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明明吃得清淡,作息规律,平常没见其大喜大怒,却患有一种睡眠障碍。
我记得我读书住宿时的舍友祁玲也有这种毛病,但她的程度还好,只是在凌晨一点左右按时从床上起来,然后像游魂一样来来回回地走,只在宿舍里进行痴呆游走,没给谁造成什么困扰,她梦游的话还没到会开门的地步。但她在清醒时才是最吓人的,因为她为了吓唬人,故意同我们讲了一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那是她失心疯编的,还是以讹传讹听来后夸大其词。只说,有一个卫校的宿舍里,住了七八个女学生……那到底是七个还是八个??
祁玲当时正引人入胜的要讲,却被她的上铺打断了,她没一通好气对发问的人说,鬼知道有几个,差不多得了,她也是知道个大概。祁玲原是住上铺的,因为有梦游的毛病,因此和下铺对换了下位置,免得梦游时给跌下来摔着了。
就七个学生吧,还有一个位置拿来放大家的东西,不然挤得慌。从祁玲讲述第二句这里,就可知我们原来的住宿是挤得慌了,所以连讲旁人的故事,也都还要投入一点幻想。
那七个女学生,都是护理专业的,但是其中一个人有梦游症,有梦游症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少宿舍里总有一个要梦游的。可怕的是,这个梦游的学生每天一样在凌晨一点多固定起床,不同的是,她一点多要走出宿舍,两点左右回来后继续上床睡觉。大家睡眠都不错,没太多人发现这个情况,只有一个夜猫子知道,起初夜猫子并不知道舍友是在梦游,还以为她出去上厕所什么的,向她打招呼也不理会。由于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多了,终于引起了夜猫子的怀疑,有一天夜猫子便跟上了舍友的步伐,尾随而至,惊发现舍友来到了实验楼里。
半夜三更的,夜猫子没胆子再跟上去,毕竟实验楼里浸泡了些尸体标本。
后来夜猫子将此事告诉其他舍友,但没有惊动会梦游的那位,就是想看看,她在实验楼里到底在做什么呢?
等到下一次舍友梦游,其他人借着人多胆子大,全跟上去看了看。她们的这个舍友竟然对着大体老师念念有词,甚至吃掉一些动物尸体的小标本。
最终这个压力过大而梦游的女生便退学了。
我当时听来,便炮语连珠地问祁玲,实验楼晚上不锁吗?保安在干嘛呢?有人进了实验室挪动过东西,标本缺斤少两老师不查吗?
其他舍友原本陷入了祁玲所说的事件里,被我这么一问,纷纷都疑虑起来。上铺的还嘲笑她说,你讲的这故事,明明更害怕的应该是你自己。
于是祁玲不服气了,那几天里尽搜罗一些梦游误杀人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有些新闻倒是真的。后来我们威胁祁玲,要联手去和辅导员反应,让她换宿舍去,她才消停下来,不拿梦游来吓人做文章了。
毕业不过几月,我又碰到了另一尊夜游神。
某个晚上我学习到深夜,喝多了水后出来上厕所。却见阿齐直挺挺地坐在客厅里,半睁着眼睛看向客厅里的旧电视,但是由于机顶盒没被打开,电视机上并没有画面,只有蓝屏的微光映在他身上,他整个人也是蓝幽幽的,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我将手捂在心口上喊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反应,我心下便猜测他可能是梦游了。
由于不了解梦游症,我没敢再去喊他,只是检查了下阳台的玻璃门有没有锁好,即回房锁上门睡了。
在阿齐没怎么影响我的情况下,我倒没和他本人提起此事,但是后来他频繁吓我一大跳,导致我晚上内急也不敢出去上厕所,我就不得不提醒他了。
因为有时半夜出来,迎面撞见幽魂一样痴呆无神的黑影,能吓得我差点失禁。而且喜欢苏联,又喜欢听苏联战歌的他,夜晚静静坐在客厅里,放起了抑扬顿挫的歌曲,那半睁着眼睛的模样仿佛鬼上身了,真在听音乐似的。在那种情况下,这画面简直诡异得不得了。所以后来,他即使白天在阳台晒着太阳,听苏联战歌时,我依然无法欣赏这节奏磅礴,旋律深情又透着忧伤的音乐了。
还有时候他嘴里凄苦地呓语,阿公和爸爸,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呜呜哽咽。甚至有一次我听见他毫无情绪而麻木地说,他不是婊子的儿子。
阿齐的梦游在我看来是比较危险的一种,因为他能开房门,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所以对于阿齐的情况,我很惶恐。想到他做菜那么娴熟,会不会梦游时做菜将睡梦中的我给切了呢?
