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匪祸不来二
俗话说,事莫关心,关心则乱。一得知了页问虚已经随着李炳顺进了宫,蘩卿的心就开始七上八下。路上碰到龙珠使人来送太后的赏赐,她明明已经听了好几句,脑子却还在神游,“你说谁?谁来给太后谢恩了?”
“回大人,是浣衣局的张斌,张公公。”小宫人又说了一遍,眼睛里略过怪异之色。
“多咋的事?他说了什么?”先来传蘩卿的小太监知她有心事,替她问。
“回大人,回公公,就是您前后脚出来时候的事。张公公谢了太后的神药。说沈大人医治的那些宫人都痊愈了。还请了恩典,希望太后的甘霖时泽不断。”
“哦,”蘩卿沉吟了一下,“太后娘娘怎么说?”
“太后很高兴,叫了赏。刚才正和禅师灼龟,卦象大吉。太后说这都是佛祖的恩旨,佛祖显灵。”这该是为皇上的病了。蘩卿这才点头应了,谢了传话的小宫人。见到太后时,就先磕了头谢恩赏。太后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叫她好生紧跟,不要走开。蘩卿一听就知道这是有吩咐准备的,面上多了三分端肃,恭敬的应声,紧随其后备传。
乾清宫被火后已修缮完毕,皇帝头几天就搬了回去。慈宁宫往乾清宫去只隔着一个隆道阁,绕过隆宗门拐个弯就到的距离。以往不算远,今日却显得逾倍之长。蘩卿随在李太后的肩舆旁,一路心事重重。
凤舆匆匆而行,在乾清门前,却意外的遇上了急宣觐见的首辅申万年。
申万年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太后的脸色本就难看,冷冷觑了眼申万年前身跪着的司礼监太监涂文,并不叫停,也未叫起,只径自而去。外臣进入内宫,通常只有皇上病重,万不得已之时。蘩卿知道申万年这是犯了太后的忌讳,如此巧合的碰到了太后,他这十有八九是遭了算计。想着,路过两人时,偷瞄了一眼遭了太后冷眼的那个太监,暗忖,也不知道这人下去,谁会顶替他的位置。
一进乾清门,远远的就能感受到乾清宫的一片肃然与紧张。两个太监正拖出一个显已不会走路的宫女,而随后跟着的两个侍卫,则押着一个头垂到胸前的紫衣太监。紫衣是赐服。今日这番场面,难道皇帝的病有什么蹊跷?
李太后张手止住了提气欲高声通报的高公公。高公公矮了矮身,瘘腰赶前几步朝丹陛桥上的太监做了个禁止通报的手势。都是人精,对方立刻就领悟,超常贯彻执行,因连丹陛上的重重侍卫们也刹那刻意的端着了几分。
走近些,就看清乾清宫紧临门的丹墀上,红衣锦衣卫个个分外倨肃警立。而门里外的地上,密密的杵地跪着许多人:带着管帽的是太医,纱帽顶的事太监,还有宫装的是宫女。个个臀部朝天,显得卑微紧张至极。
突地,听到里面一阵瓷器碎地的哗啦声,依稀还有女子尖利的责骂声。太后冷哼了一声,连呼出的气息里都满是不悦。跟着的宫人太监瞬间下意识垂低了一下头,呼吸轻了许多。
似乎有道视线在扫着自己,蘩卿一扭头,却看到了立于丹墀上的骆思恭。在一派红色衣装的锦衣侍卫里,他一身赭黄色的赐服非常显眼。对视即分,他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撩衣襟跪地,无声的请安。掠过他,蘩卿意外地看到了门前值岗的李化龙。他一边跪倒,一边冲自己微微点头,眼神示意是要小心些。这一举动令蘩卿很意外,毕竟那块惹事的奔马玉佩是他特特送来的,因起因落,她以为这人总是会生疏许多。如此想,面上却大大方方笑了,微一点头。
举足进门,地上跪着皇后并皇长子和长公主。身着一身尊贵常服的皇后今日却显得很是素净。面色寡清,眼藏忧色,显然一宿没睡好的样子。虽则疲累,望着太后,却温柔平顺,“臣妾见过太后。太后万福。”太后方举手搀了一把,就被东侧间匆匆迎出来的一行人引走了视线。打头那人,头顶凌云髻,上插九翚四凤九尾金珠钗,凤口衔珠,鬓垂珠结,结底坠碎彩玉米粒珠花点缀。额上带云团金镶珠点翠发箍。身穿大红织金妆花孔雀罗裙,外罩真红大衫。青舄萃珠,青袜镶玉。鹅蛋脸,长眉妙目,嘴呈笑弧。这该是就是贵妃甄梦瑶了。“臣妾甄氏给太后请安。”果然。
李太后上下看了她几眼,皱了眉,转问扶着手臂的王皇后道:“皇帝现在如何了?”
