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色的广绫纱新上了窗,果然,这夏日里的日头也不那么毒辣了。俞幼清在榻上歪着,侍女银粟则立在“冷箱”旁打扇。
俞幼清她娘怀孕时因受过暑热,故这股子热气度给了她,惹得她素来怕热得很,连带着贴身丫头都取了个“雪”的名。
俞幼清原本便是个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俞父如今正承着从一品户部尚书的职,而幼清又是其正室夫人顾氏所生,若不是生来害了这病,怎的教当初只是寒门出身中书令的沈垂文沈大人接连捡了两个“便宜”呢?
这第一个便宜说的是幼清的长姐,俞幼熙,也正是俞家的嫡长女。
沈垂文初与俞幼熙共结连理时,尚只是榜眼之名、进士及第,这门婚事,在沈垂文看来是值得而非满意的。后来,也许是官场生恶,有人妄图毒害沈垂文时,倒叫俞幼熙误被害,这时,沈大人已然为正三品中书令,是为堂上官。
再后来,也不知是俞家这方想着莫要破坏这姻亲,将其拱手相让,还是沈垂文亦有此意,故而,热孝之后,沈垂文便又聘俞家女为续。
早些时候,因着俞幼清身子本就不好,加上地位又不低,修养品德一时堪称名门贵女之表率,故而尚有些时候是不好婚配的,能与沈垂文成婚便却刚好。
于幼清来说,所幸的是,沈垂文待她由衷的好。
但总有那起子人爱在这暑热的天来找她的麻烦。
且听,伴着外头守门丫头的脚步声,俞幼清不得不支起身子来。
那丫头果真一见到俞幼清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还不忘引袖掩面低声哭泣,边又道,“还请夫人为叶姨娘做主。”
一听这套说辞,俞幼清先是看了一眼银粟,瞧着银粟那一脸迷惘的模样,俞幼清心里反倒有了谱。
只听她贤妻良母一般回道,“这小丫头忒爱哭了,你且先止了眼泪再好好地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这半句话落了,幼清还不忘挥手招银粟来扶她。
虽说幼清她娘教过,虚扶是谦礼,可这么一个连主事夫人身旁的大丫头都不认得的姨娘处的丫鬟,为了她,幼清实是不想惹一身清汗。
谁道,这丫鬟非但不领情还欲来拉扯幼清,又极大声地嚷道,“夫人快快去瞧一瞧吧!”
好在银粟及时挡在幼清面前。
于是,当俞幼清她家的沈垂文沈大人恰巧伴着那丫头故意喊的话进屋后,所见的便是那位叶姨娘安排好的场景:叶姨娘的侍女哭喊拉扯着俞幼清,而因自家大丫头挡着,俞幼清斜卧榻上,纹丝不动,做了个“置之不理”的样子。
沈垂文其实一进里屋,不,他一得到叶姨娘叫沈夫人推到湖里这消息便知了是怎么回事。
此刻,沈垂文抬脚进了屋门,再看见幼清那无奈的神情,便也只得耸肩笑了笑,随后,便是找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后脚,两个丫头搀着叶姨娘也进到了屋里,两个丫头是幼清房里的,故将叶氏好好落了座便速速退了出去。
再之后,沈夫人也跟着进来了。
一时间,屋里便站满了人,幼清嫌闷热,便亲自接了团扇,在脸旁轻扇着。沈垂文见了她慵懒的姿态,轻咳了一声,“丫头子们都先出去吧。”于是银粟便先行了礼,余下的各处丫头有样学样,行了礼后俱跟着银粟出去了。只有叶姨娘院里的那个哭闹的小丫头还跪在幼清面前。
幼清扶了扶已薄汗的鬓角,对那小丫头道,“你先说。”音调上已是不悦。
那丫头被点了名先是一抖,却也不敢看叶姨娘,只在心头自语:这同之前姨娘吩咐的不一样啊!
“启禀老爷!”实在没了法子,小丫头只得同之前说好的演了。
沈垂文和俞幼清听了这丫头的开头,顿时便心照不宣了。幼清眼里是横生趣意,而沈垂文浓黑的眸子还是墨一般浓黑。
半晌也未得沈垂文的答话,小丫头只能顶着尴尬道,“奴婢是来向夫人禀报沈夫人和叶姨娘的事的,但夫人她却置若罔闻!请老爷为我们家叶姨娘做主啊!”这话说出来没得叫人笑话!故而,换了干净衣裳却一副病容的叶姨娘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便是连幼清,也不由被逗笑了。这番说辞,听在沈垂文耳朵里,如何又不是这午后一趣事?
俞幼清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见了我,脱口便称夫人,这也是你家叶姨娘教的好规矩?我可记着我进门后的第二日便说了这称呼上的规矩吧?”
“这……这……”小丫头支吾了两声便又道,“其他姐姐们都是这样叫的……”
“哦?”俞幼清冷声质疑,“不知沈夫人可否教一教她?”
