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说书人家里养了一条大白蛇,这件事情早就传开了,说书人受了天子赏赐,树大招风,慢慢就有人胡乱造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蛇长大了,风言风语也是越传越厉害。
“那人家里有蛇妖,晚上吸人精气呢!”
“自从那蛇妖来了之后,城里没一天安生的,这几年不是大旱就是涝灾。”
“要我说,那说书人上个月病倒,都是那蛇妖的惹的!”
什么样的传言都有,白蛇刚被说书人带回来的时候,城里人说那是白娘子。不想十年时间的消磨,人还是当年那群人,无非是壮年向老,幼年已壮,但话却变了味道。蛇妖,称呼其实也没错,白娘子也是蛇妖,但人们尊称它为白娘子,因为大家知道是传说,传说里的妖可以被赞扬,但现实中不行,妖就是妖,百姓对妖的接受程度仅限于从故事里听到,而不是亲眼所见。若是真的白娘子出来了又如何?人们见到真的白娘子,也不会尊称一声“白娘子”,还是会叫蛇妖。
蛇妖的说法,开始逐渐被大家所一致接受,还不是因为说书人?
前年的一天,说书人大病,卧在床上昏迷不醒,之前的丫鬟仆人在说书人不再把白蛇关起来之后就都辞去了,故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白蛇。白蛇吐着信子,不断地摩挲着他的脸,依旧叫不醒,蛇信子碰到额头,吓得白蛇一个激灵,那沸水一样的温度告诉它:他病了。
白蛇当即出了宅子,尽量躲着路人,但还是有人看到了。人们怕,都躲着,这么大的一条蛇,谁不怕?
它准确找到了药铺,药铺的郎中看到这条大蛇,吓得两条腿直抖。郎中的妻子拿着扁担打,它只躲,不伤害他们。
找到了一个空当,白蛇尾巴卷起来桌子上的毛笔,蘸了墨,在地上写了起来。
“他重病,求救。”
写完字,白蛇的脑袋咚咚咚地往地上砸,像是在磕头,惊呆了郎中夫妇。
郎中还是背上药包去了,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风寒而已,开了几服药,吃上半个月就差不多好了。
病是好了,不过关于白蛇成精的事情却坐实了。有谁见过蛇写字?有谁见过蛇磕头?没有,这事儿太稀罕了。
说书人还能外出的时候,大家尚且还不在他面前说,现其重病,很少出来,也就不需要忌讳什么了。可怜说书人宅子的强挡风不好,外面的话都随着风一起飘了进来,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生气,因外面那群人的胡言乱语,也因自己对这些胡言乱语的无能为力。自己的身体情况每况日下,郎中说他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病,看不出来就看不出来吧,放在以前,他无亲无故,觉得什么时候死都行,但现在不行了,现在他只要一死,围墙外面的人肯定要把阿白打死。这么大的一座城,容得下数万百姓,但是容不下一条白蛇。
白蛇也知道说书人身体不行了,以前每天早上能说整部白蛇传,而今说一回就累得满头大汗。它喜欢听白蛇传,喜欢妖与妖之间的有情有义,喜欢人与人之间的有情有义,更喜欢妖与人之间的有情有义。情是爱情,义是大义,爱情是小我,大义为苍生。
即便一副病态,躺得多坐的少,他还是每天要讲,讲不了整部就讲一回,讲不了一回就讲一段。讲完了扶着墙出门随便买点吃食就回来,他倒是想找个丫鬟仆人,但没人敢来,都传言他宅子里有蛇妖,没人敢来。
后来,说书人真的病入膏肓了,三五天才能出一次门,两只眼睛凹下去了,看起来像一个骷髅。每次买够很多天的熟食,让店家帮忙送,店家只敢送到门口,他拿不动,白蛇就往里面搬。
那天,说书人坐在院子里看夕阳,白蛇匍匐在旁边,身子盘成一个小饼,说书人伸手,白蛇就把头抬起来蹭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咳了几口,嘴巴里面有血。
来不及吐出来就听到了有人敲大门。
他把血咽了回去,声音沙哑,不再是当初爽朗的说书声了,他问:“谁呀?”
门外传来声音:“来拜访的客人。”
他听不出是谁,家里很多年没来过客人了。
“门没锁,进来吧!”
门没必要锁,全城人都怕他家的宅子,每次路过都加快脚步,恨不得不从这里过,更不需要谈进来做客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半老道人,鬓角有白丝,面庞消瘦,腰左边别了个葫芦,腰右边绑了个唢呐。
道人一进门就盯着盘着的白蛇看,白蛇很怕那个人的目光,往说书人旁边凑了凑。
“道长来所为何事?”说书人摸了摸白蛇,问道。
道人一笑,说:“听闻城里有一宅子,宅里有一蛇妖,我来看看。”
说书人点头,语气淡然地说:“看到了?看完了?那还请走吧,记得把门带上。”
他又咳了几下,血吐到了地上。
道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寿命无几,你死了,它怎办?”