总之,那段时间因为阿齐的梦游症,我对白天的他都避而远之了,生怕他对我印象深刻起来,哪天不经意得罪他,他在梦里处理我时真把我给处理了。而且我胡思乱想的坏毛病又来了。或许上个女租客的种种行为导致阿齐格外记恨她,他一梦游起来攻击了她,这人就不得已搬走了,于是愤愤写下他是个混蛋的话。
好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绕着他是个混蛋在想象里做文章。他要是从一开始知道我这些想象,保准不会愉快。
想着,我大不了晚间不上厕所,房间门锁了也还安全,就是担忧租房也不是在一楼,万一他打开阳台的玻璃门不慎坠楼,又或者他晚上开门出去,门没被他关上,正好给小偷坏人入室的机会呢。
为着这些担惊受怕的事,我特意去找了祁玲了解梦游的情况。因为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所以约了见面。
她反倒对我找她的事而兴致勃勃的,调侃我这种铁树棍子长了枝条了,因为以前我一向独来独往,从不干报团取暖的事,认为一个人能过得最自在,能随意支配时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平常和舍友们是有距离的,后来她们连聚餐都不叫我了。我也因此将那些原本有可能拿来应酬的时间,放在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上。
我同样提起了祁玲的外号夜游神,来引出自己想知道的事。
祁玲告诉我说,梦游其实没那么可怕,像他们这种只是游行,是没有攻击力的。而且梦游症里伤人的占极少数。一般来说儿童容易梦游,而成年人梦游的话,可能是遗传,或者精神压力过大。梦游的人其实是可以叫醒的,不过要温和一些……
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让我对未知的恐惧减少了,也就安心多了。
我才想和阿齐提他梦游的事,但那几天我们都早出晚归的,或者时间错开,没有多少碰面的时间,大多打了个招呼匆匆而过。
但是我在公司聚餐后回家的一晚,又撞到夜游神了。阿齐老样子坐在客厅里看没画面的电视机,我蹑手蹑脚靠近,在他耳边大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他仿佛听不见,眼神依旧涣散,没有焦距。我正想再次叫喊,他又从沙发上起来进行游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唤醒他,于是上手对他又摇又拽的,结果他忽地跪下来抱住我的双腿,嘴里模糊不清地呜咽。
我怕得一巴掌拍到了他脑门上,他终于从梦游里醒了过来。当他发现自己在客厅里,茫然而又恍然,我同时把他之前梦游的事一起说了。
之后将祁玲给我说过的一些话传达给他,希望他调节一下自己的压力情况,应该就会减少梦游的症状了。
阿齐很局促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嘀咕自己为什么会抱着我的腿,还跪在我面前。
我扯了个谎调节气氛说,刚刚把我当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跪呢,还祈祷他师父早日让位给他。
他摸摸头更是赧然,低头说,那很可能是工作压力大了就复发了梦游症。他还觉得奇了怪,以前在影楼压力最大的时候好像也没梦游过,怎么现在才发作。
那么很可能上个女租客神经大条得连理都懒得搭理他,以至于都不知道他在梦游,哪里像我这种敏感又神经兮兮的。
后来,孝成来合租屋里做客的时候,我们都还一起讨论了阿齐的梦游。起初孝成来时,我嫌他邋遢,离得远远儿的,吃饭也假装要去看电视,把饭菜赶了些到碗里,坐到沙发上去吃了。
等都吃完了饭,趁阿齐上厕所的时候,我向孝成搭话,问他知不知道阿齐梦游的事。
孝成一副你找对了人的表情说,阿齐以前没地方住的时候,同他住过,将他吓住了。印象深刻的一晚是阿齐从床上坐起来,过一会儿又走到门口站着,孝成问他干什么的时候。阿齐说,等一会儿有人要过来。还有的时候一晚上都在说梦话,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渗人。
鬼附身了,做下法。接着我又透露,阿齐梦游时常叫爸爸、阿公和妈妈。
这时孝成便不语了,因为阿齐也从厕所里出来了。
阿齐在梦游时似乎告诉了我,他的童年并不幸福。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我的电脑出了点可大可小的问题,想到可以拿到孝成那里去修,便同阿齐说了一声,向他打听孝成的小网吧在哪里。
阿齐说正好今天他要过去,他们今晚自做小火锅吃,又邀请我一道去了。
我去后发现,多了一个眼生的小女孩。但是在她眼里我才算是眼生的老女人。
我把电脑交给孝成时,阿齐还没开话,他就先留我一起下来吃自制的清汤火锅了。还介绍了一下坐在桌前眼巴巴等火锅的小姑娘。这是他的妹妹刘偲嘉。她穿着干净粉嫩的小洋裙子,上头套了件呢子小披风,下头是洁白保暖的蕾丝连裤袜,扎的两条辫子翘在肩膀上头,那张小脸很有福气,眼睛又大,看起来有安静的玩偶那么乖巧。
是表妹还是堂妹呀?
