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王元驭初写凤还巢
拜寿礼临近开始前,未出阁的小姐们才被允许到前厅去。因为数量悬殊的关系,比起沈家的男孩子,同一辈女孩子的出场总是会自带十分瞩目。五个五岁以下的‘小仙女’手拉手排排走,后面是九个接近十岁的,最末才是九个年龄大的。二十三个女孩子,一路香粉罗绣,彩衣袅步,叽叽喳喳。
尾随在队伍靠后处跟着的蘩卿,走着走着,有那么一刻,突地就生出了视死如归的感觉。
——若此生如戏,那么,从今儿这一折起,就该当自己出场了。看戏的早已等候在那里,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或许,他们在等候的,只是一个结局。而自己呢,大幕一开,退无可退。看不懂的剧本和无法预料的未知戏文,都将不再重要。唯有唱念坐打、尽力一秀,如此而已。
恍惚着,已经到了候等处。隔着一排大打开的屏风,两位伯父和兄长们早已在那里等着。
“哈哈哈,咱家的小仙女们来了!二十二娘,二十三娘,快过来,快过来,可想死伯父啦!”两相一见,远远地,大伯父的朗笑声就传了来。安静的空气里立刻搅动起喧赫。前排的两个三岁的女娃娃扑扑楞楞,如雀鸟般飞了过去。
一番斯见委实有点儿热闹。尽管隔着屏风,蘩卿依然能清晰的感受到,宾客席上投过来的目光中带着说不尽的惊羡。
“小宰好福气!”严鹤龄这句话说的很是由衷。他有妻妾八房,生的孩子们能长过十岁的也有五子和三女,但到今年为止,还在膝下的却仅有二子、二女而已。且不提,幼女严凤美还是个拿药续命的病美人。严夫人的脸上就显出了少许忧郁之色,严凤美今年十七了,寻常女子家花样年纪的快乐,她女儿一样都没有。
“确实啊!”黄家权道,“人的福气果真不能以富贵而论呐!就说历朝历代的太祖高皇帝们,都是多么英明神武的一代圣人呢!哪个传下来的代代封王之人也不会少于百位之数,可是,这些表面上最尊贵的血统后人,英雄的都是死的死、夭的夭。孬种就是勉强吃个饱饭!更别提这样儿孙满堂的和乐福气,皇家更是享不的呀!”世宗朝降给诸王禄米,至于当今,藩王的限制越来越多。可是这话……!前厅霎时一静。
沈放被这话吓出一身冷汗,赶忙起身朝南跪倒,“微臣死罪,微臣死罪!”沈家众人也呼啦啦随着跪倒一地,伏地磕头。礼毕起身,沈放苦着脸朝黄家权一拱到底,“老朽乡野愚鲁之人,老朽的孩子们个个不成器,别的都干不好,哪里有什么福气!”这是求饶了。
黄家权被这话中的歪意逗的哈哈大笑,对甄国泰道:“忒也吓死这个小老儿了!嗯,嗯,他们家的人确实很会生孩子!哈哈!”
甄国泰觑他一眼,“你不会?改天我送你一百个美人,调教调教你?!”说着,似笑非笑的指指大门的方向,“也对啊,你们江湖中人什么都不在乎。大门在那边,要不然,您往高处挪挪贵臀?”黄家权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
蘩卿还是第一次觉得甄国泰说了人话,从屏风的缝隙里朝他的方向投去一眼,却看到甄国泰正收回看向施厚德的目光,而后者则满脸冰冷的笑。
直到拜寿礼将要开始,蘩卿才看见父亲和母亲相携而来的身影。中年男子生的风流倜傥,积淀了岁月的沧桑而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华光。他牵着的妇人气质优雅清淡,骨消的身材颀长袅娜,步步生花、踩着青涩少女无法比拟的动人心魄。
蘩卿的心却愈发沉肃的厉害,父母的琴瑟和合反而更添了她的不安——一个女人,究竟要累积多少失望,才能比其他旁人都更加淡定的面对丈夫的不停纳妾?
