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玉坠园,门口有貌美的宫女给来的公子小姐发面具,这是仅限于少年少女的意趣玩物,什么样的都有,洛璟推拒不了便随手拿了个黑色红纹的狐面,就入园了。
贵族们自有自己的交际,庆国公知道儿子不喜这些应酬,便打发他去随着旁的公子小姐去划船诗会。几个公子哥倒都是开朗的人,没见过庆国公世子,也并不排挤,说笑间便到了湖边。
湖中有几艘画舫正缓慢行进,水边簇拥着几个公子小姐们绘画行诗,大多数的人都带着面具,洛璟下意识地寻找心头的那个身影,但是小姐们大多都掩面,一时分辨不出来。
他很快就放弃了,一起的几个公子见他似乎兴致不高,也不多做叨扰,自去玩乐自己的了。
洛璟带上那黑狐面具遮住出众的样貌,这会儿站的也远,在没什么人的花林深处,此刻正是禾雀花盛开的时候,或粉或白的花朵簇拥下坠,投下的一片阴凉里,他静静矗立着。
他其实这段时间心情都不很好,师父的事情让他束手无措,他不能侍候左右,必须承担起庆国公世子的责任和义务,来参与这些无聊的应酬。
不远处搭起了戏台,云贵妃是苏州人,最喜欢的便是曲腔婉转,戏词典雅细腻的昆曲,这会儿两个粉衣装扮的戏子上台,奏乐的都备好了,才有了戏曲声响起。
唱的是游园惊梦,这个戏班花样很多,先是表演了一番姿态婀娜的甩袖舞,台下一片叫好,戏班子的人便捧了玉盆在公子小姐面前走了一圈,回到后台的时候,里面已经是满满的赏银。
这厢就听到台上唱了一句:“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可不就是烦闷无端吗?
洛璟百无聊赖地抬手揪了一朵花,微微用力花瓣便被碾碎,带着些许香气的花汁染红了他的指尖,正看着呢,就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他转头,好奇是谁,不远处的戏台堪堪唱到:“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温暖的春风拂过,袅袅娜娜地牵了落花坠下,粉白花雨带着迷蒙香气传来,洛璟眼前恍惚了一瞬,不远处的巷子里,看到了一抹雪白的裙角。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那女子渐渐走来,吹起的衣角如同彩云翩然一般迤逦婉转,好像是风吹得急了些,她发髻上翠玉缀缀的步摇晃的有些乱了,于是停下来用左手扶正,另一只手取下面上带着的白狐面具。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此刻洛璟仿佛再也听不得那甜腻飘然的唱腔,面前只有这蓝衣白裙的少女,她自一簇牡丹之中出来,面容姣好地仿若梦境一般,此刻蓝眼微垂,再一抬,满眼星辉明亮便落在了洛璟的身上。
林玉轻浅浅笑道:“世子。”
此刻洛璟突然理解了这戏曲中,杜丽娘为了荒诞梦境忧郁成疾,追恋难忘的疯狂行径。
若得此间美景,谁人能不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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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轻只是绕了一下路,她可不愿意去陪妩阳坐画舫,上次游园水上一番戏耍湿了裙角,可让她难受了一整天。
巧遇了洛璟,见他呆愣愣地望着自己,于是又唤了一声。
洛璟这才回神,掩饰地行礼回敬:“林小姐。”
“世子不去游园么?”林玉轻拨开脚边的花丛,把狐面后面的绑绳绕了一圈跨在小臂上,向洛璟边走边问:“我听闻云贵妃养的戏班子唱曲很是好听,刚刚听到了才往这边走,谁成想花丛这般繁茂,绊住我的裙角了。”
洛璟这才看见,少女雪白的裙角上沾了许多绿叶花瓣,似乎这无心无情的花儿也流连美人的亲近,不依不饶地还想停留片刻。
他当然不好帮忙摘下来,正不知道说什么,这时才想起来脸上明明带着面具,林玉轻是如何知道是自己的,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林小姐如何知道是我的?”
林玉轻古怪地看了看他,像是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要紧的,抬手指了指洛璟腰间的阴阳刀。
上京还有人有第二把这样的古刀吗?
“......”洛璟被自己蠢到了。
阴阳刀恨铁不成钢呐,窜出一缕细细的烟在洛璟耳边骂道:“你是个傻的吗?!”
他们只当林玉轻看不见,正要吵架,就听见少女侧头看过来,问道:“这就是阴阳刀的刀灵吗?”
