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谢家事败都因情
谢昌盛似乎被眼前的情形弄糊涂了。他在页问虚意味深长的沉默中,焦躁的转头一一看过二夫人、刘妈妈和谢嘉林,最后与谢昌雄对视片刻后,冰冷的走过去抱起谢之画,一言不发的向着安顿谢保利夫妇的帐篷而去。
“昌盛!”二夫人急急追了几步,抓住谢昌盛的后衣襟,“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你的孩子!我没有!”
谢昌盛几次迈步,二夫人只不放手,“阿娇,放手!”
“不,不是……不是页三说的那样!那是阿林,是阿林!你信我!”二夫人似乎被打击的太过,面色灰败欲绝,哭倒于地,“你信我啊!阿盛,当年你不嫌弃我大腹便便。后来,执意娶我为妻,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此生绝不负你了!你信我啊!阿盛……我已经失去了之画,不能没有你了……阿盛……是慧儿……是阿林!我没办法!我没办法!……那是慧儿的孩子……我们不能杀了他!……”
谢昌雄双眼圆睁,眉头却紧紧拧在一起。大夫人刘秋丽惊得捂住了嘴巴,她就站在蘩卿不远处,蘩卿清晰的看到她瞬间握紧的左手仿欲碎断指骨。
谢昌盛滞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出口的声音涩哑,“樊娇……你……你为什不要告诉我?你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吗?哪怕知会我一下也好!……你……你就那么不信我……你就那么事事都依赖他?!……你们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没有!我没有……!”
“缇帅!”一个黑衣校尉阔步来报,看了下四周,骆思恭不待他行礼,示意道:“说!”
“矮屋后的废井里发现了两具尸体。”在场众人都为此话各个暗起思量,连二夫人都回头瞧了瞧骆思恭的眼,只有刘妈妈面色平静。
“尸体?……是谁?”黎明朗和杨承礼此时才赶来,苏松道提刑官张松年紧随其后,敏感的出口问道。
校尉回道:“回张大人的话,是谢保全和姬阿柴。”谢保全正是谢保利之弟,谢家五老太爷。姬阿柴则是被谢昌盛抓回来的大管家姬阿荣的双胞胎弟弟。
“哦?”张松年又惊又喜,“哎呀,我刚吩咐要给这两人的查堪写‘尸骨无存’呢!快快,”说着向后招呼按察使司的皂吏,“来人!过来抬人!”又向骆思恭打躬作揖的笑道:“多谢缇帅大人!有人说昨后半夜曾仿佛瞧见这两人往织坊后院去了,不久后火就起了,我正怀疑是他们放的火呢!还是大人的手下得力!多谢多谢!”
“不客气!谢家的事总是着落到北司这里了,张大人还请尽快查勘清楚,我等着张大人的结论。”
“好的好的!自然自然!分内的事分内的事!”
蘩卿瞧着这人有趣,笑对李化龙小声道:“你们锦衣卫的人惯是走到哪里哪里怕的,难得碰上个性格如此天真清白的,哈哈!”
李化龙看着骆思恭淡笑着与张松年说话,也不置可否的笑道:“倒是不多见。”
张松年又颠步到页问虚那头,笑呵呵的打躬到底,“页太医页太医!”蘩卿看着他前倨后恭的样子,终于“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页问虚立刻瞧了过来,蘩卿朝他吐吐舌头,又立刻呲牙咧嘴的做疼样,原来是臧棣被她笑的震动失手没了轻重。页问虚放了心,对请他帮忙验看尸体的张松年应了一声好。骆思恭再看了一眼蘩卿,才淡淡的收回目光。
谢昌雄的颜色从刚才就冷了。黎明朗觑着骆思恭红衣肃然的站在正中,识趣儿的没有多问一字。杨承礼的表情变幻莫测。他在谢家耳目灵通,对方才发生的事,已经有所耳闻,一面早差了人往苏州甄国泰那里送信,一面就在暗暗计量着眼下的对策。这不是正经公堂,觑着这位锦衣缇帅的样子,也不像即刻清查问罪的样子,他们总有应对的时间。
尸体抬了上来,虽被烧灼过,但眉目宛然,可以真切的分辨出两人是谁。有侍卫上来附耳向骆思恭禀告,他听着看看蘩卿,再转向谢昌雄,“谢大老爷,大公子谢嘉树呢?他去了哪里?”
