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事端
原来龙灵的话有假义,真正召唤蘩卿的另有其人。
西侧的戏正停着,戏子们各保持着戏文中的姿态木定。一个头戴璞头,腰系荔枝带,脚蹬皂靴的男子正伏地中央。这是七品协律郎的打扮,是太后口中的卞羡之吗?协律郎是太常寺属官,他为何带着教坊司的人?蘩卿对“卞”这个字分外敏感,电光石火之间,心里不由得就多转了几个圈。
一近东侧,便有一个爽朗的女声笑道:“呀,荣妃姐姐你瞧,我说的可对?是不是有些像?”蘩卿微一打眼,常顺妃正乜向自己,赶忙转开眼,暗忖,堂堂一个妃子,敢不穿制服,而穿非制的水田衣,脚下蹬的也不是制式的高舄,而是精干好行的鹿皮女靴,现在又口口声声自称‘我’,这个顺妃的性子还真是特别。如此肆意洒脱,在宫里不仅活的好端端,还蛮有宠,这可真是什么人什么命了。
“呵呵呵,”一个柔和的女声恬然轻嗔笑道:“顺妃妹妹如何拿人家姑娘比个戏子!”蘩卿顺着声音瞧过去,皇后侧后身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头顶随云髻、鬓点芍药珠花的美人,荣妃,这就是李荣妃?上着素色同妃式大衫,内穿的青织金斗罗裙是浅色的,裙底隐约只见一丝骝裤的蓝边,不见舄。原来骆思恭的这位青梅是裹脚女子!本朝妃子都出民间,太祖皇帝圣训民女不许裹脚。所以,这李荣妃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和李太后是远亲,或者,是从小养在大户人家?“是按照皇帝的喜好量身培训的吧?”蘩卿觉得李荣妃不喜欢自己,对她就也不喜了。再看看她斜簪的四凤妃子钗。那样子十分别致,钗底珠结如穗,并不是按制的定式,该是特别定制的才对。命妇服饰必须遵循典制,否则就是僭越,轻则受罚,重则连累圣誉遭受弹劾。就算是寻常佩戴,特制也是越礼的,需要御笔亲批,连皇后都做不了主。如此说来,这位李荣妃很是受宠。
都说皇帝偏爱甄贵妃,蘩卿暗忖,呵呵,皇帝好像很是多情呢!
荣妃略一微头,笑对着顺妃,眼珠子乜向眼角,扫一眼台上饰演华郡主的戏子,纤纤玉指却点着蘩卿,“沈姑娘是大家闺秀,姐姐不要这样子欺负人家!”
“我不过说台上的华郡主和沈姑娘有几分像,这比戏子的话可不是姐姐说的!”顺妃眼睛睁大,样子夸张,可见是打趣。四下里一打量,见皇后和德妃都在笑,作势不满的道:“哎,皇后姐姐,德妃姐姐,你们别笑呀,难道我说错了?”
唱念做打。皇后和德妃脸上的笑容愈发大了些。皇后身边的大公主没绷住笑出了声,蘩卿听着心中一动,大公主笑声清脆,与昨日会宾楼听到的俏笑声颇有些相似。
蘩卿跟着龙珠给太后见礼,孙氏敏感的觑到她裙边的黑玉,微一皱眉,目中显出一丝忧色。荣妃也看到了她裙角的黑玉,仔细再看一眼,脸色微变。低垂眼眸一吸,才撩眼皮觑眼恍若未闻的蘩卿,掩口一笑,对李太后道:“太后,您瞧瞧顺妃妹妹,分明是狡赖呢!她编排人家小姐,就拉上本宫。”
“呵呵,来,”李太后叫了起,招手将蘩卿招至近前,对齐座的陈太后道:“姐姐瞧瞧,这就是斩香的外孙女。”
陈太后刚虚点了顺妃一下,以示嗔责。此刻看着蘩卿,脸上的笑还是刚才未散的,“这姑娘模样生的真是好!”说着拉住蘩卿的另一只手,上下仔细看,“当年哀家就说,页茜那女婿生的好,页茜将来必定要生个天人之姿的女孩儿,真是叫哀家说中了!”蘩卿暗道了声:陈太后好人,朝她微微一笑。陈太后夸了声好孩子,又问她的年龄,问她母亲页茜可好这样的话,毕了,才指了指顺妃,笑对她道:“她们都是逗趣着,寻个乐子开心,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陈太后这么说,蘩卿不好不表态。她想起早晨太后说卞羡之桃李满天下的那句话,索性回身正大光明的打量了一番台上扮演华郡主的戏子:尖颌大眼,腰细如柳,也没看出和自己哪里像。想着,双手抵腹,低头躬身回道:“回太后娘娘,佛云:六道众生皆平等。民女并不二于这些戏子,比一比何妨。能逗娘娘们一笑,反而正是民女的荣幸。”
大皇子坐在李太后身侧,正在吃点心,李太后慈爱的看着他,还不时递茶递水,听蘩卿这话,一笑,一边执起大皇子的一只手,用绢帕擦拭,一边问蘩卿道:“你看佛经吗?”