“真是一对连理而生的璧人!”严夫人赞叹道,祖母呵呵而笑,“老生已经大半年没见着三郎了,这个混账东西,从小就不叫我省心!”张氏安慰道:“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您老该高兴才对!”杨氏淡笑,附和道:“二弟妹说得极是!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蘩卿自来就对‘贤良淑德’有着深深的鄙夷,夫人们的话让她心底的鄙夷幻化成一种难以压抑的厌恶情绪——她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因为这种厌恶并不针对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她的父亲。
她慢慢转回头,看到身边的四姐姐沈君拍了拍胸口,凑近她道:“吓死我了,青州樊家自古美人辈出,这次连祖父都动了真怒,我真担心母亲这次会不一样。”蘩卿一笑。转与同样正收回目光的沈存知对望,两人心意相通,片刻分开,各自都垂下了眼睑。
待沈三郎见过父母和宾客,又极快的一一看了自己的孩子们一番,徐士楠才正式高唱拜寿祝词。
拜寿礼之后就是觥筹宴饮、斗酒闲谈,最后才是堂会看戏。
戏台子是现成的,观戏楼列分左右男女两席,中间有个通道用竹屏风隔开。走台的杂唱从午时三刻就开始了,等正宾们选了戏,头场就正式开演。
照例是拜寿的杂喜三章先上,却是南京教坊司的大板,这是寻常二品以上大员大宴才有的规格。
甄国泰看着,凑近沈放,笑说了一句,他爹甄承宪去年做寿,堂会也就这个规格。沈放脸上讪讪,做势立刻就要改场子。甄国泰就摆手,瞥了眼施厚德,“都看的那么高兴,别扫兴了!我不过说着玩儿的。”沈放这才点头,拱手作揖,连声道:“是,是。”
沈修年离得两人近,听了这番话,呆了呆。
先上场的《八仙拜寿》这就完毕了,接着是王母娘娘和众位大仙的一篇“拜寿婺里高”祝词。沈放高声叫了赏,戏子们拜谢了,然后才是《玉杵记》。
刚唱到裴航蓝桥遇仙子的时候,男宾席上便有人问:“这老三篇什么时候结束?”
蘩卿瞧过去,果然又是黄家权。她对这人生出了说不尽的厌恶,看向祖父。见他丝毫都不显不快,反而捻须大笑,扬声吩咐道:“唱正戏吧!李老腔可准备好了?”这是问李凌了。
台上就出来一个文生打扮的男子磕头,祖父问道:“李老腔,今日备的可有《鸣凤记》?”鸣凤记是当朝大家的得意之作,以严嵩和夏言奸忠两相为故事背景。
李凌却道:“回主家,有,却有个新剧叫凤还巢的更喜庆。”
蘩卿看到祖父微微一顿,道:“可没听说过。可是王大家新作?”李凌伏地道:“这戏却是阁臣王璜王大人写的,申首辅家演的头场。叫好又叫座的。”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严鹤龄思忖着问:“王元驭大人的戏本子?那可得看看了。讲的什么,说来听听。”
李凌道:“讲的是不知哪个朝代有个衡王,王妃胡氏与青州王正妃潘氏是手帕之交,这一年衡王妃有孕,与青州王妃定下婚约,自己若胎生男孩,便娶青州王妃所生女儿为正妃。”
女眷中传出一个稚嫩的女童疑惑的声音,“耶?衡王府不就在青州吗?那里有两个王吗?”蘩卿心下一突,抬头去瞧,见是沈莹,这才松了一口气。
却是沈莹的老搭档沈晶立刻接话道:“对哦!姐姐你好聪明哦!再说那衡王姓衡,青州王也不能姓青呀!写戏的人不通!”
