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苏游再不用做酒保了,被酒肆主人当做宝:每日在酒肆中只表演一场,银子却并不少挣,酒肆因他的演出而生意大火,他的名声亦流传开来。城中大户纷纷请其前去表演,令其声名日盛,接着便是达官贵人、王公贵戚的盛情相邀……“击筑大师苏游先生”的名声终于抵达了新大秦的国都咸阳。
然后有一天,一辆由全副武装的士卒驾驭的豪华马车停在主人家门前,车上下来一个阉人,向其宣读了始皇帝的诏书:宣苏游即刻进京入宫,接受召见。主人大喜,又将亲戚朋友全叫来,设盛宴为苏游饯行。苏游本人却不像主人这般欢喜,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当秦军到处搜剿太子丹、荆轲的同党时,他也是闻风而逃,更名换姓,到此隐居。寄人篱下不敢击筑的日子过得实在心苦,忽闻筑声,情不自禁,率性而为,不曾想却落得个声名鹊起朝野尽知!本来嘛,他便是名震燕赵的“击筑大师高渐离”,现在等于是凭着自己高超的技艺再度出名,出得更大罢了!显而易见,一个统一的大国更有利于名声的传播……这个时候,甚至乘坐豪华马车上路之后,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初衷,他都应该并且也有机会逃之夭夭,但他却没有这样做,最终坐着马车到达了“天下第一都”咸阳。
一路上,他都在寻找荆轲当年南下西行时的心情,当他在咸阳宫外拾级而上蓦然回首时,他感觉自己已经体会到了“天下第一刺客”的心情。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哲学,那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怀激烈!与自己兄弟般的朋友有所不同的是:他没有名垂青史的功名欲,却有着家破人亡的刻骨仇。荆轲之死,可谓“旧仇未报又添新恨”——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回头看,一路上他能逃不逃就是为了干这个来的!当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出现时,他便立刻抛弃了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初衷。
进入咸阳宫来到大殿之上,他竭力想象荆轲当时刺杀嬴政时的情景。六年以来,关于这件事,他听到过民间流传的诸多版本,各有不同,真伪难辨,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便是秦舞阳的怂!关键时刻拉稀了!谁叫太子丹选了一个16岁的少年为副使呢?这副使要不这么怂,陷荆轲于孤立无援且瞻前顾后之境,这嬴政早就刺死了。如果荆轲以他为副使,凭着他们兄弟二人天生之默契,这嬴政恐怕已经死了好几回了!嬴政一死,秦军就不会大举伐燕,燕国就不会灭亡……对于历史,他作如是之想。
在这个上午,他是与六国选拔来的民间艺人一起受到秦始皇召见的。大伙依次上殿,在远离龙椅的地方,跪拜始皇。轮到他时,阉人宣曰:“击筑手苏游觐见吾皇殿下!”
秦始皇发问道:“汝乃苏游?”
苏游回禀其曰:“臣苏游觐见吾皇殿下!”
秦始皇:“朕闻汝善击筑。朕生于赵地,自幼喜闻击筑声,怎奈秦地无高手,而开国大典上不可无筑,遂宣汝前来。”
苏游:“承蒙厚爱,臣愿献丑!”
秦始皇:“甚善!今晚夜宴听汝击筑。”
当晚之夜宴亦在大殿举行,开国元勋悉数到场,来自六国的民间艺人依次登台献艺——等于是为即将到来的开国大典所做的一次节目筛选。
苏游被安排在中间出场,却制造了全场演出的最高潮,不仅是因为筑击得好。
曲子还是那些曲子,只是不把荆轲的诗唱出来。
数曲联奏之后,全场为之轰动,群臣交口称善。
秦始皇赞叹曰:“此筑只应天上有!苏游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比朕幼时在赵地聆听过的筑声更佳,秦地虽少筑,无高手,但朕以为苏游之筑击打出了真正的秦声——乃大秦之声!”
百官连声称诺。
苏游跪拜道:“殿下过奖,承蒙厚爱!”
话音未落,百官中有一怪声起:“殿下,臣有事要奏,十万火急!”
秦始皇曰:“爱卿,请奏!”
从百官中流出一位形似狐狸的人,走上前来启奏道:“殿下!此人有诈!他端的不是什么击筑手苏游,实乃荆轲死党高渐离是也!此人昔日与荆轲交好,于蓟城市上屠狗击筑,甚嚣尘上,风行一时,时值臣于蓟城为小吏,屡屡亲眼所见。据燕太子军叛将交代:荆轲赴秦行刺殿下前夕,太子丹在易水河畔为之送行,高渐离专程赶去为之击筑,荆贼随筑声唱其诗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百官一片哗然。
始皇大惊,质问道:“苏游……汝到底是谁?此人之说可是实情?”
