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初进宫门多巧事
门楼上的钟声敲响寅时七刻,玄武门三门大开。卯至,有守值的仪卫列队交接。一个领队模样的红衣校尉远远向他们这边看了眼,疾步过来朝领着她们来的高公公行礼。蘩卿还是第一次亲见侍卫朝阉人磕头的,心中不免好奇。却见高公公只懒懒的摆了摆手,跟着高公公身边的太监小德子手往袖中伸,眼觑着高公公的脸色,又把手缩了回去。红衣侍卫恭敬的说了声:“您稍等。”回身去了。
高公公转身低低对孙氏说了一句:“这就快啦。”孙氏立刻点头,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包塞入他手中,道了声“烦劳了。”高公公掂了掂手,下颌微扬,面上带出一丝笑,并无多余表示。孙氏这才拉起蘩卿,走到正对正门中央的地上,倒头叩拜。蘩卿不解,孙氏起身后边往回走,边低声道:“照例是要走东华门的,太后特别恩典才能走北门。”蘩卿并不清楚这些,正暗暗记着,抬眼却见路前方陆续来了不少车轿,或简单或豪华,傍边大都有仆人簇跟,在东便门几丈开外停下静候。她不觉多看了几眼,想找找有没有蒋家的车轿,城楼上的钟声却刚刚好敲响,高公公的声音随后响起,“走吧!”
卯时二刻,从玄武门东侧便门进皇城。进门右转,走檐芜小道,孙氏忽地问了一句:“敢问公公,咱们是要从西外绕隆宗门前,再进慈宁宫吧?”
前面的高公公脚步未停,简单回了一句:“走西七所,穿过英华殿侧身。”蘩卿正扶着孙氏的右臂,从侧面瞧过去,孙氏脸色微凝,嘴里却恭敬的答了一声:“是。”又低低吩咐她道:“待会儿过西六宫,仔细走路。”
蘩卿应了,后面芍药的答声有些抖,高公公听了就顿住了脚步,对德子吩咐道:“送后边这位小丫头,去大门外值房候着去吧!”
孙氏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蘩卿并不觉得芍药犯了什么错,从袖子中偷偷递过去一包银子,嘴里小声安慰几句,“别怕,在外头等着。等我们回来!”
芍药吓得泪津津的,却不敢多说一句,点了点头,给孙氏和蘩卿叩了头,跟着离去了。孙氏眉头拧着,半天不开。
高公公乜目瞧了蘩卿一眼,眼皮一耷,说了声走,转头,前方却正排出一列太监。领头的大太监忠靖冠,鹿皮靴,拂尘一甩,瞧见这边的夏公公,腰身立刻拱了半截,喊了声:“跪下!”领头伏地磕头,“小的钟鼓司掌印张顺儿给高公公磕头了!”
