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再回到帝都，步青衣并没有归乡的亲切感，反而越是接近就越不安。
如今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里，她在乎的人已经所剩不多，一墙之隔的城内充斥着阴谋诡计、利欲熏心，恐怕裴赞的耳目多到数不清。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愿再回到这个充满无数灰暗记忆的地方，可是她不得不这么做。
不过，想要进城也并非易事。
“我去打听了一下，数日前都城就开始戒严了，许进不许出，名验查得很严格。之前我们出出进进那处漏洞也已经堵死，要混入城中只能另想办法。”城门附近，晃了一圈又回来的墨归摇了摇头，将一包热乎乎的烤红薯递给步青衣，“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步青衣接过红薯，深深嗅了一口，从中拣出最大的一颗掰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墨归。她轻轻朝红薯吹着凉气，有些茫然：“哪里弄来的？看这油纸包，好像是商贩卖的？”
“嗯，有个从附近村子来个汉子，每天都要和妻子一起挑两炉烤红薯进城卖，刚好他们夫妻正在排队等着检查名验，我就从他那里先弄了一包过来。”
“……这大好机会你就任它溜走了？！”步青衣一激动，刚咬的一大口红薯滚入喉咙中，立马烫得她眼泪横飞。
“慢点，喝口水——你对你男人就这么没信心？”墨归不急不忙递上水袋，慢悠悠撕去红薯烤软的外皮，朝远处城门口一仰头，“两炉红薯都已经买了下来，连炉子一起。我额外多给了他们十两银子，等你填饱肚子我们就过去，换衣服，借名验。”
步青衣撇撇嘴，没有再说什么。
墨归处理起事情来一向比她更加细致周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虽然在陆景弈和沈君鸿那边一直都是她出面说话，可真正落实各种安排的其实多半都是墨归，她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裴赞对墨归如此提防，却还要将她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一个能力卓绝的副手，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那对儿卖红薯的夫妻看在十两银子的面子上，很乐意把衣服和名验都借给步青衣和墨归。两炉子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再加上步青衣的易容技巧，二人轻而易举的骗过守城士兵的眼睛，光明正大走入帝都。
离开数月，眼前的帝都景致与之前略有不同，却也不过是季节的变化、草木的荣枯；可那些行走在街上的百姓，他们的神态气息都与过往大相径庭，再感受不到天子脚下子民们那种悠然休闲的气息。
街上巡逻的金吾卫格外地多，还有很多乔装成普通百姓游街走巷，眼睛却贼溜溜地观察往来路人的家伙，向来都是裴赞安插在都城之类的耳目。距离城门不远处，步青衣和墨归还亲眼见到一个骂骂咧咧的年轻书生被金吾卫粗暴拖走，听旁边围观的百姓说，这书生不过喝茶时说了一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便被旁边暗暗盯梢的裴赞爪牙报给了金吾卫，转眼便被抓了起来。
帝都之内的气氛如此压抑，走在街上说句话都要提心吊胆，也难怪百姓的面色不佳，大气都不敢喘了。不过这一路耳听的眼看的也并非都是坏事，她至少听到四个人提起过诸如“如果缙王还在就好了”之类的话，可见越是这种水深火热的时候，百姓们对陆景弈的怀念和期待就越高。
目的明确的步青衣没有在街头过多停留，他和墨归假扮卖红薯的夫妇沿街叫卖，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向宅邸那边挪动，期间还真卖掉大半炉的红薯。
及至二人终于走到宅邸门前，看着已经落了灰的门扉，顾青衣莫名竟有几分心酸，长长叹了口气才推开大门。
一道寒光闪过，俺在步青衣脚步落地之前横于她颈间。
步青衣并没有拔出武器，她仅仅并拢二指便将剑身挡住，眉梢微微扬起：“好歹看下来人是谁再出手啊！万一误伤了友军怎么办？”
冷哼一声收回剑，凤栖一脚踹上大门：“怎么这么久才过来？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阎王爷奉行的宗旨是祸害遗千年，说什么都不肯收我，我有什么办法呢？”步青衣负着手信步闲庭，进门之后便一派轻松，“外面看着满是灰尘，倒真像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一样，没想到里面收拾的这么干净。我多少有些理解侯爷为什么喜欢你了，的确是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贤内助。”