苏游回话道:“殿下,臣确系苏游是也,不是什么高渐离,也不认得荆轲……这位大人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那狐狸尖声斥之曰:“高渐离,你休想抵赖,蒙混过关!”继而转向始皇奏道,“殿下,臣火眼金睛,看得千真万确,此人确系高渐离!荆贼之教训不可不记取,容卑臣先将此人拘押起来,仔细问过,查明实情,再给陛下一个交代!”
群臣同声称是。
一提荆轲便不敢大意了,秦始皇一声令下:“来人,先将此子抓起来,打入大牢,严加讯问!”
左右带刀侍卫遂上前,将苏游带离大殿。
始皇颇觉扫兴,口称累矣,离座而去。
重刑之下无好汉。
当苏游的两股被房梁般粗的大棒压断时,他全招了,承认自己是高渐离,只求速死。
时值开国大赦,秦始皇在仔细读过审讯笔录并调阅了燕太子丹党羽的全名单后发现:高渐离虽为荆轲旧友,但并未参与刺杀他的秘密计划,高此番进京,也是奉召而来,显然不是刺客。加之秦王惜其善击筑,实在爱其筑声,便想大赦之,又有点放心不下,与贴身阉人议论时,好仆深知主子心,蘸水在几案上写下一个字:矐。口中还反问道:“此刑不用,更待何时?”
始皇一拍脑袋,首肯其曰:“善哉!今后朕近闻其击筑便无忧矣!”
于是,国家大牢中一种几被遗忘与荒废的矐刑在击筑大师高渐离先生之身重获启用。具体的内容是:以马尿浸泡过的香日夜不熄地熏其双目,令其流泪不止,直至彻底失明。三天三夜后,当一个两股断裂双目失明的废人被抬至秦始皇面前查验时,始皇彻底放心了。命御医总管夏无且只治其皮外伤,不疗其断裂骨,令其站不起来,落得个终身性残废!
又过了些日子,眼见开国登基大典日益迫近,秦始皇便召高渐离上殿击筑。渐离坐着,盲目击筑,技艺依旧完美无瑕,只是力道大打折扣——深通音律的始皇当即指出这一点。
渐离曰:“殿下乃高士,知音耳!击筑貌似用双手,实则用的是全身气力,臣受重刑,两股尽断,无法站立,故力道不足。”
始皇问道:“可有补救之策?”
渐离答之曰:“确有补救之策:可将击筑之竹尺,易为铅尺,愈重愈佳。”
始皇遂命人铸铅尺,复请渐离击筑,力道果然大增。渐离仍嫌其轻,始皇遂命人重铸更重的两把。
开国登基大典终于到来,地点就在咸阳宫外。此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但在渐离眼中却是无尽的黑暗,他只能凭借声音和一位始皇派给他的助手——一位宫廷乐师的指点了解周遭的一切。
正午时分,自前楚国召来的乐工敲响了美妙动听的编钟组曲——此为大典之序曲。
继而丞相李斯的楚国口音传来,由其主持大典——又是前楚国人在此大秦的开国大典上担纲重要角色!你别说,这始皇帝还真有肚量。
万众欢呼,山呼万岁。
待四周安静下来,始皇那特有的豺狼般的声音忽然响起:“朕宣布:大秦帝国成立了……”
就在此一刹那,满眼黑暗的高渐离改变了决定。在其原来的计划中,是要等到他击筑之时,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响奏罢方才出手。现在他临时改变了决定,他将荆轲失败的教训总结为不够果敢,所以当他从那豺狼之声的出处判明:秦始皇就在自己左前方十步开外的地方,他扪心自问道:“此时不出手,更待到何时?人之将死,玉石俱焚,何必还要贪图那一曲绝响?!”——正是在此一刹那,一位琴师从根本上蜕变为一名刺客!
本来,在此庄严肃穆的开国大典上,在秦人崇尚的一片黑色之中,披头散发一袭白衫形似浪人的高渐离已经够扎眼的了,更何况这个浪人还突然疯了:拼出全身气力,向其左前方奋身扑出去,高举击筑之铅尺向皇帝头上砍去——大秦帝国的皇帝实是命大,头上那顶船一般带珠帘的皇冠被砍落在地,自身却是毫发无损!荆轲事件后便不离其左右的两名贴身侍卫以身护驾,冲杀上前,拔剑砍杀刺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高渐离用最后一口气吐出了满含轻蔑的四个字:
“嬴政……竖子……”
两年以后,即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率文武大臣及儒生博士七十人,自咸阳出发到泰山去举行封禅大典,路途中遭遇了平生又一次刺杀事件:两名刺客,武艺高强,神出鬼没,来如飞禽,去如走兽,虽未得手,但也追之不及。有燕军叛将当即指认:这二位蒙面刺客疑似尚未捕获之夏扶、宋意。
从此以后,直至终生,秦始皇再不亲近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