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亦吓了一身冷汗,“官爷,官爷消消气。此时人既已逃了,着实是这两人该死,但只要官爷饶他们二人一死,任凭官爷吩咐。”
芊芊兄嫂这时忙跟着李伯道:“对对对,只要官爷饶小民不死,任凭官爷吩咐。”
那前头官爷看了看后头官爷,几人眼神狡黠一换,收了刀剑道:“看你们如此诚心倒罢了,只是这丢秀女乃诛九族大罪,收回赏银,另罚银一百两。”
“什么?一百两?”芊芊嫂抓着手帕颤抖道。
“嗯?”
李伯惶恐道:“一百两……嗯……能让官爷消气确实算不了什么。只是,山野村夫……一生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如今……嗯……如今纵拿命赔……亦赔不起啊!官爷乃菩萨心肠……不如……”
“少他娘跟老子废话!”话未落,抄刀一晃,只见芊芊婶半头乌云被削落地上,众人又一骇,芊芊嫂直接昏死过去。
“一百两便一百两!小人即刻去凑!即刻去凑!”芊芊哥道,“只是,只是此事那郑青的二女儿亦脱不了干系,是否,是否要两家一起凑?”
“你!”阿爹怒道。
那人又转步向我,我赶忙俯首在地,他却道:“把头抬起来!”
阿娘忙将我往怀里藏,不防那人直接一拽,便将我从阿娘怀里拽出来扔于地上,我本能抬起眼,却见看那官爷正俯身看我,便干干一笑。
他有些迷惑。“你叫什么名字?”
我道:“郑紫落。”
他眼前一亮,似想明白什么,站起身来便对阿爹道:“郑青!”
阿爹赶忙俯首与地,“草民在!”
阿娘趁机又把我拽回怀里抱着。
“好啊你!你说你的二女儿丑陋不堪,行同莽夫!但我怎瞧着没你说的那么差啊?”
阿爹一抖。“草民可就剩这一个女儿了。”
“嗯?你说什么?”那官横道。
“草民是说,这孩子陛下不会喜欢的!”阿爹似乎已忍无可忍,凝着那官爷便说了出来。
眼看一场风暴又要掀起,阿姐忙跪过去将他们打断。“官爷!阿妹不懂规矩,不是个出众孩子。官爷!就看在民女薄面,把阿妹留给爹娘代我尽孝吧!”
我脑子蒙得很。那官爷屈到阿姐身前便顺手揩她的脸,登徒子一般。“你可是怕她日后抢你风头?放心,你的容貌,陛下定然最喜欢,谁也抢不去。”阿姐本能避了避。
这一避,正瞧见跪着的我。仿佛是想到什么,趁机冲上来扬手就一掌,掴得我与众人皆一惊。她恶狠狠道:“都是你!日日不让人省心!若真让你见了陛下还不将全家都连累干净!既如此,还不如自行了断!”
我正捂着脸茫然。不防她竟趁众人不备,抽了那官差的刀便朝自己脖颈划去。爹娘弟弟忙扑上去,生怕她当真伤了自己。
那官眼见阿姐真要抹脖子,叹气道:“罢了罢了,既然郑采女执意,本差使就卖你这个薄面,不过,既出了这档子事,赏银收回,另要上缴遣返费一百两。三日后,我把人带回此处收账,一共二百两。若没有,你们两家自己看着办。”
阿爹吓得一僵。
阿姐急忙扑住那官爷大腿,泪眼婆娑:“官爷,一百两是我家一辈子的开销,会要了爹娘的命,五十两已是极限了,请官爷高抬贵手。”
那官爷见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叹了口气。“也罢,就依你,五十就五十!”阿姐方松了手,瘫坐在那儿。
阿爹立刻道:“那小女就暂且拜托给官爷照顾了。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那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不仅没用,且是祸害。挨得这一巴掌沉重得令我抬不起头地哭,却也只能用力憋着声响,再不敢给家人带来丝毫麻烦。
那另外几个官又去踢芊芊哥,道:“三日后我们回来,若你们没凑够那一百两,便把自己洗洗干净,等着受死吧!”芊芊哥一僵,想去攀求阿姐,可阿姐正被一个官爷搀扶离开,只得木头般诺诺点头。
那个搀扶阿姐的官明明在趁机揩油,却还装作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闹够了就走吧?咱们还得去下个镇子呢!”
阿姐半分不敢违拗,只得颔首点头。除了芊芊哥嫂,我们都只得随那官爷去往马车。
因着官兵冷冷盯着,我跟着阿姐一步不敢停留便上了马车。
阿爹扒着车窗瞪我一眼,“你这三天敢不老实,我打断你的腿!”
我心里咯噔一声,死咬着唇不再出声。阿爹又对阿姐道:“阿雪啊,人心险恶,你切记小心啊!再有,这一路要好好看护落儿,打点清楚明白知道么?”
阿姐了悟点头。马车内除了我们,还有几个姑娘同坐,李伯从另一个车窗喊:“二丫头,二丫头。”几个姑娘忙躲至一旁,让我帖上前。
李伯道:“丫头啊,你整日与芊芊和书泡在一处,其实,远比村里所有丫头都明白些。偏就是个纨绔性子!外头不比家里啊!你要记得,自信,自立,自强,听懂没有?”