“回太后,民女倒是经常听圆通大师讲经说法,只是自己悟性太差,没什么佛缘。”
陈太后道:“圆通?好像听过这个法号。”
李太后道:“六道众生,生死所趋,善恶业缘,受报好丑,都有因果。你能明白这个,倒也算不得悟性差了。”这是妙法莲华经的经文,佛说“众生”正出自此经。内宅女子拜佛读经的许多,但真正能背诵并随口应用的就是真的有些信力了,看来李太后对这些泥胎偶像颇有些研究。蘩卿想着,口中便道:“为大德天生,为佛出世间。太后慈悲,民女受教了。”这是赤裸裸的拍马屁。李太后大笑出声,对孙氏道:“你这个乖孙,捡个杆儿就能顺着爬,你是如何教出来的,快把这个真经讲给哀家听听!”
一时屋里一阵笑语。皇后眯了眯眼,看蘩卿的眼光就别有些思忖起来。陈太后也侧头看蘩卿,眼底聚起兴味,正要说什么,却听高公公来报,司礼监的传话太监来了。屋中的气氛立刻跑偏,笑语声一凝。李太后说了声宣,正襟危坐。待传话的小太监进来,皇后并三妃的目光便都扫了过来。
“何事?”李太后问。
那小太监不卑不亢的请了安,才回道:“回太后的话,景阳宫有个偷盗的小监被出入的管监拿到了,搜出一些东西,有一样是沈姑娘的,陛下宣沈姑娘去认认。”
景阳宫。太后皱眉,大皇子一失手掉了手中的点心,腾地站了起来。陈太后将大皇子拉倒自己身边,抚着他的手,样子满是怜惜。李太后看了眼大皇子,问小太监道:“搜出了什么东西,要闹到皇帝跟前?皇帝今日不是招了阁臣议事吗?”
是啊,阁老们都在,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事。常顺妃的眼睛朝东南方斜了斜,撇了撇嘴。
“这,”小太监有些为难,“启禀太后,这个奴才并不知道。”
“哼!”李太后拍了一下桌子,“糊涂东西!敢糊弄哀家,谁给的胆子!”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磕头,“奴才只管传话的,真的不知道。太后恕罪!”
“究竟怎么回事!说你知道的!”
小太监这才赶忙道:“回太后,奴婢听着仿佛是说,从那小子屋里搜出了几块玉牌,还有别的什么,奴才真不知道的。李公公看了觉得颇有些蹊跷,不敢擅专,回给了皇上。皇上震怒,传了东厂协办调查此事。那小子似乎还有同党,问出了几个,这会儿正在搜呢!”
蘩卿想起皇上说过,今天要说谢家的事。谢家——皇后——大皇子——甄贵妃——三皇子……
“李鸿英!”李太后冷了脸,“东厂的事一向由苏舜才办,宫掖出了逆事,怎么苏舜才那老东西不知道,倒教李鸿英发现了?老不干休的蠢货!”
皇后起身过来,扶着李太后的臂,安抚道:“您别着急,听着不像什么要紧的,苏公公事多,又心善,底下的奴才们不尽心也是有的。皇上不是派了协查吗,究竟如何,查查就知道了。”
李荣妃也道:“姐姐说得对,您别着急。长哥儿吓坏了。”
李太后闻言,执起大皇子的另一只手,拍一拍,叹息道:“你母妃就是块软面,好好的一宫让她管的乌烟瘴气,一日不生个三遍事,就不算对得住哀家!也不知道哀家怎么就带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可要给哀家争气!”
大皇子闻言双目涌上泪意,瑟瑟的很是委屈恐慌,就要跪倒,李太后脸色难看,拉住他,“罢了!可怜见的!”对蘩卿道:“你去吧,晨来的时候不是丢了东西么,去瞧瞧,取回来便罢了!”
蘩卿听懂了这话,想起龙珠嘱咐她的,心下肃然,端正行礼道:“是。不一定是民女的东西呢!民女去瞧瞧。”
聪慧果断镇定。李太后赞赏的看看她,停了下才又道:“宫里从没有什么民女,哀家讨厌妄自菲薄的女人!”闻言,皇后眼中划过一丝沉思之色,荣妃却是一扯嘴角,显出些冷意。蘩卿心中泠然,“是,奴婢知道了。”
李太后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蘩卿暗忖,她不一定能料到会发生何事,但龙珠会提前嘱咐自己如何回话一事,证明她对有人拿抢玉一事做文章早有预感。
那么皇后呢?她一早请了皇长子来看戏,是在皇帝来之前还是之后?这些长期浸淫在政治斗争中的女人,果然都分外警觉敏感。
难道那块玉本身就有问题……蘩卿心里有些不舒服。李化龙在她临进宫之前给她那块玉,究竟是何意?果然这世上的偶然总有它的必然吗?
已经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大皇子,回想着抢玉那人脏兮兮的模样。这个大皇子,看起来不善言辞,胆小怕事,但眼中一丝畏缩也无。太后鄙薄他的母妃,他立刻就显出委屈模样,时机和姿态恰到好处。她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一声,想起谢嘉林,果然是亲兄弟,性格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