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密布着的乌云，好像一块农家漆黑的洗锅布，倒扣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山庄头上，四边都是500多米高的山，种满了野竹和杉树，错乱交杂，毫无头绪。黑云的高度极低，仿佛就在半山腰上，南头山上的那座西陵地区第一高峰小叶峰，此时也直直的插入黑云，仿佛是一根刺入黑布的鱼刺。
山庄里，一条小山溪边，一个孩子叼着几根草叶，眼巴巴的看着溪中潺潺的流水，不时用手在水里淘几把，每次掏了个空之后就立刻缩回去，在那脏兮兮，皱巴巴的裤脚上擦干水，再次傻愣的盯着水流。天上已经有点点滴滴的细雨落下，他也一点没有察觉。
小溪上游边有个石头屋，里面出来一个妇女，倒了一盘脏水到地上，看了看溪边的小孩，司空见惯一般，正要回屋，发现天上已经有细雨落下，就喊了一声：“二傻，下雨了，还不赶紧回去，待会又要落你妈一顿好打。”
溪边的孩子置若罔闻，只是嘴角咧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猛地在水里一抓，立刻抓到一个条状物体。他立刻哇哇大叫，把东西捂起来，放到离水边稍远的岸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根圆圆细细的霉变白菜梗，顿时发了脾气，使劲的踩了几脚，继续回老位置蹲点。那个妇女见了，摇摇头，转身回屋了。
过了一会，小溪边响起一个尚显稚嫩的少年喊叫声：“二傻，还不回家，天下雨了。”溪边的孩子此时才发现落下的雨滴，顿时也略显慌张，赶忙起身要走，忽然发现自己裤子都是湿的，又害怕起来。原来二傻在溪边良久，不停将沾水的手在裤脚擦拭，把裤子都弄湿了。
另外一个个头高高的少年把二傻拖回家，不久，村子里就响起一个彪悍的女声以及小孩哇哇的喊叫声。溪边的那个倒水妇女听到后，叹口气，和身边的一个老头道：“老王家也是前辈子做了孽啊，生下个孩子没头脑，捡了个孩子还是没头脑。”
老头子抓了一把自己炒的野茶，放到陶碗中，又从锅里舀了一点开水倒进去，等到一点茶香喷起的时候才应道：“那也是命不好，以前那个二傻刚捡回来的时候不也是挺聪明的？我还记得那时才几岁的孩子，就会数数了，还会背诗，这还是简单的？若不是后来摔了一跤碰了脑袋，东西都不记得了，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一根筋！”
老头端起陶碗，吹了吹碗面上浮着的茶叶，呡了一小口茶水，接着把喝进嘴里的碎茶末吐出。地上一只公鸡在来回踱着，貌似等了很久，看到地上的茶叶，立刻奔上，一口啄出，将茶叶吞下，接着又昂首挺胸，来回走动。
妇女提起一个小铲子，将地上的几坨鸡屎铲起扔到门外。老头看了看，又说：“老婆子，这几天鸡好像没怎么吃到虫啊，连鸡屎都变成青色的了。这可不行，你看老王家那几只鸡，个个都比我家的大，体健气壮，到年关宰了，光是鸡油可能都有斤把，你也要和王家婆子学学，没事把鸡放到后山里溜溜。你看这些孬鸡，整日就知道跟在我屁股后挑茶叶吃，个个不成器。”
妇女把铲子往墙角一扔，声音提高八度：“你个老死鬼，你还不知足，你可比老王家好多了，老娘只是给你养了几只孬鸡，人家老王头可是养了两个孬儿子。就你这死鬼像，整日捧个茶碗，西陵第一大户武大官人都没你活的自在，西陵第一闲人吐谷浑都没你逍遥。还有脸说老娘没有养好鸡，就你这个衰样，老娘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嫁给你这么一个老头，整日操持家务，你连手都不伸一下。每天晚上还要让你穷折腾，这都多少年了，一男半女都没有落下。你要是有能耐，就像大傻二傻那两个孬娃子也给我整一个出来啊。”
妇女说完，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着，显然是想到了最伤心的事情。老头子也是被抓住了痛心事，默然无语，端着茶碗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黑云压得更低，石屋中只剩下微微的哭泣和茶水吞咽声。
小山庄沉寂在瓢泼的大雨中，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才略微打破这份沉静。忽然，一声凄厉的孩子叫声响遍山庄，只见村中奔出两个小孩，前面一个孩子手里抓着一个小竹筒，后面的孩子连滚带跑，哭声震天，正是老王家的大傻二傻。原来二傻有一日在溪中抓到一条泥鳅，便养在这竹筒里，今日大傻抢到竹筒，说要把这竹筒里的泥鳅拿去喂鸡，因此二傻才哭天抢地的要抢回竹筒。两个孩子在泥水里使劲跑着，溅了一身的泥巴，活脱脱两个泥猴子，那竹筒中的泥鳅早就不知道在哪次摔跤中掉了出来，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兀自一跑一追。整个村子的孩子都扶着门边，看着他们追来追去，羡慕不已。
