会一下了。”沈郁笑道,她知道韩映旭是故意的,至于为什么,只有她去探寻了才能够知道。她朝彧文莞尔一笑:“你想去吗?”
“明天吗?恐怕不行,我答应宝影明天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彧文似乎并不以为意。
能把宝影跟他一个人吗?沈郁心中风起云涌,但是她跟着就是安全的吗?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优柔寡断了,那个在公事上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沈郁在生活上似乎渐渐消失不见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她是什么时候作的茧?记得上学时期曾看过一段富有哲理的话,她至今仍记忆犹新:“春蚕也是一种吐丝的昆虫
却缺少蜘蛛的那份高超的智慧
蜘蛛结网
为的是捕捉飞虫
春蚕作茧
反而牢禁了自己!”
她向往的本是“春蚕到老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那份不屈不挠的奉献精神,后来才知道哦,奉献也需要智慧,不只是勇气.。那么多年,她一直要求自己做个明智的人,做一个即便不会结网但至少不会作茧自缚的女人,但是现在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作茧自缚?她自认为是个聪明的人,但是似乎开始被某个人利用了却仍找不出是怎么被利用的!她自觉已经陷入一个怪圈,却忽然迷失了方向。现在她要怎么办才好?
“那好吧,宝影很喜欢跟你在一起。我就不去了,我明天要处理一些公务。”沈郁笑着说。
“怎么,你明天不去拜会那个雕刻师吗?”韩映旭试探地问。
“怎么会不去?只是要看我明天有没有时间。你们聊吧,我有点累,想先去休息了。”她知道自己在逃避,可是现在她才知道,她根本不是他们任何人的对手。她现在一个人还有一个宝影,想做什么都不能放开手。因为宝影,她就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是以前,她也会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她首先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她自己。
她走进房间,想了想,拨了个电话,“永帅吗?是我……公司忙吗?……那你过来好吗?……对,你尽快过来……嗯,你来了再说吧。再见。”她又向刘轩交代了一下关于蓝奇跟她提过的分公司计划。刘轩似乎也很惊讶。他不是不相信沈郁的能力,这几年沈郁一个人把公司做得很好,但是能得到布诺.蓝奇的赏识,而且主动找上门,这样的事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他笑道:“该不会是他孙子看上你了吧?”
“事实上,他已经跟我求婚了。”沈郁皱着眉头说。
“……”那边的刘轩在沉默,半晌:“你们之前认识吗?”
“我正想问你,四年前,我还在公司的时候被人调查过吗?”
“这是什么意思?”
沈郁简短地把整个事情说了一遍,刘轩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突然说:“你身边的那个韩映旭,我早就很怀疑,但是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办法调查一下。”
沈郁想了一下,“只能我自己来,外界可能根本调查不出。这件事情有点复杂。现在我唯一担心的是宝影,所以我刚给鞠永帅打了电话,让他过来。”
“我知道了,至于分公司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我早说过,‘宝影’公司是你一个人的。”
这么多年来,只要她说一声,刘轩从来没有反对的时候,她也很怀疑,刘轩真的那么放心让她拿着大把的钱瞎折腾吗?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只那么一眼,沈郁几乎忘记了还有心跳,她的脑中忽然冒出这几句曾沉淀在记忆深处的诗来,是谁写的?胡适?徐志摩?不知道了,不记得了。那些爱好文学的岁月已经远去了,她现在看纯文学的时候很少,即使有,也提不起当年的兴趣了。
时光荏苒,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眼纹,而他也非当年了!她眨了一下眼,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认错人了!他们只有眼睛很像,身材很像,但是真的不是他,不是王亦翔!原来真的是陌生了,竟然把一个陌生人当作是他!沈郁苦笑着摇头,他怎么可能会是一个雕刻师呢?总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现在才知道自己从未放下过。
她想起香枳说过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不想着接受其他的男人呢?你不该活在回忆中。”她当时还在辩解:“我只是想做自己的事情,不想被任何事情搁浅。”难道自己不是活在回忆中吗?活在那种只有亦翔带给她的感觉之中,所以她才无法接受别人,是不是?