凤栖刚想开口便被墨归打断：“这些应该不是她收拾的。院子里的泥土都刚刚翻过，好像有人撒了种子在里面；桃树上的冲动也都填补了，手法十分娴熟；还有房檐下的蜘蛛网，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可见打扫得十分用心仔细。没猜错的话，这些应该都是暂住在这里那些燕国人做的。”
“看得还挺仔细。”凤栖嗤笑一声，朝院门扬了扬下颌，“这些日子把他们憋坏了，每天变着法找事干，不只把你这又脏又破的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许多地方还重新装潢了一番，颇有几分异域风味儿。”
“异域风味？你是说燕国漫天黄沙的干燥吗？”
步青衣一边轻声唠叨，一边穿过院门走进二进院。
“青襄郡主？！”
院落中，太子衷正与十余个同胞闲聊，见步青衣到来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赶上前来。
太子衷将在西平的遭遇一五一十道来，步青衣也将陆景弈和沈君鸿那边的情况尽数告知，两边的消息一对，果然如时同醉猜测那般，裴赞是想通过怂恿陆景年杀了太子衷来彻底挑起战争。
“我们出发来这边的时候，时老板已经准备动身去燕国劝说你父皇不要结盟，也不知道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能不能劝得动。”
步青衣环视院子里一群带着茫然眼神看着她的燕国人，越发感觉肩上沉甸甸的。她把剩下的烤红薯给众人分了分，那些对动荡局势尚不知情的人们全然没有紧张感，一个个开心的吃着、聊着，全然没注意到太子衷苦涩表情。
“父皇那边，时少傅是绝对劝不动的，少不得要等我回去。”太子衷压低声音，生怕那些宫女和护卫们听见，“父皇生性胆小，最不愿与人产生摩擦，总是担心燕国得来不易的局面会在他手中败坏。其实之前我就有对父皇说过，与霍尔都帝国结盟并不是明智之举，可是他不肯听……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劝动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毕竟真的与霍尔都帝国作为伙伴向西平开战，无异于背叛了中州，自决与中州其他国家。”
“倘若皇帝能像你一样想得长远就好了。”步青衣长长叹息，下意识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这两天得想办法尽快送你们出去，就算能成功劝说你父皇，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不知道沈公子那边怎么样了，玟辛公主救出来没有……”
“青衣，你该休息了。”墨归适时地打断步青衣的思绪。他向太子衷使了个眼色，又轻轻按住步青衣双肩，温柔道：“眼看天就要黑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为了防止外人发现此处有人居住，晚上绝对不能点灯，不如趁此机会好好休息，这一路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实在够你受的。”
“可是我还不……”
“不，你累了，你现在就该去休息。”墨归毫不客气打断步青衣弱弱的反驳，扬手一指内院，口吻中带着几分威胁之意，“是你自己过去，还是我把你扛过去？”
“……呸，不要脸！”
步青衣狠狠翻个白眼，起身又与太子衷寒暄了几句，在墨归不耐烦的催促中终于回房休息。
房间还是她曾住过的房间，里面的摆设也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就连香炉里的熏香灰烬都一如往昔。在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环境里，疲惫不堪的步青衣反而睡不着了，纵使熄了灯，外面月明星稀，她也只能侧身躺着，瞪圆眼睛。
视线中，是墨归那张理所当然的厚脸皮。
“……为什么你要睡在我房间？”
“因为来的客人太多，没有空闲的客房，我只能睡这里。”
“那你滚到地上去睡啊！凭什么睡我的床？！”
“我怕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冷，夜里再突然袭击我，还不如我主动送上门来。”
“姓墨的你能不能要点脸？！”
“明知故问。真淘气。”
步青衣忽然发觉，这番对话好像发生过无数次，而每次结局都是相同的——在不知廉耻这件事上，她就没赢过墨归！
既然已经知道结局，再挣扎便没有任何意义。步青衣如霜打的茄子，蔫头巴脑地轻叹一声，顺手把掌心贴在墨归胸口。
他的身上总是那么温暖，最舒适不过。
“摸我可以，记得给钱。”墨归擒住她双手塞进衣襟里，又扯了扯被角将她露在外面的肩头盖好，像是照顾一个孩子般细致周到。
熟悉的气息与呼吸声中，迟来的困倦渐渐淹没了步青衣的所有知觉，她慢慢睡去，唇角噙着轻轻笑意，以及一句无意识的呢喃。
“你应该……会是个好父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