其实两个傻子倒不是真的傻得不可救药，大傻是老王头王振富早年生的孩子，但是不太聪明，小时候学习东西奇慢无比，据说八岁时还没有学会拿筷子夹菜，吃饭时都是用一种特别蹩脚的方式抓着筷子，夹菜还时常漏掉。他如今也有14岁了，虽较之小时候好了很多，但是大傻的名字却一直没有改掉。
二傻其实原来不叫二傻，王振富以前在山路边捡到了他，当时还包在一件破旧的棉袄里，时年仅两三岁的二傻被捡回来之后一点都不认生，很快就和王振富夫妇熟悉起来，说自己的名字叫做陆文远，而且聪明伶俐，才两三岁的孩子竟然就已经知道数数，还能背几首古诗，喜得王振富到祖坟地连连祭奠，直夸祖宗遗佑。殊不知，乐极生悲，小文远才到王家没一月，一个跟头撞到一个石头上，一下子把脑袋撞坏了，不仅古诗数数忘了，连仅有的一点童年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如今的文远，也就是二傻已经13岁，来王家也已经10年左右了，整日除了玩泥巴，玩水，玩虫子之外还真是无所事事。山里人靠山吃山，王振富自己有一片山林，里面的野物众多，倒也不需要孩子帮忙就可以让一家衣食无忧。二傻比起大傻来说，傻得程度要稍微低一点，遇事喜欢钻研，喜欢固执，那次在小溪里偶尔抓到一只泥鳅，如今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蹲在溪边，继续对着水里抓，希望下一个瞬间，手中再次冒出一条可爱的泥鳅来。
其实大傻二傻这样的孩子，若是有个好老师教教，还是可以慢慢成长为正常人，但是山里人平日里忙的四脚朝天，也没有个正经私塾，哪里有地方教这两个孩子，王振富早几年还想把这两个孩子送到山外的小私塾，可一方面经济困难，一方面交通不便利，因此也就搁下了这件事情。如今孩子一年一年的大了，再去读书也就迟了一点了。
王振富今日在家，拿着一把篾刀削着竹子，在做制作兔子弓的材料，这种兔子弓就是用绳子在一根竹棍上打个活结，然后把竹棍深深的插到兔子等猎物经常经过的地方，兔子一旦走过，只要脚拌上活结，就会越勒越紧，最终被绑在棍子上无法逃脱。做了几个兔子弓以后，王振富站起来，对他老婆道：“腊梅，把两个小兔仔子叫回来，雨一停我就带他们上山下兔子弓去，好歹得把这门手艺学会，要不然以后饿都饿死了。”
腊梅应了一声，看着外面渐小的雨滴，眼中抹过几丝忧色。
王振富看了看老婆，安慰道：“腊梅，莫忧心，老王家到了我这一辈，出了这样两个孩子，也就是命。我们自己生出来的也就算了，老二来我家不到一个月就出了事，也是被这命给沾上了。我们现在都还不老，还有的是时间，我总要让他们两个有个手艺混口饭吃。两个孩子现在都已经会下兔子弓了，就是不太会选地方，我再多教几次，必然就能成功。”
腊梅回过头，在门边上的小木椅上坐下，悠悠道：“混口饭吃是不难，我是担心这两个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但是哪家的闺女愿意来这啊？那林四的儿子，今年刚满14岁就和山外的一家闺女订了亲，就等个好日子成婚了。我们家大傻也有14岁了，已经到年纪了，却又到哪去找媳妇去？”
王振富强笑道：“十六七岁订婚也不算迟，几年后的事情谁晓得，兄弟两个互相扶持，只要能填饱肚子，找个媳妇还不简单？再说二傻也不见得就有多傻，就是遇事一根筋了一点，认死理，这要是在山外的大户人家，从小请专人教书，说不定还能成大官。我还听说，山外一些仙人收徒弟，都是要认死理的，要不然吃不了苦，是修不成仙的。我家二傻，若是运气来了，拜入仙人门下，那以后最少也得做个州牧。听说南方一直在打仗，那些兽毛野人还有什么木头人、长耳朵妖怪都着实凶猛，若不是有几个仙人坐镇边关，这天下早就被那些野人给占了。”
一说起这些道听途说的八卦，王振富仿佛忘了忧心的事情，津津乐道起来：“前儿老吴头挑了点山里的果子到山外去卖，听见一个消息，说是朝廷又在征兵了，哪家出丁一口，奖励谷米三担，乳猪一头。”
腊梅听了，也来点兴趣，“不知道像我家大傻二傻以后到了年纪能不能去当兵，要是能当兵的话，凭他们那一把蛮力气，说不定还能混出点样子来。对了，大富，前几天山外来了一个传教的，说叫我们去山外参加个小庙会，都可以发一匹布。还说如果信他们的神仙，就可以百病不生，每年还有不要钱的布匹发。你说我要不要去？”
王振富听了，大笑：“傻婆娘，这样的好事怎的不去，多叫上几个人一起去就不怕耍诈，什么都不费，光是信个神仙就有布拿，这样的神仙要得。”
门外的大傻二傻仍然在打闹着，天上乌云渐散，小叶峰也慢慢显现出来。二傻停下脚步，看着小叶峰，露出一点傻笑，口中低声道：“泥鳅！”
腊梅倚门而望，看着二傻，心中叹道：这就是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