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醒来时,天色晦暗不明,分不清白天黑夜。刚想说话,晏然却又被身下的刺痛灼伤了喉咙。
“你醒了?”一旁传来喑哑之声。
晏然费力地抬头看去,只见富弼趴在榻边,眼圈青黑、形容憔悴,左手紧紧握着她的右手,看到她醒了,赶紧端了温水来给她喂下。
也难为他时刻备着温水候着。
见她眼中探询之意,富弼低声道:“孩子们都很好,一儿一女,龙凤呈祥。”
难怪肚子原先如此之大,这郓州的郎中也竟完全没有看出蹊跷,晏然苦笑,算是明白这胎为何如此难过了,“名字可有了?”
“富绍京。”富弼显然是个女儿奴,儿子起名随意得很,估摸着是想回京了,“女儿叫解佩。”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和她姐姐倒是凑成了一句,难不成晏殊再添个外孙女就得叫罗衣了?
“女儿家能有段好姻缘,此生便是圆满了,”富弼见晏然不语,以为她是不喜欢,耐心解释道,“闻琴的名字是岳丈大人起的,取的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
“司马相如不也是个负心汉么?这典故如此不吉利,也不知有什么好的。”
富弼笑笑,“横竖是个闺名,你若是不喜欢,咱们改了便是。”
“算了,到底是父亲的一片慈心。”晏然揉揉额心,“对了,你那姨娘呢?怎么还不来给我请安?”
其实她深知在自己早产之后,富弼绝无可能纳了那女子,可偏偏就是心头火起,来拿富弼开刀。
富弼淡然一笑,“我已经将她发卖了。”
晏然点头,假惺惺道:“有些太过了吧?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呵,不谙世事?满心满脑地去当官家小妾,不屑于去做管事的正头娘子,事不成之后,竟然能够做出冲撞有孕主母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这等贱婢留着做什么?方才还是下手轻了,其实就应该直接打杀了她!再不济,也应该送官!”富弼一想起当时的险状,难免将平日里那些官威都带了出来,整个人冷厉得可怕。
晏然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并无大恙,官人既然已经将她发卖了,想来现下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事也便揭过吧,动气伤身。”
“至于母亲那边,”富弼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我已经将圆月打发回去,让她转告母亲,我已有两子两女,子嗣颇丰,此生并无必要纳妾,让她不必为我操持了。”
“怎么?”过了这些年,晏然也早已看出富弼不好女色,也有了他可能不会纳妾的觉悟,可真的听他说了出口,一时也觉得心神激荡,心中又酸又暖,“不让我过五年再问你了?”
富弼看着她侧脸,未施粉黛,更因生产而有些浮肿苍白,眼眶微微发红,明明与平日的素雅娴静相差甚远,可此刻他看着,却觉得至臻至美。他伸手轻轻将她一缕碎发拢到耳后,“有你做我的妻子,已是我天大的福气,做人要惜福。再说,你府上,我自己府上,妻妾相斗,嫡庶相争,这般的事咱们见的还少么?这一切,我都不想让庭儿他们再亲历一遍了。”
晏然终于忍不住落了一颗泪下来——在陌生的古代,能与盲婚哑嫁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何其有幸?就算一开始不是爱情,可她与富弼相知相惜,日后还要相守到老,这般的缘分,又哪里是刹那心动能比拟的?
富弼拭去她面上的泪,长吁一口气,“你这次吓死我了。”
“再不会有下次了。”晏然捏捏他的肩安抚他,“对了,孩子们抱给我看看。”
富弼点头称是,随即站起来往门外走。
就是那一刹那,山一般的身影便倒下了。
晏然哭的满脸是泪,结果待郎中来看了才知晓富弼是守了她两三日,一直没怎么进水米,这才体力不支倒下了。
这下好了,一个坐月子,一个病倒,富府夫妇俩全都躺在了榻上,富弼并无月子妇人污秽那等想法,结果正好夫妻二人搭个伴。
富弼翻着公文,晏然逗逗孩子看看书。
前头富绍庭和富闻琴都是晏然亲自哺乳,可这次早产到底亏了身子,便只能请乳娘。晏然便仔细筛选,确保选得那些身世清白、身体康健、性情朴拙的乳娘,才能放心。
“仿佛弟弟比姐姐是要大上一些?”晏然逗逗小儿子,“是不是好吃的都被你抢了啊,恩?”
富弼从公文中抬眼幽幽看去,两个孩子比前面的兄姐都要瘦弱些,就算这几日补了些回去,看着仍有几分可怜。
如今府中由管事媳妇疏雨代为操持,此刻正恭敬地站在一边向晏然回话,“汴京的贺仪都到了,洛阳的也都到了,这是单子,待夫人看过无误,奴便请人运送到库房去。”
“好。”晏然淡淡说了声,接过单子看了,“老夫人那边可说什么了?”
“她说夫人辛苦了,其他并未说什么。”
富弼侧过头,淡淡道:“行了,母亲那边待我回去自会分说。岳父大人可有书信?”
疏雨递上书信,富弼细细看了点头,对晏然道:“就西夏事,我写了个条陈,若是岳父大人觉得可以,我便递上去。”
晏然对朝事不感兴趣,“哦,对京儿佩儿,他就没什么想说的?”
“那倒没有,”富弼笑笑,按了按眉心,显然已经有几分疲惫,“就说了我那个条陈之事,其余的未讲。”
“官人劳逸结合,那条陈什么时候递都无妨,身子熬坏了,可就本末倒置了。”
“我知晓的,夫人不必为我担心。”富弼捏了捏富绍京粉嫩的小脸,只觉得他傻气的可爱,“兴许很快咱们就能回京了。”
宝元元年九月,富弼上奏章《论西夏八事奏》,上阅后欣然,宰辅台阁竞相传阅,时人言此文锵然,有宰相气。
十二月二十三日,召为开封府推官,知谏议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