沈氏自进屋以来便低垂着头安静的立在一旁充花瓶样子,此时被叫到也未失了礼数,一福身,后道,“侧夫人说过,唯有逝去的俞幼熙夫人才能只称夫人,余下的庶夫人,便是连同俞夫人在内,都不可只称夫人二字。因为这沈府,只有俞幼熙一位夫人。”
俞幼清听完沈氏的话,手腕一抬,竟是将扇子狠狠摔在那小丫头面前。沈垂文见她动了气,却道不好,连忙高声道,“来人。”
听是沈垂文的声音,于是是管家带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一进屋,管家心里明镜似的看清了形式,便赶紧招呼小厮与自己一同将那丫头先堵了嘴,再拖了出去。
这时,没了团扇,幼清更觉闷热,神情上也多了些慌张,而其行神种种俱落在了沈垂文的眼中。于是,沈垂文起身,亲自拾起幼清掷的扇子,转身坐在榻边,又亲自为她打扇,扇子动了好半天,幼清的神态才有些好转。
这时了,沈垂文才想:你知道后悔了吧!
而幼清呢?看着沈垂文眼中的戏谑,与他做了一年多的恩爱夫妻又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于是便恰应时机地吐了吐舌。
沈垂文掌中扇子扇的更快了些。
俞幼清见这房里再无什么婢仆,索性多拽了几个枕头,累在一块,自己靠了上去,而后才悠悠开口,“这屋里既无外人了,你可否告诉我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话,幼清是直面叶姨娘说的。
这位叶姨娘名曰叶晚妆,是李员外的妻妹,当初李员外欲巴结沈垂文才将其送来。明面上确实如此,而内里,幼清也不大知道,只因那时,她尚未出阁。
叶姨娘本也是好好半坐在绣墩上的,被幼清这一点名,竟生生跌坐在地上,凭空做出许多的腔调来,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让幼清看了心烦,殊不知,自从幼清入府,或是沈垂文太忙,又或是不忙,都是歇在她院子里的,怎能叫这些姨娘夫人不羡嫉,可又奈何这位侧夫人来头太大,手段更是比起先夫人厉害太多,怎惹得?
故而,实则今日的这番把戏却是叶姨娘想在沈垂文面前博一个好,让她不至被冷落。
谁又知道,原来,沈垂文在俞幼清面前是这般的温柔以待,却不知往日那个行差踏错俱罚的男子是谁?
“这一个两个都这般胆小可怎么好?”幼清思前想后还是率先打破了沉寂,总不好叫这些人围着她转一个午后吧?那般来看,准保她要病上个好几日。而沈垂文此时知道她早没有此前种种不适,却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随口应了一句,“我也这样觉着。”
他这一说倒好,叶姨娘又是身子一颤。
沈垂文与李员外究竟交情如何?其实,嫁过来这一年半幼清已摸了个七七八八,加之叶晚妆又是李员外的妻妹,想来二人也是互为依仗的,再次之,主从关系也应有的,只是,没想到今日咱们这位沈大人如此打李员外的脸面……
但幼清向来故不是个悍妇的,看着沈大人也没什么心思料理这事,便开口打发叶姨娘等人,“你们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我作为主事夫人便罚沈夫人禁足半月,罚俸一月。”沈夫人这厢恭敬行礼便领了罚,到也算是个稳重老实的,看的幼清不忍向她点了点头。
叶晚妆本以为罚了沈氏今日这桩事便了了,谁道,又听幼清话锋一转,“今日这事,实在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我想叶姨娘也无法反驳的。”叶晚妆哪能反驳的了?她这话明摆着就是给她扣帽子,叶晚妆听着只能兀自哭笑不得了,终了应了一声,“是。”
这厢,幼清才又絮絮道,“叶姨娘今日落水也正该好好休息,那我便罚你同沈夫人一般禁足半个月吧。”
半个月?夏日落水怎需的要休息半月?眼瞧着叶晚妆又要惺惺作态,幼清连忙又补言,“但你到底是受了委屈的,我这厢刚好新得了十匹广绫纱,也不瞒你,倒只用了两匹,余下的,便姨娘先挑两匹,再各夫人姨娘一匹吧。”
还未等叶氏领赏,沈垂文便转过头来瞧了一眼俞幼清,分毫没有错过她眼中的狡黠,她这一出可是极其精妙的捧杀,想来,再不用她亲自出手,便会有人收拾叶氏了。
瞧着沈氏叶氏退下,俞幼清也正想着撵沈垂文走,不想却忽被之拦腰抱起,大步出门。
门口立着的银粟倒也是个灵秀的人儿,见这二位主子出来,连忙寻了一柄大伞,遮在二人头上。
本就害了羞,此时又有人看着,沈垂文怀里的俞幼清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于是,当幼清离开沈垂文怀中时,却发现自己正在府中新建的落霞亭上,亭外向阳面挂的是名为“冰髓”的一种布匹,据言是触之生凉的好东西,又挂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当真应景。
沈垂文步子快,于是,在入了廊下后便甩开了一应侍从,此时,落霞亭中唯有沈俞二人,所以,幼清理所当然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自己夫君偷亲了一口,正想谴责,却又听他说,“此处乘凉尤其好,但你身子弱,不可贪凉,个把时辰之后,我亲自来接你。”
言毕,俞幼清脸颊又被亲了一口,却又无可奈,谁让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