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出去的书信,很快便纷纷有了回复,这个孩子尚未降生,便得到了各方关注。
离河阳最近的韩氏随信捎来补品衣物若干,还顺便派来了她的心腹嬷嬷,代表她协助晏然处理庶务、关切晏然孕事。
紧接着便是娘家,晏居厚亲自从汴京来了一趟,仿佛是和韩氏打擂台一般,王氏除去燕窝老参等物,竟然送来了两个嬷嬷外带一名医女。
晏然心中清楚王氏是在给她撑门面,却是无意下了韩氏的脸面,颇有些哭笑不得,忙一边致信王氏表达感恩,一边送了些河阳土产等物去洛阳,向婆婆做小伏低以求宽宥。
富弼得知后忍不住笑她,“你做人也太小心了些,母亲虽不苟言笑,却不是个斤斤计较的性子。岳母大人对你关爱,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就会记恨了?”
晏然先叹了声,又笑了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来,“官人你哪里晓得咱们妇道人家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妾心中有数。”
富弼却是愣了愣。
她本就不爱上妆,如今有了身孕,更是未施粉黛,更显出清水芙蓉的底子来。富弼看着她,突然就想起从前听晏殊自夸自己两个女儿,一个是“容华若桃李”,一个则“遗世而独立”。
他是不知晏家大娘子是不是艳若桃李,可看他的妻子,乍一看,容颜只有七八分的端丽,多看几眼,便会被其眼角眉梢流露的清丽冲淡吸引,而当看惯了这清冷高迈,她笑一笑,便好似春风拂面、冰霜消融,那七八分的端丽顿时便显出十分的颜色来。
“对了,官人,”晏然对富弼的愣怔毫无所觉,“父亲或是二弟可回信了?”
富弼那些旖旎的心思尽数歇了,缓缓摇了摇头,“万州山遥水远,哪里有那么快了?如今都还不知他们是否收到了信,如何就能有回信了?”
晏然这才想起万州便是后世的重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宋代,从河南过去没一个月,确实难以送抵,羞涩一笑,“妾有了身孕,人也糊涂了,还望官人见谅。”
“做什么总是这么生分。”富弼虽喜她贤惠明理,却也不想她如同朝廷奏对般相处,便有意亲昵一些,想了想,坐到她身侧,将她一双玉腿放到自己身上,小心揉捏。
晏然被他吓了一跳,“官人……”
富弼按住她想推拒的手,“我问了医女,他们说有孕之人双腿容易水肿,最好每日按摩一二,人也会好受些。”
晏然一顿,呆呆地看着他。
她有后世记忆,一直以来都是将富弼作为未来宰相来看待,对他不是试探算计,便是逢迎讨好,从来未真正将他看作自己的丈夫,反而更像是自己的上司。
可如今,当他真真切切地在拉近二人的关系,抢了婢女的活计来照顾自己,再如何提防小心,晏然还是难免有所动容。
她轻轻地拉了拉富弼的手,柔声道:“官人的名字可取好了?”
“唔,我想等父亲的回信再说,他要是起了,我也便不费这个心了。”富弼见按了会,晏然腿上的水肿果然消了下去,禁不住一笑,“日后我每日给你按,若我不在,便让你的丫头们代劳吧。”
晏然将腿收回来,放回被子里,“官人有此心意,妾却之不恭。”
见富弼面色又有些不快,晏然才想起方才他说不必太客气的话,犹豫了下,迟疑道:“你既要做个好人,我便不客气了?”
说罢,晏然便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蠢,果然就见富弼笑出声来,捏了捏她鼻尖,“看来夫人家教养得太好,也是个问题啊,寻常夫妻可不这么说话。”
晏然母亲早逝,王氏这个填房与晏殊又不亲近,不由得也对这个话题好奇起来,扯着富弼的袖子问道,“我看母亲便是这么和父亲说话的,难道寻常人家不是么?”
富弼想了想,“二位高堂虽也出身官宦人家,但到底非高门大户,自然与岳父岳母不同。比如,母亲不会如你一般,一口一个妾,她与父亲从来你我相称;再比如,父亲有时做错了什么,母亲会立时指出,甚至会开口批驳;再比如,父亲虽从不与她谈朝中之事,但如外任这般兹事体大的,父亲也会与母亲商议。”
晏然沉默地听着,这便是个古代贤内助的典范了,兴许容颜老去,丈夫另有爱妾,但自己在他心中,却是独一份的尊崇。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对了,父亲的几个姨娘,先前成亲时未见到,”晏然岔开话题,“平日里妾……我要怎么与他们相处?今日是八月初二,马上中秋佳节的贺仪,需要备上他们的一份么?”
富弼撇了撇嘴角,“我们富家并非嫡庶不分的人家,他们不过奴仆,为他们备贺仪作甚?白白费你的心思。”
晏然也不知富老大人到底与这几个妾室关系如何,但总归不能得罪韩氏与富弼,便讪讪地笑笑,从旁边取出贺仪单子,“官人,你看这些贺仪可好?”
富弼取来看了,又拿了旁边狼毫略改了两处,见晏然睁大眼睛看着,不由笑道:“你道我当真不通庶务么?”
晏然确实没想到富弼竟然于人情世故如此通透,调整的各处无一不更加妥帖,“官人是想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家也是如此么?”
富弼却摇了摇头,淡淡道:“无论官场内宅,但凡是人,便是一样的。其实你这个单子,也无什么差错,不过是顾全了面子情,不得罪人罢了。就比如送予钱希圣的这几样东西,我以为便太丰厚了些,这些金石玉器,钱希圣生于富贵,未必能让他看得上眼。可他平生最附庸风雅,送些孤本字画,他自会记在心上。”
“官人这么一改,那便不仅让人印象深刻,更让人心生好感了。”晏然真情实意道,“只是官人为何送这几本?”
富弼压低了声音,“钱希圣急于柄用,对太后多有逢迎,更与刘氏结为姻亲,一旦天子亲政,他又将置于何地?”
摸了摸晏然愕然脸庞,富弼往后一仰,倒在榻上,随手取了本《战国策》,淡淡道:“不远不近,才能自保,不偏不倚,方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