我呐呐点头,李伯依旧道:“你一定要记住啊!”
那官爷听得不耐烦,狠狠扬鞭,马儿便将阿爹与李伯无情甩开,既而,不留情面疾上了南北路。阿爹阿娘阿弟以及李伯皆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阿姐扒着车窗遥遥望着爹娘,直望到连衣影都不见,泪水与纯真都抛洒在了后头。
我这个单纯的小丫头,还真以为自己三日后便能回去。否则,我一定像阿姐一样,好好看看他们,看看这承载了我无数幻想的南北路与那生长在寒冬里的灼灼青田。
“阿妹。”阿姐拭去泪水,抬起眼瞧见我脸颊上的掌印,“你这下可长记性了?让你别去与冯芊芊厮混你偏不听!现下如何?”
我垂头委屈道:“我以后再不敢了,真的。”
阿姐看看我脸上掌印,“疼吧?姐不是存心要打你的。”
我瘪着嘴哽咽,“我知道。”
“好了好了,不哭了,这么大人了。”阿姐劝我道。其实,明明自己眼圈还红着。
旁边几个姑娘时不时诧异瞧我们,阿姐又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吵到你们了。”
她们含笑摇摇头。“没关系,我们也是哭着上来的,都一样。”
我擦干眼泪偷偷瞧她们,果然,那几个俊俏姑娘也是一水儿的红眼圈。
少时,马车停下,远远便听一番哭闹声,既而又上来一位俊俏姑娘,梨花带雨,底下同样是爹娘在追赶着车子护送。
她擦了擦眼泪,离我们稍远些坐。我见她哭,自己眼泪反干了。抬头看看阿姐,忽觉得自己真真幸福至极。既不是秀女,好容易出了远门也有阿姐陪着。
马车在仰月镇周边兜兜转转,一路停一路接,只待满满当当挤了十八个女子方才正式往那晋阳城方向驶去。
这时,所有美人都因离乡而沉默,甚至有些姑娘在小声啜泣,马车因此陷入了长久沉闷。
而我却一直在反思,怎么稀里糊涂坐上了选秀的马车?又稀里糊涂给家里惹了这么大风波?
其实,错就错在年轻太简单。芊芊与苏袭华明明分别与我隐晦交代了正月十六他们想要私奔,却因我的大而化之忽略了因果,漠视了细节。以至于,我不明初衷妄指他们自私,实则是在气他们不辞而别。结果,稀里糊涂让芊芊看了场恶心的笑话,还惹了桩惊心的祸患。
奈何当时的我就是个略有风吹草动便会方寸大乱的姑娘。脑袋蒙得就像当时愈行愈远的风景,既是陌生迷茫,又是枯涩荒凉,又岂会想得明白如斯细节呢?
马车终于行至驿站。许多秀女不堪摇晃而晕车,吃晌饭时,便去了一处呕吐,因此熟稔。重新上车后,车厢终于有了些许生气,开始互相攀谈。唯有角落里一个瘦干的小姑娘在不停抽噎。
起初,因大家都哭,此起彼伏,倒也显不出什么。如今大家皆不哭,唯这个小的,不免惹来众多关注。
一个黄衣少女好心送上苹果,“小妹妹,第一次离开爹娘吧?”
那姑娘怯怯地摇头,躲在角落里,不敢接,也不敢答。
她道:“你莫怕,姐姐们都不是坏人,我们都是一路的,你看起来甚小,可有……十三了?”
那小姑娘道:“再有俩月就十二了。”
这话出口,众人都惊了。一个青衣姑娘道:“未满十二。圣旨上不是说十三才能入选么?你爹娘想钱想疯了!”
小姑娘道:“阿娘也不想的。可官爷说,我年纪虽小,却是个小美人,等过两年长开了自然是个万人迷,便不由分说定下了。”
青衣姑娘不由呢喃:“可恶!”
黄衣姑娘继续温柔地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道:“李嫣儿。”
她笑了笑:“啊,是嫣儿妹妹啊,我叫方连枝,你可以叫我连枝姐姐。你知道么?咱们此次去的是个好去处。不需要我们亲手纺纱织布,做衣做鞋,若运气好得到陛下的垂青,还能有许多丫鬟仆人伺候。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是以,不必不开心。”
那个青衣女子看她。嫣儿问:“真的么?”
方连枝道:“自然真的!”
那青衣女子竟冷笑一声,眼圈红红的。
我看那青衣女子怪怪的,似压着什么邪火不得发泄。不由问道:“难道姑娘不是这么认为么?”
她压了口气,不肯言语。
阿姐小声道:“我看她是个暴脾气,你别惹她。”却偏让她瞧见了。
她看看我们,大大方方道:“你们有谁认识云家庄的云柳儿么?”
众人面面相觑,她自问自答:“她是我表姐,三日前被抓进城了。今年二十三,莫说成亲,儿子都三岁了。就因为生得美被官差看上,便要挟她,若不从,儿子将被发配成**,丈夫被发配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