蘩卿暗暗打量两人的行头,唯一的区别是高公公红贴里下垂出了两条黄纻丝大带。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黄色为尊。五品掌印在高公公面前称小,高公公却仿佛没看到这人,昂首阔步,一丝不停。
蘩卿暗自皱了皱眉,忖度着,这钟鼓司守着北门,不说宫里外多少买办的、私送的、递话什么的都少不了,就是单与那些锦衣各营卫的日日打交道这一项,也得说是个肥缺。这样的人,高公公却一丝面子都不留,未免有些目无下尘了。又想着方才他不肯打点守门的侍卫,便猜测,这人只怕私底下口碑不佳。想着,暗暗就留了心。走过去再回头偷瞧,那钟鼓司掌印倒真是个乖觉的,依旧伏地,保持方才送高公公离去的姿势不变。
宽敞的大道中途左拐,在一个有些阴暗狭窄的小巷侧首再左转,右侧两墙相夹的角落忽地跳出一个黑影,蘩卿吓了一跳,那黑影却乘机猛地在她腰间一扯,倏忽跑远了。蘩卿暗道一声不好,一摸,李化龙给她的那块奔马灵地儿不见了。前面的高公公半天才停住脚步回身,孙氏也是半晌才回过神,“这……”孙氏看了看高公公。他往小太监来的方向扇了一眼,哼笑一声,不屑道:“那边是圣哲殿和景阳宫的后身,找不回来了!别心疼了,走吧。”
孙氏不想多事,拉着蘩卿依旧跟上,边走边低低道:“景阳宫住的是皇长子和恭妃娘娘。算了。”蘩卿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是冷宫。只是,她并未跟孙氏提过那块玉的事儿,这会儿只担心那东西若有什么关联暗号,她只怕会坏李化龙的事儿。她暗中思腹着,回忆方才瞬间所见人的相貌:脏,极瘦,白,眼好像挺大的,是个甚小的小太监。想着,问道:“敢问公公,民女听闻皇上当年就住在圣哲殿,可是如此吗?”高公公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中正殿和西六宫西墙夹道南端正对的便是慈宁宫的北墙。左转后,孙氏指着迎面的宫墙道:“并着是养心殿和隆道阁的院子,隔过去便是乾清宫了。是皇上住的地方。”高公公闻言接道:“乾清宫前阵子走了水,这会儿正修着呢。万岁爷住到东边的永寿宫去了!”这话说得好像颇有点与有荣焉的气势,蘩卿心中一动,“可是翊坤宫旁边那个永寿宫吗?”孙氏斥了她一声,蘩卿赶忙磕头认错,高公公这次倒笑的颇为温和,“起吧!这宫里可跟外头不一样,姑娘以后可得仔细些,不定哪句话就犯了什么忌讳!”孙氏脸色微变,连声称谢,又塞了个小包到高公公怀里,高公公这次却躲了没接。
孙氏人老步缓,走到慈宁门前时已经卯时六刻。高公公叫两人在门前的鎏金铜狮子前停下,自己则径自进去了。
慈宁门是巍峨的殿式门,面阔五间,门外左右是八字形大照壁,面开一个广场,几个洒扫的小太监正在埋头干活。蘩卿和孙氏站在那里足足大半个时辰,几人各守一方,竟然一丝好奇也没有起过。蘩卿暗暗称道,看来,门内这位李太后是个极有规矩的人。
辰时一刻左右,里头开始叫人,孙氏整理了一下头身,叫蘩卿也仔细理了理容,这才叩了三个头,随着传话太监进了院子。慈宁宫殿前有三出陛。她们在丹陛前跪等,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东次间才传下话来,叫她们进去。
“奴婢孙斩香给太后娘娘磕头了。”
蘩卿觑着孙氏敛气压步的样子,也垂了头做恭肃之状,跟着进去伏地跪倒,“民女沈蘩卿,给太后娘娘磕头了。”抬头的瞬间,余光微抬偷偷打量了一眼正坐上的女子。容长脸,皮肤白腻,微胖。她想起<诗经~泽陡>那句话:有美一人,硕大且卷。眼前的妇人虽只中等身材,丰满的双下巴也颇不符合时下文人的审美观,但眉目舒展,神采泠泠,烘托着天下荣养的雍容尊贵。虽眼下黑青不散,眼底也透着憔悴,但丝毫不影响其不凡的气度。
她似乎刚用过早饭,一排伺候的宫女依次排开,正在陆续的上净手水,毛巾,漱口水,吐盆,毛巾,手膏,甲套。最后一个宫女手里端着的汝窑青花茶具放下后,屋里只剩下了李太后身边一个掌事模样的宫女。
蘩卿看到外祖母伏地的手微微动了动,她是有些激动吧。茶盖磕壁的声音几吸一响,半晌,一个极温和平缓的声音道:“平身吧!……斩香啊,你可真是忍心人呐!这么多年了,竟然也不来给哀家请个安。”
“奴婢戴罪之身,不敢冒犯天颜!太后赎罪!”