“你要学着珍惜,接受别人,才能释放自己,获得幸福。”香枳的话当时让她很不以为然,她的幸福不该只有男人才能够给的。可是现在有了宝影,一切就已经不同了。
香枳说的对,她也许就是活在记忆中。一个女人再志存高远,还是要结婚,还是要成家。
“我们认识吗?”那个长得很像王亦翔的男人注意到沈郁一直在看着他,便主动走过来用英文打招呼。
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为什么连声音都一样?还是她产生了幻觉?他们是不一样,但是那些细小的不一样如果可以忽略的话,他们就是一个人!但是能忽略吗?他的眼睛她怎么都不会认错,因为宝影也有一双同样的眼睛,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沈郁头疼的闭眼。
“小姐,你不舒服吗?”那男人忽然将她揽进怀中,有一丝的熟悉的味道。
真的还走不出他的影子吗?沈郁猛地推开他。用中文说:“谢谢,你—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是吗?那我真是荣幸。我叫陈曦。”陈曦伸出手也改用中文。
沈郁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又迅速松开。沈郁看着他的眼睛,期待能够看出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叫沈郁。你就是—我昨天听到一个朋友谈起说国内有一个很新锐的雕刻师叫陈曦,他昨天跟他相见如故,不会就是你吧?真是很巧。”
“你的朋友?雕刻师?”陈曦皱眉,他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精光。
“难道不是你?”沈郁迅速发动脑子,没道理,忽然脑子中闪过一道灵光—三年前,韩映旭曾送她一幅她在订婚时的刺绣,这么说,韩映旭根本就见过王亦翔。昨天他发现了一个跟王亦翔长得很相像的男人,所以就诱惑她到这儿吗?
“我是陈曦,也喜欢雕刻,但是并不是什么新锐雕刻师,雕刻只是我个人的兴趣罢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休假。再说这两天我没有见过什么人,我—”
沈郁忽然执起他的手,他的手很粗糙。不是,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王亦翔的手很修长很光滑。一个只把雕刻当成兴趣的人怎么会把手弄成这种样子?那手上的茧子,没有五六年是长不出那种样子的。缓缓放下他的手,失望吗?沈郁几乎不敢抬头,但是她若是在此时抬头的话,她也许就会发现什么。很可惜,她没有抬头,没有看见陈曦眼中一闪而过的神情,有怜惜,有不舍,有痛苦,有自责……
“对不起。”沈郁终于抬头,“你跟我的一个朋友太像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能让你这么迟迟不忘呢?”陈曦很随意的样子。
沈郁勉强笑笑,“一个老同学,只是一个人在国外住久了,所以看到一个国内的又有点像自己老同学的人很激动。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古人会把‘他乡遇故知’当作人生四大美事之一。”
“哦?是吗?那我们是不是再学学古人?”他眨眨眼睛,做出绅士的邀请动作。
“有何不可?”沈郁挽住他的臂弯,两人仿佛一对相知很久的老友般走进一家中国餐馆。
“亦翔!亦翔……”沈郁已经喝醉了,或者她宁愿醉着。陈曦将她抱进一间房子,放在床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鼻、唇……这么多年了,她的皮肤还是原来的样子。迎着她迷醉的眼光,听着她一声声的呢喃,两个人都醉了,醉在彼此的激情中……
沈郁醒来头痛欲裂,看了一眼凌乱的床铺,猛地坐起。丝被顺着滑落,****的身子裸露在外面,天哪,她做了什么?酒后乱性!竟然跟那个长得很像她初恋情人的男人酒后乱性。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过生理上的需要,但是她从来没有跟任何男人有过一夜情。可是看看她现在这副样子!
幸好,他在淋浴!沈郁迅速穿好衣服,想要逃走,忽然又犹豫了。她—可不可以抓住这个机会?这算不算个机会?她有些眷恋,眷恋他的气息,眷恋他的身体!虽然她昨晚醉得一塌糊涂,可是莫名地她竟然感到身体有丝熟悉的感觉。难道是她的幻想吗?
“你醒了?”陈曦已经披着浴袍出来了,沈郁转头看他,脸却莫名地红了。她不是个封建的女人,尤其在巴黎这样的地方,一夜情到处可见,在一些搞艺术的人呢看来,这似乎是一种时尚。他说过,他的业余是雕刻,那么他也算半个艺术家,他也把这个不当一回事吗?
