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数三十年，裴赞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且不说他与乱雪阁是何关系，单凭那一身从容不迫、儒雅沉稳的风格，就曾让不少女子为之痴迷。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经历过诸多风浪之后的他，非但没有功成名就过上安逸的日子，反而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四处躲藏，气急败坏成了他惯常挂在脸上的表情。
好不容易又一次见到顾容苏，他气势汹汹连连质问：“说好你会亲手杀了步青衣，你没做到；好不容易把她哄骗进宫，说服皇帝对他动手，你又横加阻拦，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这是在保护她吧？！”
前番与步青衣交手，裴赞已经看到过顾容苏的真容，之后顾容苏出现时便不再戴面具，只是他脸上的表情比那面具更加阴森冷酷，反而不如看面具舒服。
顾容苏对裴赞咄咄逼人的态度满不在乎，他的口吻一如既往地介于平静与麻木之间：“步青衣身边高手环绕，想杀她比我预料中要困难。此外，我低估了她对局势起到的影响，现在看来，让她活下去还有更大的作用。”
“每次你都有说辞！那你究竟打算让她活到什么时候？等到把我耗死吗？！”
“你？你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眼见裴赞变了脸色，顾容苏懒懒一抬手，“不过让她活着并非对你没有好处——背信弃义出卖亲友，甚至不惜牺牲儿子的性命，这些年来你追逐的是什么？不就是功名利禄吗？我答应你，等到大局底定之日，你能得到的将比你往昔最荣耀之时更多，多到你难以想象，如何？”
“就凭你？”裴赞冷笑，“这天下再怎么变，也不可能跟你一个异族人的姓。你对我千般许诺有什么意义？说再多，你给得了吗？”
顾容苏坐在藤椅中，目光看向窗外的雪花，眉目清淡：“裴赞啊裴赞，就凭你这脑子，如何与步青衣斗？步青衣早就开始着手调查我背后的势力，而你还愚蠢地以为，我所做这些事都是凭一己之力吗？不妨告诉你，囚禁缙王也好，栽赃嫁祸也罢，之前那些计划都是在为我的主人上位做铺垫，倘若主人继位称帝，作为辅助完成这一系列计划的功臣，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
裴赞将信将疑，一时间就没了主意。
他自然想为儿子报仇，亲手杀了步青衣以绝后患；可是正如顾容苏所说，他背负骂名走到今天，说白了，为的不就是地位权势和财富吗？仔细想想，顾容苏这种从外貌上看明显是异族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权力搅乱大局，或者真如顾容苏所说，另有势力在后面推波助澜？
裴赞的面色一阵阴晴不定，顾容苏也不理会他，自顾欣赏外面的雪景。过了半晌，裴赞终于下定决心，装作不情愿地冷哼一声：“我就再相信你一次，暂时放步青衣一条命。不过在你决定杀她之前，她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只要保她不死，随便你怎么折腾。不过我总觉得，哪怕你使出全力也未必杀得了她。”
顾容苏的话无疑是对裴赞的尖锐讽刺，然而裴赞纵使心有不服，也只能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毕竟步青衣不是个寻常女子。
晌午时的景灵宫，惨叫声陆续响起，连绵不绝。
朱昌洋奉行言必出行必果，因此那三十多个迟到的学宫子弟无一例外都被他亲自执行了杖责，虽然不像雷云蔚那般打在手臂上造成重伤，却因为一个个都被命令躺在地面一棍子打在屁股上脸面尽失，沦为一众学宫管事和其他子弟的笑柄。
“这朱司丞是疯子吧？下手也太狠了！”
“关键是他谁的面子都不给，以后咱们出去还怎么见人？脸都丢尽了！”
“知足吧，你们看看雷云蔚，胳膊差点断了，脸重要还是命重要？”
“不想挨打丢脸那就按规矩做呀，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他想打也没机会！”
午饭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学宫子弟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堆，或蹲或坐或站聚集在院落中闲聊，绝大多数的话题都是朱司丞和学宫不太乐观的生活环境。
步青衣没有参与其中，她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一边看雪花飞舞，一边失神的想着与学宫毫无关系的事。
如今她身处学宫内，墨归也好，广陵王也罢，任何想帮她的人都是有心无力，裴赞必定会借此机会向她下手。现在已经知道的是，薛贵妃肯定是裴赞那边的人，想来薛贵妃昨天只是小试牛刀试探她深浅，之后还会有更多的阴谋诡计在澄园殿等着她。
“青衣姐？想什么呢？”午休的时间就快结束，柳潇忆却突然跑来，悄悄塞给步青衣一块糕点，“从厨房拿来的，就只剩下这么两块，权且垫垫肚子。刚才我见你没怎么吃东西，是不是这里的饭菜不合口味？说实话，我也吃不下去，实在是太难吃了！”
步青衣笑笑，把糕点还给柳潇忆：“还是你吃吧。我只是胃口不好而已，看什么都吃不下。”