“……呵呵,恕你无罪!”李太后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杯,“当年若非你们父女,我也不能有今日。起吧!别跪着了!龙珠,来,给孙妈妈看个座。”李太后身边那个叫龙珠的宫女应了,搬了座来给孙氏,“谢太后!”孙氏斜斜歪坐了,蘩卿便垂头立在孙氏身后。李太后口中你们父女的那个父,该指的是外祖母的父亲,世宗皇帝时候的太医孙望之了。李太后的父亲当年是外省的泥瓦匠,与孙太医是八拜之交。灾年无路可走,来京城投奔,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住在孙家的。是以,李太后和外婆,有不一样的亲近关系。两人如今十几年未见,自是有不少话说。
中途有太监前来回事,孙氏赶忙起身后退,立在远一些的地方。之后又来了几波回事的,李太后都推了,回话多是叫去坤宁宫问皇后裁断。最后一个翊坤宫来的,李太后却是亲自宣见了。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太监,眉清目秀的,李太后见了他,皱眉道:“秋铣?你几时调职到贵妃身边了,怎么哀家倒是不知道的!”
叫秋铣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口里请着罪,面上却并不着慌,笑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原是皇后娘娘今儿叫了教坊司的新戏来唱,陛下备了要去坤宁宫瞧的。路过翊坤宫时,正赶上贵妃娘娘诏应选宫女的事儿,陛下见娘娘忙,便叫了奴才去添个手。”
太后听着笑了,“今儿可是热闹了!教坊司叫的什么好戏呀?难为我们平日娴静的皇后都动了心?”
蘩卿心道,这个秋公公倒是会来事,这哪是为贵妃回事啊,分明是来给皇后上眼药的。秋铣道:“回太后,奴才也不知道,好像叫什么凤还巢的,听说在申阁老家演过头场,叫了好的。”
“难得!”太后顿了顿,“申万年可是个挑剔的。是谁的剧本子?”
“是王璜王阁老的剧本子。”
李太后听着来了兴致的样子,“哦?是他?王元驭当年可是探花郎,才貌俱全名动京师的人。这个热闹哀家可得瞧瞧去!”
凤还巢的名字一出来,蘩卿心里便生出些怪异的感觉,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秋铣赔笑道:“听说那主唱的花旦是卞羡之的亲传弟子,唱得可好了!”
“卞羡之啊!他倒是桃李满天下呢!”李太后笑的有些深意的样子,蘩卿听不懂,秋铣却笑道了声是,李太后笑道,“你说吧,贵妃叫你来何事?”
“您瞧奴才这着三不着两的,回太后,贵妃说今次采选出的百十个女子她瞧着都怪好不错的,贵妃娘娘自己挑花了眼,哪个都舍不得去,想让您帮着拿个准主意。”
“呵呵,”李太后道,“你且去告诉她,这事哀家不操心,让她自己和皇后商量着办吧!哀家这里还有事,你下去吧!”
秋铣口中称是,起身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往蘩卿和孙氏这边扫了眼,蘩卿在快与他对上时淡淡的垂下眼睑,秋铣脸上却凝了片刻,旋即快速隐去,退出去了。
李太后这时才仿佛刚刚想起蘩卿似的,看了看她,对孙氏道:“斩香啊,这就是当年那个小丫头?”
孙氏躬身答是,脸上有些凝色。
“来,一晃眼十三年了!来,丫头,过来叫哀家瞧瞧吧!”
蘩卿摸不透李太后的意思,慢慢走过去,跪倒磕头。李太后用带着甲套的手抬起她的脸,左瞧右瞧,又拉她起身,上下打量,半晌才叹了口气,“嗯,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好!好!”拍着她的手,连道了三声好。
蘩卿不知道这算不算过了关,心中有些忐忑。龙珠悄悄给她一个颜色,她赶忙躬身福礼,李太后抬手一挥,似是寻思着什么的道:“走吧,既然巧不巧的都赶到今儿了,那就索性陪哀家看出戏吧!”
蘩卿被这话一点,心底的弦不由得高高抬起,打定主意慎之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