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水……母亲……水……”有人捏住我的唇强行灌着什么。
一股苦涩流入体内,烫得我直打哆嗦,咳出了精神。迷迷糊糊睁眼,面前竟坐着个陌生姑娘。
麦色丝织屏风绣着树木草虫,映着她粉肌樱唇,眉目如画。图腾样的发饰挽成发髻与那身麦秸色的土黄衣相趁,竟也显得她小巧玲珑,十分不俗。
只是面色冰冷。
瞧我醒来,她冷冷搁置好茶盏,有些揾怒道:“可是醒了,还真是能折腾!”
我听不懂。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却记不得了。“这,这是哪儿?”
她道:“西瑶春阁。”凉凉一句,便站起身来,端上碗盏推门出去了。
“姑……姑娘……”我费力唤她,肺腑疼得不能使力。
这一疼,竟想起一间惊悚诡异的房中,我为一个鬼魅般的半死人缝合伤口。他受疼,潜意识便用力抓了我几把,抓的我痛到了绝处,只觉房梁朦朦胧胧在打眩。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来着?
房门呼啦一声,仿佛有人进来。我努力爬起来推开床帏,试图下床,然从脚心传入头顶的疼,令我未防备便倒进了铺着仕女采撷兰花的地毯上。
继而,一阵暖香至,有人盈盈掀动裙尾走来,将我搀起。
我睁开迷蒙去看,只见眼花缭乱的珍珠桃花袖晃了眼目,知晓是个富贵女人。
“谢……谢谢……姑娘。”努力道。
“嗯哼,不谢。”
抬眼看清那似笑非笑的美人面,我大惊,惶恐将她一推,反累的自己倒在地上。“月,月娘!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她凉凉一笑,站起身来踱去桌案前坐下,那位冰冷姑娘便端茶回来,与她倒上一盏。她举着白瓷茶盏道:“难得啊,你还知我叫月娘。看来,彼时,你并不糊涂么。”
我忍痛摁住床塌起身站稳,眼眶内存着两江仇恨。
正月十七夜,那群禽兽官差在纱帘后欺侮够了秀女终于出场,方想起与外头还扔了个我。然当时我已吓得不能思想,只飘飘渺渺听人道:“那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臭婆娘!送妓院算了,兴许还能挣上两个钱。”
于是,反应过来时,一只细凉的手正捏我的脸,面前是位描画得一丝不苟,如似春杏堆成的仙殊姐姐。
我第一次瞧见这么美的姐姐。吓得我立即醒了神儿,生怕这位漂亮姐姐再被那禽兽官差玷污了去。不由冲她低吼:“快跑!”
她怔了一怔,似乎未能听清。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官差束缚,便不顾一切将之撞倒,又冲她嘶吼:“跑啊!快跑啊!她们是坏人!跑啊——”少时,又被那两个禽兽反手擒住,狠掴了几个耳光打懵,摁回她的绣花鞋下。
她竟声色未动,依旧凉凉坐着。“二位深夜来此,原是耍威风的。”
那两人立即道:“月娘息怒,这婆娘有点儿闹。嘿嘿,您瞧,能给几两银子?”
她冷笑抬眼:“你说呢?”
那人又道:“这,兄弟可说不好。这是我们从秀女堆里扒下来的货。她……嗯……旁的先不说,她可还是个处子呢!”
她又冷笑:“正是了,现成的人物,还能让你们放过?”
那人又笑道:“嘿嘿,月娘也看见了,忒不听话!拉了这些个女子,竟没见一个跟她这样闹的。好在此趟油水也尝够了,这个就交您调教吧。”
月娘搁下茶盏,冷道:“哼!终于说实话了。你们当我西瑶春阁是什么?给你们御景阳台处理渣子的遭坑么?”
“哎吆吆,瞧您说的,兄弟们哪有那胆子啊!您老也知道,我们收来的秀女皆是给钱入编制的。这婆娘捣乱了一路,进城时我便没给她入编。真真是半点是非都没有!说起来,我们平日得月娘照拂,倒是真想给您带两个拔尖丫头,奈何咱们也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做的这档子事,真真是不敢啊!嘿嘿,还请月娘多疼疼兄弟们,今后若有那不沾高儿的,自然仅着您送。”
我方听明白,原来这位漂亮的大姐姐竟是倒卖姑娘的娼鬼!是女子所憎恶的集大全者。
如此商量了半日,竟是商量着卖我呢!
趁他们生意谈妥正欲掏钱,我再次奋力挣开束缚,像一头疯狗咬住她的脖颈。
“啊——”场面登时乱成一团。我被人强行拉开。
盯准在重重包围中正捂脖颈的她,我大骂:“你这只娼鬼!恶魔!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得好死!一定不得好死――”因此方才被人拖去了那间小屋,受尽了折磨。
我又岂敢忘了她。
她瞧我死瞪她,莞尔一笑,对那女子道:“衿儿,去外头守着。”
“可是……”那女子迟疑,见月娘在瞪她,只得出门去了。
直等衿儿合上门,她以腕支颐将我打量个干净。“啧啧,这人洗净了,瞧着,也不是那么不堪入目么。”
我垂眸看了看身上不知被谁换下的褒衣,冷冷站着。
她翘起二郎腿,玩笑般抿了口茶,冲我挥挥手。“别那么大脾气。你虽瞧不上我,却不是因为我,早就去见阎王了。”
我努力提了提气。“见阎王……也好过在你这……忍受欺凌!”灵机一动,又道,“你信不信,你敢让我接客,我就敢……趁机让你这馆子……关门大吉!”