柳潇忆无可奈何一耸肩，接过糕点放在一旁，古怪精灵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若有所思盯着步青衣：“青衣姐该不会是和墨归吵架了吧？”
步青衣气息一滞，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
柳潇忆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惋惜地摇了摇头，一脸认真道：“我早就觉得他配不上青衣姐，可是仔细想想，又找不出比它更适合青衣姐的人。没错，这偌大的都城有那么多富家子弟，功夫好的，有才华的，模样俊朗的，要什么有什么。可是说句老实话，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真想找个相伴一生白首到老的男人，还是温柔体贴和真心喜欢才最重要。所以……青衣姐，你喜欢他吗？你觉得他对你又是如何呢？”
柳潇忆不过双八年华，细算下来比步青衣还要小上两岁，可是这些话，全然不像从一个小女孩口中说出来的。
步青衣听得哭笑不得：“你个小丫头才几岁啊，怎么把感情研究得这么透彻？人小鬼大。”
“年纪小怎么了？我经验丰富啊！”柳潇忆不服气地撇撇嘴，“远的不说，就说这学宫里，至少有六个人是我之前交往过的，青衣姐你又跟几个男人好过？所以我的经验之谈你要好好听着呀！”
“你就不怕你爹娘说你？”步青衣扶住额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他们不会说我的，毕竟能够自由自在的时光，我已经剩下不多了。”柳潇忆的语气突然变得平静，她低垂眉眼，唇角挂着一抹弧度，却是有些落寞的微笑。
步青衣心头一震。
柳潇忆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小小年纪便封了公主，不是因为皇帝有多喜欢她，而是因为她注定要走上联姻之路，成为为家国牺牲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而联姻，往往会早早到来，或许正如柳潇忆所说，她能够逍遥自在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步青衣低叹一声，用力把柳潇忆搂在怀里。
“青衣姐，你知道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很喜欢墨归，可是不管我怎么追求，他总是淡淡一笑委婉拒绝。他对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看起来温和多情，却没有哪个女人能够真正走到他的心里，直到青衣姐你的出现。”柳潇忆靠着步青衣肩头，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因为喜欢，所以我总是偷偷看着他；因为总是那样看着他，所以我才会发现，只有在看着青衣姐你时，他的眼神是不同的。于是我便知道，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但青衣姐你更多的时间都把目光投向前方，注视着他的时候是那么的少，我想，他从你这里得到的回应应该很少吧？换做是我的话，可是会很委屈的哦！”
步青衣猛然愣住。
她完全没有想过，以旁人的视角来看，她与墨归之间竟然有着如此之大的不同。最重要的是，她此前从未想过，在这段感情里，她与墨归对待感情的态度，差异如此之大。
“好了，青衣姐，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柳潇忆眨眼间又恢复活泼可爱姿态，朝步青衣俏皮地挤了个眼，“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说出来真痛快。不过青衣姐你可要替我保密，千万别告诉墨归我对你们两个的事指手画脚，不然他要嫌弃我的！”
“谢谢你，潇忆。”步青衣压低声音，额头在柳潇忆眉心轻轻一碰。
午休结束的锣声恰在此时响起，柳潇忆拉着步青衣回到队伍中，规规矩矩笔直站立。上午迟到的学宫子弟们都领过罚，一个个面带苦涩强忍着站直；再看朱昌洋的手，已经因为连续使用那根粗重的拐杖磨得破了皮，红肿间渗出几道血丝。
“这也太卖命了，一个月能赚几钱俸禄啊？至于吗？”白月朗小声嘟囔。
朱昌洋对种种议论之声充耳不闻，双手负后握着拐杖，面无表情在学宫子弟们面前走过：“看到那边的椅子了吗？等下每个人搬过来一把，晚饭之前的时间全部用来调整你们的坐姿。”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抱怨之声。
天还在下雪，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一群细皮嫩肉从没经过风吹雨打的子弟们，哪里受得了冒雪训练？现在正是冬天最冷的季节，这又是风又是雪的，病了怎么办？
可是朱昌洋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随着他一声令下，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所有子弟们都只能咬牙冲向高高摞起的椅子，绝望地接受一下午的残酷训练。
步青衣的脚步十分轻盈，不过这与她轻功不俗没有太大的关系，那种轻快来源于心中一团乱麻的卸去，一瞬之间，就连漫天飞雪的阴霾天气也变得晴朗。
再忍两天吧。
两天后，与他好好聊上一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