沈修衍想说话,看看施厚德的脸色,没吭声。别的人就都不说话了。场面静了片刻,沈修平才隔着屏风嗔呵道:“沈莹、沈晶,你们两个兔崽子,给我滚过来!”
甄国泰冷笑一声,慢慢悠悠的道:“老套子啦!那衡王妃是不是生了孩子难产而死了?她的儿子没当上世子?”
李凌刚要说话,又顿住。却是两小人边走边小声的对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马屁精!讨好我也没用!”“贵妃娘娘都是大人大量的!你这个贵妃也不能小气了!”“也是这话,那国舅要不要听贵妃的话?”“要的要的!”“这还差不多!国舅要听贵妃的!记住了,唱戏就是假装的!大家要配合好了才能唱戏么!”“哦,知道了!”
施厚德被逗得哈哈笑出声,众人跟着也哄笑起来。
“一套一套的!都给老子闭嘴!”沈修平哭笑不得的将两个小人一边一个拎过来,安放在自己身边坐好,说了声:“对不住,对不住,童言无忌。”示意李凌继续。
李凌这才道:“那衡王妃确实生了个白白胖胖的世子殿下,青州王妃却是一连四年都没有身孕,第五年头上,潘家便将自己的小女儿小潘氏许给了青州王为侧妃。”
台下的老夫人低低点头赞了一句,“娥皇女英,倒是一段佳话。不愧是王妃,有胸襟度量。”页茜正在老夫人身边,被老妇人拉着手,也笑道:“正是这话!”老夫人抚着她的手,听李凌继续道:“姐妹共侍一夫,大喜之后果然有双喜临门,不久,姐妹二人都有了身孕。青州王大喜。言姐妹二人谁先生男孩便继承他的衣钵。生女孩,长者为衡王世子妃。”
沈媛冷笑,与沈瑜窃窃道:“哼,果然男子都偏心成性,分明是点了青州王正妃之女为儿媳的,青州王却曲解其意,分明是偏袒!”沈瑜安慰她:“想那小潘氏总是长得更美些。男子好美色,也是没办法的事。”
沈莉离得两人不远,听到了,看了蘩卿一眼,有意道:“长得美又不是错!”沈玉就斥沈莉,“就你话多!”
蘩卿被戏文吸引,见李凌不说话,定定的瞧着等他继续。倒有人替她着急,甄国泰问:“青州王妃可生了女孩子?还是生了世子?”
李凌笑道:“回国舅,青州王妃生了一对龙凤双胎。”
“哇!”女孩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声,都催着李凌继续快讲。
李凌道:“王妃先生的,生的是一对龙凤双胎。男孩取名哲,女孩取名华。小潘氏后生,是一女,取名佳。这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只是却有一个不足,便是那王妃生的双胞胎长相并不一模一样。”
沈放皱眉,“这倒是新奇事。无艺你可遇到过?”
页问虚沉吟道:“也不算新鲜,没关系的。”黄家权冷哼了一声,“磨磨蹭蹭,快讲快讲!”
李凌道:“是是。青州王殿下也并不介意,反而觉得这是祥瑞之兆。按照当初的话,青州王世子哲当立,衡王世子妃华也当立了。苏老先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话果然不假。华郡主二岁那年,青王妃带她去衡王府玩耍,归程中,华郡主竟不甚走失,这可恸煞了六岁的衡世子和青州王妃。只是两下一找经年,却总归没有消息。”
半晌没有话的施厚德这时候阴阳怪气的道:“怎么能找得着呢!”
李凌呵呵一笑,点头,“不错,正是公公这话。小潘氏嫉妒姐姐,便买通人贩子,故意弄丢了华郡主,将自己的女儿佳郡主嫁给了衡世子为妃。奈何那姻缘天定,衡世子虽举案齐眉,却总念着华郡主。终于在二十九岁那年,衡世子在京城遇到做了教坊司右韶舞的华郡主,两人一见钟情,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了一段婚姻。”
“右韶舞呀!”施厚德不屑道:“后来呢?”
