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午时,本该艳阳高照的天却在几个呼吸间变了颜色,大片大片的乌云携着电闪雷鸣之势汹涌而来,原本还算得上明媚的天空几个呼吸之后便阴云密布,瞬时暗了下来。太清宫深宫苑帷之间的青石道上,一袭黑袍罩身的挺拔身形独自往太清宫后的坤宁宫缓步而去。未走几步,暴雨磅礴而下,天地仿若都被这瓢泼大雨连成一体,暴雨中的身影身周红芒微闪,只在须臾便有一道微红光幕罩于黑袍之外,暴雨冲刷其上,竟不见弹开,反倒是异常温驯地自上滑落而下,犹如帘幕一般在微红光幕外刷出道道涟漪。
幽子期停步,左手将头顶罩帽微微掀起,露出额前几缕如雪的白发,抬头,暴雨充斥天地之间,倾泻如注。右手自微红光幕内探出,暴雨冲刷着白皙的手掌,竟堪比溪边浣纱少女的芊芊素手。待伸出的右手掌心红芒一闪,罩帽之下的幽子期微微皱眉,右手缓缓收回光幕之内,竟如同被细细擦拭过一般干爽如初。倾盆暴雨之下,眼前雨幕已是浓厚如雾,视线所及不过身前十数丈,远处的坤宁宫也这接天大雨中也只得一个模糊样子。幽子期放下罩帽,依旧背着双手接着往前走去。
茫茫雨幕遮住了远方视线,暴雨及地更是盖住了其余一切声响。才走十来步,幽子期戛然停步,背着的右手并指往上微微一提,身周的微红光幕颜色瞬间深了几分,远处的一片茫茫暴雨之中,数之不尽如针般的细小气流在雨水中现形而出,倏然往幽子期眼前飞射而来。罩帽下的幽子期一声嗤笑,踏前一步,密密麻麻的针状气流狠狠扎在幽子期身前的光幕上,却只是将仍是微红透明的光幕顶得稍稍凹陷几分罢了。幽子期并指的右手抽出背后,在面前一挥,光幕凹陷更甚,却在下一瞬将钉在光幕之上密集的针状气流顶的反向飞射而出。暴雨声虽巨,却在远处朦胧之处响起一声低沉的轰响。
“无胆鼠辈,若不敢现身还不如趁早滚开。”幽子期仍是一脸嗤笑,朗声说道。
雨势不减,反倒是愈来愈大,幽子期缓慢向前的脚步骤然停下,右手掐诀在前,左手掐诀仍背在腰后,身周的光幕转眼之间鲜红如血,甫一站定,眼前的雨幕正中仿若被抽空一般,露出一尺见圆的空洞,轰然之声压过雨声,眨眼间轰至幽子期身前。血红光幕猛然一闪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幽子期立掌在前,身子却完全暴露在大雨之中,虽仍站立着,却被那股一尺见圆的气流轰得往后滑行数步,顷刻间浑身便被淋透,胸口心窍处猛然一震,虽无大碍,但被这一击逼得如此狼狈,幽子期心头已是怒火大作,顾不得雨水倾泻在身上,猛一顿足,身形便消失于原地,只留下雨幕中一抹竖立的红芒闪过,转眼便消失不见。
离坤宁宫不远的一处宫墙之后,地面漫过脚掌的积水之中四处崩散着形状各异的或是金属或是石块,暴雨依旧倾泻如注,幽子期背手立在雨幕之中,脸色泛白,许是受伤在身,所以并未如之前一样以自身修为将身上烘干。脚下一丈外,两个太监装束的身形躺倒在地,一人已气绝身亡,嘴角溢出的鲜血将头部附近的积水染红,又瞬间被暴雨冲刷掉一切血迹,另一人蜷缩在地,仍在苦苦挣扎,却因伤重始终不得起身。
“说吧,尔等何人。”幽子期眉头紧皱,看向犹自挣扎之人问道。
苦苦挣扎之人仍在费劲全身气力往已死的那位同伴出爬去,闻言看向幽子期,怨毒的眼神犹如毒蛇一般死死盯着雨中那袭黑袍,口中含着鲜血含糊不清却又异常恶毒地咒骂道:“奸邪小人!你今日不得好死!”尚未爬到死去同伴身边,只是手刚刚触及积水中同伴的手指,便颓然垂下,亦如同伴一样气绝身亡,积水中刚刚触碰在一起的两只手,在雨水的冲刷之下很快便被冲散分开。幽子期一声苦笑,上前几步,一脚将刚刚死去之人踢开,两具尸体撞在一起,便是再大的雨势也冲刷不开了。
犹是漫天暴雨,幽子期看看不远处的坤宁宫,略一思索,不管身上已然淋透,继续往前走去。前行数步便是宫墙之间青石道的尽头,再往前便是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再有一步便踏出宫墙之间,幽子期正待抬脚,却不知为何心头猛然一悸,饶是浑身湿透也觉得全身汗毛倒竖。收回提起的脚步,幽子期脸上尽是疑惑之色,沉思片刻,将黑色斗篷衣袖撕下长长一块,高举起自宫墙尽头高处松手任其落下。湿水的布条下落极快,却在幽子期眼前突兀的一分为二,紧接着二分为四,待落到齐膝处竟已分成大小不一的八块方才落入地上积水之中。