孝成说是亲妹。我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小姑娘能是孝成的妹妹。我纳闷儿了,怎一个长得没精神又邋里邋遢,一个瞧起来像个小精灵又惹人怜爱?
我还以为孝成的住处一定和猪窝一样,没承想,他这老居民楼的房子里里外外除了旧些,还井井有条,挺干净的。
等阿齐和孝成进了厨房再弄些肉菜时,偲嘉便直直地盯向了我。她抬起下巴用鼻孔仰视我,信心十足地说,你一定在想我哥哥这么邋遢,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妹妹,对吗?
我一愣,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又人小鬼大地问我,你是阿齐哥哥的朋友,是吗?
我恩一声后。她胸有成竹地说,她是阿齐更老的朋友,五岁就认识阿齐了,我是后来的,肯定没她跟阿齐亲。
我一来劲儿想逗逗她,故此顺着阿齐上次跟孝成那么介绍我时说,我还是他小学同学哩。接着又掰起手指头认认真真地算了起来,算我七岁上小学,二十三岁大学毕业,那么我跟阿齐有十六年的相识情分,比你这小不点的岁数都大多了!
我的一本正经,实在是气坏了偲嘉,她不甘心地转头哼一声,抱著手臂不理人了。
等阿齐和孝成出来,偲嘉那挤兑我的小模样消失了,表情简直像天上的云一样瞬息万变,又变得乖巧惹人爱起来。还真是差点看走眼了,在现实里遇到个年龄最小的演技派。哪里就和玩偶一样乖?分明就是个小妖怪。
期间有他们在的时候,偲嘉可甜了,还亲热乖巧地唤我姐姐。等他们一不在,她又开始叫我阿姨了。
席间,小偲嘉居然也喝了点酒,她红扑扑着一张脸说,等她长大了,也要跟阿齐哥哥一起租房子。她还嘱咐我,不许欺负她阿齐哥哥,要是谁欺负了,她第一个咬谁。
阿齐可没把偲嘉当成小孩子来笑话,还忙解释,大家在一个屋檐下都是很和谐的人。
…………
吃饱了又喝过些酒便从孝成家离去,他家楼下漆黑萧条,得走到街上一点才好打车。在路边的时候,阿齐莫名其妙地问我一句,你想起来了?
我转过头去瞧他,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呢?”一阵冷风吹过,他将手揣进了兜里取暖。
我疑惑着撩了一下耳发,茫然道:“想起什么?”
他摇摇头笑了起来,清爽地道:“想起我们是小学同学啊。”
“哈?”
阿齐的微笑陷入了这片老旧居民楼的黑夜里,“偲嘉明明跟我说,你气她我们是小学同学,这小丫头还跟我生气呢,因为以前我说过我认识最久的女性朋友只有她一个。”他低叹着,又自言自语道:“偲嘉和我说悄悄话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你想起来了呢。”
我记忆里可真没有刘笑齐这个人。我启口想说来着,他突然换了个话题,“其实你搬来之前,我跑步是在清晨跑的。”
“那么你是真的在跟着我跑?”说完,我环视了一下无人的四周。
他微微颔首,温声说道:“在你来之前,我们便宜的租房附近就出过事了,治安不是很好,听说还有女生开门回家时被盯上,遭遇了不好的事。我开始注意到你夜跑后,默默在后面跟着跑,索性把锻炼身体的时间改成了晚上,早上也能多睡会儿了。”他咧嘴一笑,“这是同窗馈赠。”
既然他以为我是他另个小学同学俗仪,增加点熟度,再持续这种馈赠,也没什么不好。
我就收住了我记忆里没有刘笑齐这个人的话。
这晚,喝过点酒而上头的我,移步上前大方拥抱了阿齐一下,我抱那一下还以为抱到了石头,这家伙简直是又僵又硬的。我也咧嘴冲他一笑说,原来是这样才跑在后面的啊,谢谢你,那,这个拥抱是我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