李凌觑着施厚德的话音,就不愿意详细说了,草草道:“后来,衡世子终于弄清了华郡主的真实身份,正是自己的未婚妻,将当年的事儿告诉了老青州王。老青州王得知了当年的真相,便杀了小潘氏,贬了佳郡主。这前折戏就算结束了。”
恩爱了二十年,说杀就杀了?好是薄情寡义!前折戏?蘩卿暗忖,那就是还有后续了?这戏可大大值得推敲呢!
院本的昆腔大戏果然非同寻常,最后敲定了凤还巢的头场,李凌唱得是衡王和青州王,一场戏两个时辰下来,赢得了满堂喝彩。直到日斜西山,换了《鸣凤记》的折本,众人还沉浸在衡世子与华郡主的爱情故事中无法回神。小姐们看的眼泪纷纷,夫人们则叹声连连。末了,却是严鹤龄道了声:“果然王大人写的戏非同一般,这中间的活生活现,许多都值得推敲咧!”
杨氏忙着安排宾客留宿的事宜,回了老夫人一句,匆匆下去了。
蘩卿乘人不备起身出去,想找沈存知说话,在回廊处却正碰上更衣归来的甄国泰。她暗道了声晦气,转身就要溜,甄国泰却眼疾手快的叫住了她,紧跟着,几步上来拎住了她的后脖领,“作甚见了我就溜?”
蘩卿回身躬身福礼,淡笑道:“您误会了,我实在有些急事要办的。”
甄国泰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你好好笑一个给我看,我告诉你一件大事。”
无耻!蘩卿心里骂。甄国泰觑着她,却又问:“你可知道方才那凤还巢是谁点的?”
何意?蘩卿摇头。祖父方才分明问了,凤还巢是戏班子自备的戏本子,供主家选。不是?
甄国泰意味深长的道:“杨家的嫡长媳,张家的庶长媳,页家就是个幺老媳。你家祖父若把这治家的功夫用到仕途,当年也不会那么早致仕了!”
这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蘩卿正烦着,瞧见存知从甄国泰身后而来,不禁喜笑颜开,“哥哥!”
甄国泰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笑的好!这也算吧!我听说申阁老偶得了一幅画像,画上的人特别像你。”特别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蘩卿一愣,不客气的冷冷道:“申家连唱戏都不请你去,还能请你看申万年书房的收藏?”
甄国泰觑着她的神情绝非假做不知的,就笑了笑。“我就说你是个人精!那你知道为何会有女人做了韶舞?教坊司是低贱不错,历朝历代还没有女伎做官的道理!这分明是假指。”
“女人做官又如何?凡事总有个先例。”甄国泰瞧着她说这话时的眼,心下微动。这姑娘长得好又有趣,身世也有些意思,他愿意容她,女官啊,页家看来是这意思。他们倒是可以试试,做的成又如何!越觉得非把她弄到手不可。想着,有意提高了些声调,“还有,告诉你娘,管好你那两个多话的妹妹!到了京城可要吃亏的!”
蘩卿想激怒他,没料到他并不生气。听他提起这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甄国泰道:“无所谓,好好笑吧,进了京城,你可别哭!”说完自顾而去。
沈存知刚好走过来,便问蘩卿甄国泰头先跟她说了什么。蘩卿答了。沈存知眉头深锁,凝着甄国泰的背影,心下暗道:偶得?这两个字可大有意思呢!偶是怎么个偶法,得又是从哪里得的呢?还有,甄国泰问的好啊,今儿这凤还巢是谁点的呢?他问蘩卿做何意思?谁要在沈家唱这场戏?
想着,笑拉起蘩卿的手,放到自己袖中暖着,凑近她耳边低低道:“施厚德不留宿了,一会儿就走,你跟我来。”这是说,施厚德原本想留宿?想着,由着沈存知牵着往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