竟然是云州玲珑组!这一步之间,居然由上及下布了三层七道蛛丝!云州玲珑组向来藏于暗处,以暗杀为生,所杀之人不管贫富,无问老幼,强至天下武学宗师,下至手无缚鸡之力的嗷嗷待哺婴儿,只要你出得起价,玲珑组几乎从未让出价者失望。而玲珑组杀人,尤以蛛丝为最,蛛丝之术饶是幽子期的术法之盾亦不能挡,待你发觉痛感,下一瞬便是肢体分离之时。今日先是阵法相攻,幽子期初时以为是北辰之人,直至发现眼前的蛛丝,才骇然发觉竟是云州玲珑组。说自己奸邪小人,难道是之前饶过的那礼部侍郎的李氏家族所雇?要暗杀自己,恐怕也只有永安豪族李氏才出得起这个价了。
幽子期心头大怒,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往身后伸掌虚握,接着猛地向前方挥去,不远处地上两具尸体如被无形之力抓起,又被狠狠抛向宫墙尽头处。只闻得崩崩崩数声闷响,待再看去,两具尸体已被分割成数块散落在地,内脏糊着鲜血一片恐怖修罗场之景,暴雨很快将鲜血冲刷去,地上积水中散落的零零碎碎看着幽子期一阵恶心欲吐。幽子期自怀中抽出一张符纸,尽管身上湿透符纸却保持原样竟未被雨水浸湿哪怕一角。掐诀挥指间,符纸化作红芒穿透漫天雨幕而去。幽子期不再顾及此处,继续往坤宁宫而去。
待得满脸惊愕的小太监通禀之后,幽子期湿透的身上犹自滴着雨水,不如坤宁宫前殿正厅,厅中苏姮并未华服盛装,一如此前仍在苏府时一样,素衫淡妆,秀清可人,即便已经产子,却仍是那幅姣姣少女模样。见幽子期浑身淋透那幅狼狈模样,脸上尽是一片疑色。
“见过国师。”苏姮欠身轻声万福道。
幽子期苦笑,只是淡淡一句:“何至于此。”便在苏姮惊愕万分的目光中除去头上罩帽,脑后如雪长发被雨水凝成一缕缕,甚是狼狈。
“来的路上遇到了两个不长眼的刺客,倒是费了一些周章。”幽子期一边理着脑后白发一边淡然说道。
“幽,国师是否无恙?”苏姮情急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幽郎二字。六月末那次晋王府中相见,尽管自己无比决绝,尽管对面淋透之人最终满心失落愤然离去,可自己的心思唯有自己明了,若要离去简单,若要忘却何其之难,哪怕咫尺天涯各自安好,哪怕自己已嫁作他人妇,若非死去,怎会有那么一丝忘却的可能!原以为眼前人负气离去今生老死都不会往来,怎料再见他时他竟满头白发如雪。
“无妨,小伤罢了。”幽子期至今犹是满心苦涩,苦笑着接着道:“倒是要借姮妹宫中洗浴之地一用了。”
听得姮妹二字,苏姮脸色微变,那声大哥却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道出口,垂首轻言道:“国师请随我来。”说完便自己引着幽子期往洗浴之处而去。
“内里可以洗浴,国师请自便。”待引幽子期至洗浴处,苏姮欠身道,说罢便头也不回出得此间而去。幽子期除去衣袍正待冲洗,却听门外小太监声音传来:“国师大人,门口处有皇后娘娘当初为国舅大人备置的衣物,娘娘吩咐小的给您先送来。”
“有劳了。”幽子期闻言答道。
待冲洗拭干穿上苏姮遣人送来的衣物,却是大小正合身。苏煜身高不及幽子期高大,此身素色衣裳正合己身,又怎会是苏姮给苏煜备置的,恐怕是之前为自己亲手缝制的。幽子期心中苦涩伤痛难抑,想起之前种种,鼻尖眼中已是酸涩一片。
出门来到偏厅之中,苏姮已静待多时。见幽子期衣袍正合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转瞬便被她压了下去。幽子期见状心中苦涩更甚,若是两年之前,恐怕苏姮已是欢喜雀跃不已了。
“衣物正合身,多谢姮妹。”幽子期强作欢笑道。
“国师不必多礼,恰逢其会罢了。”苏姮故作淡然道:“不知国师来我坤宁宫所为何事?”