她点点头,抓起自己的包,勉强笑道:“我—我要先走了。”
“你不问我吗?”陈曦忽然叫住她。
沈郁看着他的眼睛,颤声问:“你—”
“我跟我的太太一起来的。”陈曦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知道沈郁想问什么,他不愿却又不得不回答。
沈郁的拳头忽的松开,脸色苍白,他有妻子!而且在妻子的眼皮底下跟别的女人上床!自己就是那个“别的女人”,她是什么时候成了这种女人?!“是吗?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找你,不会……打扰你的家庭生活。”说完狂奔而出。
“沈郁!”后面的叫声差点让沈郁的心脏停止,为什么连叫她名字的发音都相同?她是注定要活在王亦翔的阴影之中吗?她猛地转身:“不要!不许你这样叫我!不许你这样叫我!”她的眼泪猛地涌出,痛苦地弯下腰。
陈曦跑上前蹲在她的面前,想要将她拥进怀中,沈郁一把推开他,歇斯底里:“不要碰我!”忽然又冷静过来,是啊,他又不是王亦翔,为什么要对他发火?在这种年代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况且昨晚没有人勉强她!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你的叫声太像一个人了。再见!”陈曦张口想说什么,沈郁捂住他的口,看到他眼中痛苦的神色,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沈郁却只顾自己痛苦根本没有仔细去想他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们不会再见面。”
为什么,为什么始终走不出王亦翔的影子?沈郁拦下一辆车,直接回家。她傍晚时离开的家,当时宝影还没有回来,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宝影怎么样了?见不到她,她会着急吗?想到宝影,沈郁的心几乎颤抖了。王亦翔,你还不知道你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吧?你不知道我刚刚跟一个与你相像的人上过床吧?你们为什么会长那么像?那不是一个人成熟的容颜,猛一看很像你,但是仔细一看却又不是你。沈郁的心已经乱成一团麻了。直到人已经走进客厅了精神还恍恍惚惚的。伸开双手,将她抱进怀中。眼泪却不自禁地疯狂涌出。
“妈咪,我跟叔叔昨天玩得好开心噢!妈咪—咦?妈咪你的脖子上怎么有红印子?妈咪,你哭了?谁欺负你了?”宝影的小手捧住沈郁的脸,着急地问。
沈郁带泪笑道:“妈咪太想宝影了。”
“骗人!你失踪了,宝影好着急啊!叔叔也跟宝影一直在这里等妈咪。”
叔叔?沈郁抬头看见彧文正站在前面。她最狼狈的样子全被他看到了……
“妈咪,你的唇怎么肿了?”
沈郁的脸腾地红了,宝影不知道,但是彧文不会不明白。她身上的吻痕,早就说明了她之所以夜不归宿到底干什么去了!她站起身,拉着宝影的手往里走。既然最糟糕的已经被他看到了,他应该不会再要她这样的女人了吧?
从彧文身边经过时,他忽然拉住她,然后低头对宝影说:“宝影先进屋睡会儿觉,我跟妈咪睡会儿话,好不好?”宝影乖巧地点点头,在佣人的带领下进房间睡觉去了。
沈郁轻轻推开他的手:“你要说什么?如你所见。”
“我知道。我知道你昨天见的人,也知道你昨夜跟他在一块儿。”
“那么,你现在要跟我谈什么?”沈郁的心突然莫名地撕裂般痛起来。
“你们合适吗?”
“什么?”沈郁愕然。
“这么多年了,何不放过自己呢?”
沈郁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丝矫情,没有一丝起伏,没有一丝内容,像一潭平静的湖水。沈郁虽然知道他了解她的一切,但是—
“你不是我的包袱……”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沈郁忙掏出手机接听。
“喂?”
“郁啊?”
“妈?”沈郁听见母亲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一个人在外面的委屈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那么坦诚,但是很多时候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她总是选择沉默。报喜不报忧,是每一个游子的心声。
“嗯,你在哪呢?”
“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沈郁忽然紧张起来,如果不是没事,家里从来不会给她打电话,更不会问她在哪儿。
“你能不能,回家?”妈妈的声音已经苍老了好多,算起来也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忙是一个原因,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该把宝影置于何地,她不想委屈宝影,可是又不敢把宝影带回家。
“妈,咋了?”沈郁一着急,家乡话全出来了。
“我想你啊!你快回来吧!”
显然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沈郁深呼了一口气,看来在电话中是问不出来的,只有点头。“妈。我就回家,你等着我。”
“把—孩子也带回来吧。”
母亲的话像一颗炸弹,沈郁愣了好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泪却汹涌而下。“妈……”
母亲似乎叹了口气,“带会回来吧!再不带回来,我—我想见见你的孩子。一个人这么多年在外国也够苦的了,回来吧。啊?”
“嗯。”她早就知道瞒不过母亲,她只是不说,或者等着她主动带回来,谁知沈郁一直没有回家,所以她等不及了。
挂掉电话,沈郁才注意到彧文还在旁边,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灼热的东西,那是什么?她深呼了口气,勉强笑道:“你也听到了,我一会要走了。”
说完转身离开,彧文一把拉住她,沈郁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哭起来,很没有形象地大哭。这么多年来的隐忍,这么多年来的坚持,这么多年来的奋斗全在这一刻化为虚无,她很少流泪,并不是没有泪,只是不相信眼泪。但是她现在好想哭。她知道母亲妥协了,为了内心的母女之情妥协了。
彧文将她抱进房间,她靠着彧文的肩膀,说起她十八岁的轰动,说起大学时的充实时光,说起参加工作后的艰辛,说起四年前的轰轰烈烈与烟消云散,说起一个人在异国带着女儿的琐事……她知道彧文都了解,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倾诉,想要他真正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