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四年,富弼还有一年便知天命,晏然也已经三十有七。
“到底还是老了。”晏然揽镜自顾,难免惆怅。
这些年并未劳于案牍,又常和晏然一道漫步登山,富弼并不似朝中同侪那般老态,除去鬓角有些霜白,整个人看着和不惑之年也无多大区别,饱读诗书又常年身居高位,儒雅书卷气混杂着杀伐决断的官威,别有一番韵致。
富弼此时正提笔挥毫,仿佛是伯夷颂,听闻她此言抬眼看了看,“不老不是妖怪吗?”
晏然简直气结,瞥他眼,“此问母亲也曾问过父亲,你可知他是如何回答的?”
“还能如何回答,不过甜言蜜语罢了。”富弼对老丈人从来嗤之以鼻,“八个儿子,你说天子有多嫉妒他。”
晏然撇嘴,“行了,还嫌人家不够猜忌你不是?”
她悠悠起身,站在富弼身后,看着他的字,评价道:“刻琢坚珉,蛟龙地蜃,翱翔腾跃,疑之欲飞。”
“你倒是清楚旁人是如何吹捧的。”富弼忍不住笑出来,“我的字我自己晓得。”
“哦?”
富弼一本正经,“当世还算是好的。”
二人又是一阵笑,晏然叹息道:“不知闻琴在范家过得怎样,我每次都怕她报喜不报忧。”
送嫁闻琴时,富弼不在身边,如今想起也是颇为遗憾,想到一直颇为坚忍的妻子当时搂着闻琴解佩哭得肝肠寸断,便好言宽慰道:“纯仁性情最似其父,你且放宽心吧。”
“我如何能放宽心?我就怕他心里只有天下,没有我女儿!”晏然想起解佩,更没好气,“也不知那章惇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什么不管他是美是丑都无所谓,胸襟才气才是第一的。哼,我就恨不得早些回京去见他,若是长得不合心意这事也便罢了。”
富弼惨然一笑,“别了,小舅子们说是风流人物,难出其右。”
晏家一家老小见惯歌姬美人,口味极刁,若是他们盖章的美姿容,那定然是不会有假的,晏然也不抱太大希望,只好道:“她也这么大了,若是她自己选的,日后过的不顺心,也怪不得旁人。”
富弼将那伯夷颂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命人装裱好送去徐州范仲淹那里,愁眉不展,“也不知范公身子康健否?”
其实他们对冲喜这回事都是嗤之以鼻,之所以着急将闻琴嫁过去,最主要的也是为了让范仲淹安心,他身后富弼定然会多加看护照拂。
气氛过于凝滞,晏然生硬地转开话题,“对了,前两日他们给你送的那个歌姬,叫做如娘还是虫娘的,你打算如何安置?”
这些年,给富弼送美人的就没断过,若是当面送,富弼定然推却,可若是千里迢迢送来任上,富弼就没法拒绝了,多半也就是转送,作为至交的欧阳修最为受益,前前后后富弼转赠给他的美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不能再送给永叔了,不如……”富弼思前想后,“岳父身子不好,其余大小舅子都不算十分好色,张方平是我妹夫自然不行,不如杨察?”
晏然白他一眼,“合着你妹夫不行,我姐夫就可以?你这个偏心眼简直是祖传的。”
这话倒也没冤枉他,韩氏偏袒他二弟,富弼则偏袒女儿,女儿中还最怜爱解佩,每每让其他子女都眼红不已。作为母亲,晏然只能多关怀其余几个,才不让他们兄弟姐妹失和。
富弼笑笑,最终将那个美姬赏给了属下,此事才算是圆了过去。
晏然此刻却在忧虑另一件事,“唉,你贬谪,咱们虽是远离了朝政风波,可却也有不少令人挂心之事。”
富弼闻弦音而知雅意,冷声道:“近佞远贤,宠妾灭妻,咱们这个官家,哼。”
虽然此生曹皇后更加谨慎小心,可历史的惯性也是极其强大的,赵祯还是被张贵妃迷得神魂颠倒,先前就想废后,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首先是以真定曹氏、王氏为首的勋贵,纷纷上表。曹皇后是勋贵家的嫡女,哪里是靠张贵妃裙带关系才能一飞冲天的张家能比的?勋贵们又多与帝姬联姻,一时间各位大长公主、长公主、郡主们纷纷上书进宫。
紧接着,就是朝中文官们的激烈反弹。群臣自己可以在家里宠信爱妾,可一旦涉及到国本,顿时个个都成了古圣贤。别说庆历那一拨君子党了,富弼这般自己一个妾室都无的,更是问心无愧、底气十足。
最终导致张贵妃计划破产的乃是两件事,一件是张贵妃为叔叔张尧佐要宣徽使,最终赵祯被包拯骂得满口唾沫,此事作罢。
其二,便是国舅李用和的临终谏言。这个谨慎小心的国舅两年前撒手人寰,他的二子为冲喜提前娶了公主,好在此生不是那刁蛮放荡的衮国公主,夫妻俩谈不上多么如胶似漆也是相敬如宾。李用和唯一挂念不下的,便是姐姐此生唯一的骨血,担心他千古美名因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妖妃毁于一旦。
没人知晓李用和与皇帝说了什么,但李用和死时,皇帝极尽哀荣。晏然也从蔡州赶回致奠,顺便进宫觐见皇后。
还未见到曹皇后,晏然便被宫人拦住,说是张贵妃召见。
富弼铁骨铮铮,从不媚上,他的妻子自然也不会是个软骨头。
晏然冷声道:“贵妃如何有召见命妇之权?恕难从命!”
此事张贵妃哭哭啼啼地跑去找赵祯,赵祯沉默一会,叹道:“她是宰相女,又做过宰相妻,论起来,也算是朕的表妹,你确实唐突了。”
又想起晏殊的儿子年方十四便中了进士,赵祯先是笑,“神童父子,在本朝也是少见。”
渐渐地,他便敛去笑容,“如今富弼不是在蔡州么,就让这个晏几道也去蔡州吧,他姐夫是个能臣纯臣,让他也去见见民间疾苦!”
张贵妃消了气,王氏未怪晏然,却是恨毒了张贵妃。晏然尴尬之余,便千保证万保证弟弟的安全,王氏才微微放下心来。
富弼早就看不惯晏殊把儿子当女儿养的教养方式,将晏几道带在身边当马前卒使唤,特别喜欢让他去丈量俗不可耐的方田均税。一开始晏几道还有些反抗,几顿整治下来,对富弼简直服服帖帖,犹如老鼠见猫。
晏然倒是乐见其成,便伙同富弼,一旦晏几道去了什么花街柳巷便把他耳提面命地叫过来训斥一通,晏几道苦不堪言。
欢乐的日子一直延续到那年五月。
国之柱石、大宋良心范仲淹,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