不光光看得见,还知道阴阳刀,洛璟疑惑了一下便想到,林玉轻是白泽的表妹,知道这些事情,必然是白兄告诉她的嘛。
这会儿阴阳刀见有人看得见自己,立刻流里流气地凑过去:“你好啊,小美人我就是那传说中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被洛璟强行收了回去,呲溜一下,黑烟便回到了刀鞘里。
阴阳刀气死了,刀身胡乱晃动试图打洛璟两下,被洛璟暗暗一瞪,不敢造次了,缩起来老实巴交地在心里暗暗骂人。
林玉轻笑了一声,望着洛璟的狐面,温温软软地说:“世子也选了一幅狐面,我们一黑一白倒是巧得很。”
她一贯是男装打扮与洛璟相处,言语之间带了些习惯,并没有太多意思,只是在打趣。
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洛璟的耳朵立刻红了起来,索性狐面遮掩看不出来,回应道:“林小姐不是要听曲吗,我带你去?”
林玉轻往那边望了望,只见人几乎都集中在那边,攒动混乱热闹非凡,顿时失了兴致,于是摇摇头:“人太多了,不如世子陪我去观光那边的垂英殿吧,妩阳过会儿也会带着皇孙一起过去。”
这自然是无法拒绝了,洛璟就跟着她一起去,这一路都是花枝弯曲的垂花,到了垂英殿景致一变,花海变成了身后往事,一片荷塘延绵,顺着红色的水上回廊往前走,矗立在水上的七八处宅院,竟有几分江南意趣。
林玉轻与洛璟并肩走在回廊上,此处无人,因为妩阳霸道,这里原是她一个人来园林里避暑的地方,地界小而别致,守门的护卫见是林家小姐不敢阻拦。
这会儿就真的只有二人在这里,洛璟感到一丝紧张,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现在他太不喜欢自己的不善言辞了,往日里觉得没必要多话,此刻竟无话可说,心里愁绪万千,吐不出一个字。
阴阳急死了,谈谈风花雪月不会吗?是个傻子吧?
无话前进时,洛璟目光瞥到了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碳灰,愣住了,林玉轻见他不走了也凑过去看,便说:“妩阳与皇孙昨日住了进来,两个人胡闹烤鱼呢。”
洛璟想起自己小时候胡闹,去池子里着师父养在池子里的鱼,被发现了本以为会受罚,师父却兴冲冲地跟他折腾起了烤鱼。
那次的烤鱼非常难吃,半生不熟表皮全糊,现在想来,却成为了弥足珍贵的美好回忆。
正出神,洛璟听到了温软的女声响起:“世子是有什么心事吗?”
这个话题太亲昵了,洛璟知道面前的这人是出于礼貌地问了一句,他也并不想把无辜的女孩儿牵扯进自己的烦恼里,她所在的世界应该是精致繁华、平静安和的那一面。
可是对上那双蓝莹莹的眸子,他心里突然腾升出了一丝渴望。
狐面遮住了少年的脸,林玉轻看不见他的脸,沉默片刻,洛璟状似无感地淡淡说道:“若是林小姐很重要的人,生了一种很难治好的怪病,而你却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是林小姐,你该当如何?”
这话说出来,洛璟才感到了一阵惶然无措,他们是怎样的关系,这般交心的问题太过唐突,正想把话题扯开,就听到林玉轻说。
“五岁那年,母亲生了一场重病。”
那时的林玉轻还在懵懂,阿姊林玉绾已然知事,趴在母亲的床前哭泣,家里面所有人都来看母亲,祖父老泪纵横,所有人都觉得,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我还小,连祖父都束手无策,阿姊在家中郁郁寡欢,”林玉轻说着,脸上露出了回忆时的怅然模样:“父亲终日不言,陪了母亲三日之后,某日清晨,家里仆人尚未起来,父亲如常选择去上朝。”
“彼时,我和阿姊满心都是不可置信,为什么母亲这般模样了,父亲还能心安理得地去上朝,家中妻女皆无力,朝廷的事难道比我们更重要吗?”
“后来,某一次,我夜半时分睡不着,想去找母亲,却见母亲的房里点着一盏灯,凑过去看,父亲正握着母亲的手,守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看母亲睡着的脸。”
“原来父亲从母亲生病起,夜夜难眠,一直守在她的床前。”
“原来彼时难民集中在秦州地带扰乱纲纪,父亲晚上守着母亲,白日里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断劳作。”
话说到这里,林玉轻抽了一口气。
“洛世子,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人如何重要,可这世间还留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做。贵胄人家的富贵天成惹人艳羡,但是肩负的,也是不可推脱的重担。”
“若无能为力,便更要竭尽全力。”
“唯有此法,方能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