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竦一党从不曾停止过对富弼的攻讦,即使富弼已经出外,他们仍不放过他。
赵祯让人前去查看山东盗匪一事,结果回话的中使也不知受了夏竦多少银子,竟对皇帝说,“郓州富弼,山东尤尊爱之,此为可忧。”皇帝心生忌惮,便想将富弼和杜衍一同徙至淮南,幸好刚上任的参知政事吴育拦了下来。
远在郓州的富弼听闻此事只呵呵了一声,便继续修书给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显摆长女为自己亲手做的女红。
晏然心里知道,富弼怕是对赵祯死心了。
也就是在四月,富弼收到一封好基友欧阳修的来信,整个人边赞边叹,竟喊来富闻琴磨墨,要写诗回信。
晏然木着脸看着他挥毫泼墨,“醉翁醉道不醉酒,陶然岂有迁客容……意古直出茫昧始,气豪一吐闺阁风。”
“他……现在号醉翁了?”晏然满脑子都是环滁皆山也,喃喃问道。
富弼点头,“正是,我刚写了两首诗,准备派人给他送去。一首叫《寄欧阳公》,一首我看就叫《寄题醉翁亭》吧。”
“爹爹文采卓然,不愧是洛阳才子。”富闻琴甜丝丝地拍马,嘴角的两个酒窝犹如盛放了上好的美酒。
最可怕的是富弼仿佛信了,对着自己那平庸无奇的诗作看了半晌,满意道:“好,那便命人给永叔送去。”
也不知富弼出外之后,到底是哪个关节被打通了,竟然开始频繁地做起诗来。杜衍致仕之后,富弼听闻他在睢阳建五老堂,又写了首诗过去,“休官致政老年间,庙堂尝享着袍冠……念国不忘先世烈,归乡岂念旧庐寒……”
“这首更好些,尤其是归乡那句。”晏然兴致缺缺地点评,陡然之间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想了想,起身修书一封给王氏,无非是问好,请她好生照顾父亲的身体。
富弼放下笔,转了转手腕,就见晏然神色凝重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想回汴京了?”富弼揽住她腰。
晏然叹息,“我在想,父亲去后,我那几个兄弟都平庸得很,不知能不能守得住门庭。”
晏家的孩子从来早慧,晏殊自己是神童试出身,嫡长子晏居厚十九岁也中了进士,未来的晏小山中进士时不过十四,可不知道为何,所有晏氏自己在官场上均是表现平平,远不如吟风弄月一半天资。
富弼笑笑,“子不类父很正常,我自己也时常觉得庭儿京儿都难堪大任,可仔细想想,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杰?他们能做个品行端方的富家翁,我也就谢天谢地了。你是担心你那几个弟弟?你且放心,就算岳父致仕了,不是还有我么?”
晏然总不好告诉他未来自己的弟弟会像贾宝玉一样半生潦倒,便干巴巴道:“我与那几个庶弟不熟,至于大弟、五弟和七弟,他们不如意时,你帮衬一把也便是了。”
富弼看的倒是挺开,“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不过为他们攒下个不错的家底,能不能守住,但看他们自己。如今早就不是门阀传承百年的时候了,日后就算落魄潦倒,我也不觉得有何可怪的,有何可惜的。”
晏然想起后世传之甚广的,富弼为儿子开口打招呼的那张便条,心道你就嘴硬吧你,中国那么多宰相,像他一般开后门的罪证传了快一千年的简直仅此一例。
富弼见她笑得讥讽,不由轻声道:“我一直以来挺信因果报应的,你看,我们二人二子二女,正好凑成了两对好,这种福气,羡慕都羡慕不来。”
晏然想起至今还在为没二子发愁的赵祯,不由讥讽道:“均是命,求神抱佛也没用。”
“不仅仅是命吧?”富弼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当然还得看你我的本事,最重要的是我的本事。”
也不知是不是富弼的嘴开过光,庆历七年,富弼四十四岁,晏然也三十有二的当年,晏然竟然又有了身孕。
富弼本想修书告知亲朋,结果被晏然拦下。
“老来得子,有什么好张扬的,我这个岁数,有些人都做祖母了!”晏然老脸一红,“你也别说,好像我们现在贬在郓州,无事一身轻,日日温饱思**一般。”
富弼大笑,“夫人言之有理,可你我确是如此啊?好了,别人不打招呼,岳父总得说一声吧?他老人家近来身子不爽利,也得有些好消息让他高兴高兴。”
想起近来缠绵病榻的父亲,晏然心情也颇为复杂,便点了点头。
也许按照现代标准,他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民主开明的父亲,可晏然不得不承认,这一世,他给了自己身体发肤、给了自己衣食无忧的高门出身、给了自己如同闺蜜的继母、给了自己这一段良缘,为人子女,自己在他面前反而没怎么尽孝。
想起晏殊近来似乎清减了,晏然按照原先的尺寸稍小些,给晏殊做了几套衣裳,请人送去。
富弼想起将近二十年前在王曾的府上,晏殊是如何自卖自夸晏然的,也是一阵慨叹,彼时范仲淹刚声名鹊起,王曾还是宰执,晏殊离副相尚只差一步,自己仍一文不名,可那时候,他们都一身蓬勃之气,对自己对天子对大宋仍满怀希冀。
他看着灯下小腹微微隆起的妻子,忍不住酸楚地笑了笑,“我这里也有些上好的老参,回头一并给岳父送去。此番,算是我连累他了。”
可惜,在此时的北宋官场,从来就没有什么岁月静好。
夏竦等人并未甘休,欲置富弼等人于死地。
这日晚上,富弼正帮晏然揉腿,就听外头松风急切的声音,“老爷,老爷。”
“怎么了?”晏然蹙眉,“松风也不是外人,请他进来说吧。”
松风进了门,到底不敢造次,只在外间徘徊,富弼起身出门。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晏然便只听见砰的一声——富弼竟硬生生将桌角拍碎,脸色气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