谢昌雄道:“缇帅大人,我是谢家当家之主,有什么事儿都有我担着,嘉树就不用再找了吧!”蘩卿注意到围在身侧的大夫人刘秋丽闻听此言后,小心的长吁了口气。
骆思恭对身旁的侍卫淡淡的吩咐道:“追!通知南京刑部,发通缉令,立刻送往江南各州府衙门,关隘水驿。”
“是!”侍卫应声急去。
谢大夫人走到丈夫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谢昌雄神色复杂的与她对视片刻,缓缓抽出了手,没有言语。
刘妈妈在谢昌雄抽出被大夫人握住的手之前便转看了脸,冷笑起来,“你瞧瞧,人家跑了!……人家有好儿子,到最后都在为他打算。你我有什么!可笑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蘩卿顺着刘妈妈的视线看过去,谢二夫人还紧紧抓着谢昌盛的衣襟。谢昌盛怀里已经没有了谢之画,听了刘妈妈的话,他侧头看向妻子。二夫人似乎对谢昌雄的事已经丧失了反应的欲望,与谢昌盛对视着道:“别人的事,与我们何干!”。
谢昌雄半生扛事,今日似乎终于有些压不住了,身体摇晃了一下,大夫人伸手扶他,被他轻轻的甩开,挣脱。
蘩卿觑着几个人的样子,大概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本来面貌。谢昌雄今年已近半百,谢昌盛长沈修平几个月,今年也四十五六了。关于这两兄弟的婚姻故事,隔了近三十年的光阴,早就已经无人再提及。蘩卿还是幼年时曾从仆妇口里听过一半句不甚清楚的闲磕牙。仿佛当年与青州樊家有婚约的本是谢家长子。谢昌雄嘉靖39年随景恭王去了安陆,回来后,却娶了当年嘉靖帝宠妃刘妃的幺妹子刘秋丽,理所当然的,与樊娇定亲的对象便成了谢昌盛。当初对此事的议论好像也很多,大夫人为此还很是伤怀困扰过。听说,后来大夫人早产生下长子谢嘉树,月子中被闲言碎语所扰,得了忧思带下之症。谢保利特意请来了京城潭拓寺的方丈为母子二人批命,得出的结论是“天作之合”,这才解开了大夫人的郁结之结。谢家这些年的内宅中馈都掌握在二房手中,这些事早无人再提。
页问虚已经初步检验过尸体,声音不大却压灭了场中所有人的言语,“这两人是被利器击打后脑致死的,老者颈骨断裂,年轻人枕骨破裂,疑头部大面积出血。口腔和呼吸道没有吸入痕迹,是死后被烧的。具体情况需要剖尸检验。年轻人四肢有搏斗过的痕迹,后背有抓痕。老者两腿外侧腓骨骨折,皮肤表面有淤青,为击打所致,无出血痕迹。”
蘩卿对这种毫无意外的结论一丝兴趣也无,她边想边听,不自觉的就歪头凝眉看骆思恭,那个刘妃便是这人口中的刘太妃了。她把玩着垂髫,暗忖:原来樊娇当年也未婚先孕,瞧几人的情形,那个孩子显然是谢昌雄的了。而谢昌盛显然是知道此事的,如此说来,他这些年只纳了一房妾室,且庶无所出,可就当真难得了!
骆思恭余光早就看到了她盯着自己发呆,轻撇嘴瞧过来,却见小姑娘的视线似乎通过他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不禁有些无趣。李化龙与他对视一笑,恶作剧地伸手拽了拽姑娘头顶的一根碎发,旋立刻若无其事的看向场中。姑娘被拉回了些神,眼中却还是有些愣可可的,直到谢昌雄一声叹息响起,她的眼神才骤然清明起来。
“阿娇!”谢昌雄的声音平静而悠长,仿佛轻飘如絮,却又重若千钧。蘩卿的头皮一麻。杨恒的声音好听,胜在天然的音色,而谢昌雄这一声呼唤,却蕴含千言万语,“你就这么恨我?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可这么多年了,我能给的都给了,你还要怎么样呢?当年的事,不是都说开了吗?说起来,也是你自己要嫁二弟在先,是你们先背叛了我!我有说什么吗?难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大伯说笑了!过去的事,我早忘了。我掌家理事这许多年,多承大伯照顾,我和夫君都很感激。分家的事上那点子矛盾,在这样的大灾大难面前,委实算不了什么,更谈不上恨了。您误会了。”
“呵呵,哦,这样就好。阿娇啊……你真是从小到大一点儿都没变!”谢昌雄再叹口气,慢慢走到刘妈妈跟前,缓缓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这几年,我也不知道是你呀,孩子!”旋负手仰头望天,“火是我放的,那两人是我打死的,那些撒在四下的矿石毒粉都是我做的。骆缇帅,张提刑官,你们抓我吧!有人在谢家的库房里放了一批官丝,正封是上次嘉树送进宫里的那副画一样的税丝。每批进贡宫里的丝织品所用税丝都是有官印记录的,每根丝都有印记,这原本做不得假的。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啊,我们除了烧掉,死无对证,还有什么办法?”
谢昌雄的话犹如一记重拳击打在刘妈妈胸口,她踉跄着退了半步,不可置信的看着谢昌雄。谢昌雄低头瞧瞧身体瑟瑟发抖着,不迭后退的刘妈妈,目光竟充满慈爱,“别怕,孩子!都是我的错!西边桑地下是谢家的地库,那里的矿石药材都是我们花钱买的,与卖家无关。那些昆仑奴是真的,那种药叫芙蓉断肠丸,是我们买来的。有人向我们购买此物,我一时贪图利益,就应了。因页太医抵死不卖方子,我才高价请人另外配制。”
刘妈妈哇的哭出声,又大笑着仰天长啸,看看谢二夫人,又猛地指指蘩卿,“都是因为这个贱人!若不是他跟谢嘉树勾搭成奸,说了那些,这火就不会放!谢家最终也不过抄家,不该死的都不会死!贱人!贱人!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我杀了你!”她说着疯了似的就要扑向蘩卿,谢昌盛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刘妈妈身边,他的神情带着惊悟与悔恨,突地伸手抱住了刘妈妈,“阿慧,阿慧,你别发疯!”
页问虚被谢昌盛这句话惊得大张开嘴,一向冷然的神情一点点皲裂,破碎成尘,“阿慧?刘慧……你是……慧儿?”半晌,愣可可的他突然颤抖着以手扶住轮椅的把手,一跃扑倒地上跪下,“罪臣页问虚,见过慧妃娘娘!”
蘩卿的脑中瞬间炸裂开一片,她茫然的看着页问虚以头杵地,被李化龙放跪倒地上也无觉察。在场中呼啦啦跪倒一片的请安问礼声中,只有她像只被牵线的泥胎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