岂料,话刚出口便没能站稳,跪到疼处便滚在地上,甚久才恢复知觉。
惹得她又是一阵银铃般嘲笑。
我只得努力爬起来,扶住一旁香炉台。“不废话了。你若真有半点恻隐之心,便给我个痛快。”
月娘又抿唇:“初来乍到的姑娘都这么说,我都听腻了,结果又怎样呢?”
我道:“她们不是我,你自然怎么说都是!”
她想了想:“说的也是。那你走吧,我不拦你。”
我诧异回眸。
她以拳撑颐,戏谑道:“走啊?你不是想走的么?”
我生怕她后悔,拼力像外踱。终于踱到门口费力把门打开,冬日的寒冽竟瞬间将我吞噬,冻得瑟瑟发抖。
我这才想起,现下是冬尾初春,而自己身上只有褒衣。就算她肯放过我,我一没衣物御寒,二没银钱傍身,三又行动不便,既走不出晋阳,亦走不到官府。就算走的到官府,我是被官弄到如此下场,官官相护,还能找谁呢?更何况,我现下看着像个痨病女人,谁又敢近身帮助我呢?
那个叫林矜的姑娘正在门口。见我出来,不由分说一推,我又摔回地上。她凉道:“你不怕冷,我家月娘还怕呢!不知烧暖碳时不能开门么?”便利索将门一合。
月娘便走来,垂眉戏谑道:“怎么又不肯走了?还是这里暖和吧?”
我挫败地捶打地面,看来,真是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不屑道:“你是在哭自己,还是哭郑如雪啊?”
我又惊愕抬头,她玩味十足道:“啧啧,瞧瞧这张脸,刚好看点儿,又哭花了。”
我忙扯住她的裙:“你……你怎知郑如雪?”她模样高傲,不肯作声。“说啊!你怎知她!”
她掰开我的手,“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拉扯我?”话落,便要离开。
我忙牢牢扯住她,哽咽道:“对……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我不知好歹,冲撞你。我不奢求原谅,只望你能怜悯示下,告诉我,阿姐下落。”话落,便砰砰叩首,始终不肯放开她。
她俯身抬起我下颌,让我看着她。“好一个姊妹情深啊!自那一闹,我便知姑娘是个有真脾气的。能将头放的这样低,下了很大决心吧?可是,偏偏我这人不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又岂会不知,你此刻头有多低,心里对我便有多恨呢?你叫我如何以德报怨?”
我心里慌乱。“不,不会的。只要你告诉我郑如雪下落。我对月老发誓,必打心眼儿里谢你。”
“哦~这么说,我在你心里又不是那等恶魔娼鬼了,又是你的恩公了?让你做什么你都甘心了?”
我顿了顿,方察觉,她故意提郑如雪竟是有目的的。松开她的裙尾,我抬身坐直,抹干眼泪。执拗道:“我笨拙,听不出你的话意。可若是,你想让我接客,就把我扔出去吧。我宁可冻死,也不会让那群畜生,肆意玷污!”
她不屑地笑:“什么好东西,在男人眼里,不过是取乐之物罢了。我不要,你不还是要出嫁的么?你……”
“十六个。”我打断她。
“什么?”月娘没听懂。
我仇视她,“十六个姑娘!就这么……被他们欺侮了。”月娘怔了怔。“最小那个……还不满十二。”
回想嫣儿在纱帐内被两个男人摁住,扯下衣物,既而玷污的血腥场面,眼泪便颗颗往下掉。我颤抖着,“你知道么?我就这么看着她们,眼睁睁看着她们……挣扎,哀嚎,痛苦,绝望。”说不下去,我顿了顿,看着自己没用的手,眼泪啪啪打下来。“曾经,我们一起唱歌,一起说笑,讲好互相扶持,共度余生。她们,都是花一般的年纪啊!连枝,子灵,青青……”泪水溢出手心,又被我撰拳挤出指缝。
我挫败地捶打地面,既而撰住月娘的罗裙,等待她的嘲笑。“你说,钱财当真这么重要么?你那么美,到底多少钱才能换得回来?非要为了,为了那……捂不热的黄白之物去做别人消遣?被那等禽兽侮辱么!”
她有些黯然沉默。挣开的我的手,冰冷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天理。”
“天理?”我诧异,“狗屁天理!”
她冷屑地笑,起身依旧坐回那桌案处。“你很不服么!”
我擦擦眼泪,深深沉了口气。
她又道:“既然不服,不如跟我打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