王皇后方朝甄贵妃微笑示意,听问面现欣然,低低道:“已经醒了。方才还吵着要进食呢!”太后神色一缓,“太医如何说?”“李院使说,可以进一些粥。”“可耽误吃药吗?”“太医们说隔半个时辰即可进药。”“里面还有谁?”“周太医。”
两人边说边进了里间。龙珠随着进去了,蘩卿正在犹豫是否跟进去,却被秋姑姑拉了一把,因便自觉地呆在里间靠门的地方定住。高公公立在她身前。秋姑姑站在了她对面,她朝之点点头。三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仿佛没瞧见一旁的甄贵妃变绿的脸色。
甄贵妃这自然也是同申万年一样,被不大不小的算计了一把的。只是,明知皇帝生病,还打扮的如此光鲜仔细,这却是最不妥当的地方了。第一次正式见面,蘩卿在心里再次对这个女人下了一些判断:利欲熏心、心狠手辣。却委实没有与之匹配的聪明灵透。论容貌,甄贵妃实在只中等略余,别说与传说中美丽不可方物的刘慧妃相比,就是比之如今的李荣妃也是多有不及的。旷达不及常顺妃,淡薄不及邵德妃,温柔不及杨宜妃。聪明比之皇后更是相差何止十分百分。这样一个女人,蘩卿想着,暗暗摇头,再次觉得,皇帝的眼光实在奇怪——难道,皇帝是喜欢她放肆随性的个性吗?这倒也有可能。
似乎为了佐证她的判断似的,果然,同时就听甄贵妃斥责的声音:“太后来了怎么不通报!”满是埋怨的恨。那个被责的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叩头,却不敢出声。甄贵妃抬脚就往她心窝踹了一脚,“蠢货!”恨剜了一眼,扭身进了里间。门帘一扫,卷起一瞬间的空隙,蘩卿看清了里面的情景:明黄色的拔步床,帷幔被掀起,皇帝宽大的身体正半卧靠在迎枕上。里间非常大,远远的只能依稀分辨,皇帝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的寡薄。他的左右手边各跪着一个太医,正在把脉。右边那个,正是外公的大弟子周康。没看见页问虚,当是尚未宣召。
厚厚的门帘一起一落,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的声音一丝也漏不出来。或是受了外面沉闷氛围的影响,蘩卿也渐渐有些焦躁上浮了。她偷眼看了看秋姑姑,她心有灵犀的看过来一眼,微微摇头,温和的眼神满都是安抚。因为这份善意,蘩卿感激的一笑。恰此时,秋铣从里面出了来,高唱着通传页问虚。蘩卿不由得凝了神,因此没看到,垂下眼睑的秋姑姑眼神微滞,恍惚了许久才微微摇了摇头。
未过多久,两个内侍扶着页问虚缓缓走了来。蘩卿看着舅舅额头冒出的汗,眼睛不由得发酸。那是疼的。舅舅的腿是粉碎性骨折,接骨后也不能长距离行走,这样从丹陛桥下一路迈上台阶而来,委实不是他能承受的。看着舅舅的视线很多,许多人都露出了同情的神色。门口跪着的太医们还朝他小小的打了招呼。舅舅尽力露着平淡的神色,一路笑着,在路过她的时候停了下,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眼眶都是泪,不满意的低低斥了声:“哭什么哭,没出息!”
蘩卿很委屈,嘁了嘁鼻子。页问虚就哼了哼,艰难的提步进去了。
里面又恢复了寂静。又过了大约一柱香出头的时间,秋铣再次聊帘子出来,却是来喊蘩卿进去的。蘩卿没想到,脑子秀逗了一下,才赶忙跟着进去了。
里面的气氛倒没有那么凝滞,甚至略有些稀松平常的意味了。这让蘩卿有些奇怪。
舅舅和两个太医都在皇帝的床边跪着。皇帝自己却正在看一张纸,应该是药方子,脸色不好,虚白的厉害,神色却很平静放松。
李太后坐在床边,慈爱的看着儿子,抚着他的另一只手。她身边立着王皇后和甄贵妃。
秋铣只带着蘩卿走到床边,自己就隐在暗处不肯冒头了。蘩卿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轻却极快速的跪倒磕头。请安毕,头顶传来了李太后的笑语,话是对皇帝说的,“这个丫头委实被斩香调教的很好,细心的很。哀家很满意,留下她照顾你药上的事吧。”皇帝将药方随手递给秋铣,点了点头,看看蘩卿,随意道:“那您岂不是不方便了?”“哀家无妨,你好了,哀家就万事都好。”顿了下,看着秋铣领着太医们要出去,李太后又道:“且等等。”“有个事,哀家想跟皇帝说。”
皇帝挑了挑眉头。皇后和甄贵妃也都看着李太后,李太后却看了眼太医周康,笑道:“头两天这丫头去了趟浣衣局,谁想就给哀家派了桩差事来。”皇帝听此话也虚虚的笑了笑,“这事朕知道了。昨日李鸿英提了,浣衣局请派两个医士常驻。朕已经准了,常驻不必,初一、十五轮值则可。这是好事。”
太后呵呵一笑,“浣衣局的今儿一早来磕头。这是佛祖的旨意。”顿了下,又道:“周太医的小子不是在大方脉吗?头一阵听彤云那丫头说,给她瞧过脉,是个人才。这事儿,不如就派给他吧。皇帝意下如何?”李彤云是李荣妃的名字。皇帝闻言,觑了眼页问虚,斟酌一下,应道:“也好。就依了您所言。”
周康赶忙跪倒磕头,蘩卿皱了皱眉,乘人不备的时候偷眼看了看舅舅,他却低垂着头,似乎对此没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