“无他,只是来看看姮妹而已。”说完幽子期看向偏厅中侍立一旁的太监宫女淡淡道:“退下吧。”
“不必。”苏姮紧接着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话国师但说无妨。”
“退下!”幽子期喝道,心中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又起,威压一起,压得厅中其余诸人喘息不得,当下闻言心中惊慌不已的诸人迫不及待地告退出去,片刻间厅中只余幽子期与苏姮二人。
外间仍是暴雨倾盆,偏厅之中却是长久的安静,苏姮自顾坐着,低垂螓首默不作声,幽子期却一直静静伫立,目光灼灼盯着苏姮丝毫不转睛。
“若无他事,国师当早些离去。”苏姮仍是低垂着头淡淡说道:“男女有别,妾身如今是陛下的皇后,国师当自重才是。”
“非要如此吗?”幽子期再开口时声音已是略带嘶哑。
“不然还待怎样?还能怎样?”苏姮抬头,看着幽子期竟似无尽凄凉的双眼强忍着冷冷说道。
“那你跟我说说,这件素衫,这件素衫又算什么?”幽子期指着身上逼上前一步说道。
“这是本宫给家兄准备的,可满意?”苏姮盯着幽子期双眼,寸步不让。
“你自己信么?”强势若幽子期,再迎上苏姮冷漠的目光时,眼中已微微泛红。
苏姮不敢再看,只得再次低下头,却不料幽子期一步走至身前,更是伸出双手触及苏姮双颊,蛮横地将她的脸捧起,正对上幽子期那悲痛拒绝的眼神。苏姮大惊失色,赶紧扭头,一手格开幽子期双手,一手却惊慌失措地挥向幽子期,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幽子期竟不作躲闪,一耳光脆生生打在幽子期脸上,打得幽子期瞠目结舌,怔然看着眼前的苏姮,半晌不敢相信。
却见苏姮已是泪如泉涌,撇着头兀自强忍着,颤抖的声音却将她后悔之心彰显无疑:“国师自重,还请速速离去!”
幽子期未移半步,仍是前倾着身体,伸出左手想要将苏姮撇于一侧的头掰正,触及之处已是一片泪水。苏姮兀自强撑,却拗不过幽子期,待正过头来,惨白的脸上已满是泪水。看着幽子期脸上那道鲜红的巴掌印,苏姮欲伸手,却强忍着不动,口中只是呜咽呢喃着:“你为何不躲,你为何不躲……”幽子期瞬间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只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又怎知缘起缘灭虽成空,再见无言泪朦胧。
双手相牵,炽热颤抖的嘴唇在泪眼朦胧中终是愈来愈近,甫一碰触,却异变陡生,苏姮心窍剧痛,推开幽子期痛呼一声,捂着心窍眉头紧皱,曾经受创的伤口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剧痛难当。而本以有伤在身无法压制月力的幽子期更是脸上瞬间煞白,月力疯狂汹涌之下,心窍猛然剧痛,一口鲜血自喉间涌上,眨眼便溢出唇角。
苏姮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眼中已如死灰一般毫无神采,待剧痛稍稍减弱,怔怔看着牙关紧锁的幽子期,万分颓然又无奈地说道:“国师,现在你信了吗?”不是幽郎,却是让幽子期心生绝望的那声国师。
“总会有办法。”幽子期咬牙接着说道:“你且保重自身!”
苏姮摇头苦笑,不再言语,看着幽子期转身正欲离去,眼中已再无一丝神采。刚想起身出偏厅,却听得磅礴大雨声中,一声高呼自门外传来。
“皇帝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