一句话说到了心坎上,说书人眼泪掉了下来,泪眼婆娑地看着白蛇。
“能怎办,能跑就跑,天下那么大,一条白蛇都容不下?”
道人走了过来,也不嫌地脏,席地而坐,看着夕阳。
“这座城也是天下的一部分,它能出这座城,才能去更远的地方。”
说书人苦笑问:“他们让你来抓妖的?”
道人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我现在拦不住你,要抓现在就抓吧……”他闭上了眼睛。
道人笑了,说:“我不抓,百年千年也出不了一个能改变天下局势的大妖,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你可否让它回避一下。”
道人指着白蛇,白蛇看着这根手指,本能地往上咬。
“阿白,退下。”眼见快咬上了,说书人喝退了白蛇。
白蛇会意,去了后院,长长的尾巴在地上拖着。
道人和说书人聊了些什么,白蛇不知道,现在的它的确是妖,即使它在后院,他们在前院,它也能知道前院再说什么,只要它在这个宅子里,宅子里的一切举动都躲不过它。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前院的气息被隔绝了,它察觉不到。
他们聊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道人搀扶着说书人走到了后院。白蛇抬起头,吐着信子,盯着两人。
“你跟他走吧,我没几日可活,跟他走。”
它警惕地看着道人。
“跟我走吧,你救不了它的命的。”道人叹息。
救不了也得救,白蛇为了让说书人多活几年,强行几次把魂魄送回来肉体里,上次还有鬼差来责问,也被它打发走了。
在长白山百余年的修行,岂是玩笑?若非那次受了伤,一个凡人岂能抓得住它?
“妖该有妖的样子,改变不了阴阳大势的。”道人继续劝说。
“阿白,跟他走吧……”说书人也要它走。
“你现在不走,等留不住他性命的时候,你怎么走?是你被城里人杀死还是你把城里人杀死?”道人的话让它冷静了下来,它不想杀人,但也不想被人杀,杀与被杀之间,总得有个抉择。
“跟我走,我可以帮你找到他的下一世!”一句话,让白蛇动了心,爬了过去,缠绕在了一根木头上。
道人拿起木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白蛇缠在木头上,一直看着后面的说书人。一段时间后,说书人看不见了,只有那个宅子,再一段时间后,宅子不见了,只能看到那座城,后来城也不见了,它就不知道到哪儿了。
城里的蛇妖走了,全城人都高兴了,官府请来的高人的确厉害,仅几个时辰,就带着蛇妖出来,直接出城了。
第二天,城里都在高兴地谈论这件事,风带着他们谈论的话语往院子里跑,钻进了说书人的耳朵。说书人躺在床上,满足地笑着,从小声笑到狂笑不止,然后一口气没喘上来,头一歪,就这么死了。
……
白蛇眯着眼睛,它又进了一座城,道人拿着这根木头走了不知道多久,一直走到了这座有湖的城里,湖上有桥,湖畔有塔。
道人拍了拍它,说:“你听了十几年的白蛇传,这就是西湖。”
白蛇睁眼,欲一眼望穿西湖的水。
“想成为千年大妖吗?”道人又问。
白蛇蛇头上下点了点,又左右摇了摇。
千年大妖,它见过最高道行的妖怪也只是四五百年,千年是个坎儿,一千年的时间,天地规则都变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一次规则的改变也就是一次死劫。
道人哈哈大笑,把唢呐拿在了手上,对着眼前的湖水一挥,起雾了,黑色的雾,水面上出现了一座黑塔。
白蛇从木头上下来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道人,挥手间就让两人从阳间到了阴间,通天彻底之能。
道人抓住它的七寸,往水里一扔,它落水,睁眼时自己正在塔内。道人不见了,眼前是一只普通的鬼魅,但鬼魅身上的气息是道人的没错。
“我不知道这是哪个大妖在阴间开拓的妖域,按照阴阳时间的流逝速度,阳间一年,阴间三年,这是让你成为千年大妖最快的途径。好生在这里待着吧!”
白蛇的尾巴拍了过去,鬼魅散开,又重聚。快速凑上前来,伸手一抓,蛇鳞掉落一大片。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普通鬼魅,一只普通的小鬼竟然可以靠近妖的身躯,且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颠覆了白蛇的想象。
“此术法为阴阳乾坤术,我只是分了一部分意识控制这只普通的小鬼,你不是我的对手,安心待着吧!”
钟响了,鬼魅消失了,白蛇认了命,盘绕在这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