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是旷旷无垠的黑暗。
扭头,是粼粼耀跃的鬼火。
寒雾斑驳,黯白的光路自朦胧延伸到脚下,过去看不见的如今亦变得清晰可见。
“原来如此,”朱训椿眨眨酸涩的眼皮。她已经死了啊。
“我一直都很想见你们。”
她语调平淡的不能再平淡,似乎死亡并不值得她哪怕片刻的畏怯,甚至还胆大妄为到伸手去够那幽幽鬼火:“谢谢...”
感谢的话未出口便戛然而止,那鬼火明灭瑟缩躲避着她的触碰,即使没有脸朱训椿也能读出其中鄙弃之意。
她只能尴尬作罢,翻来覆去将自己身上看了许多遍,沮丧叹息道:“我就是这般惹人厌吗?”
可笑她还自作多情以为他们是来陪她的,原来不过是她的臆想罢了。
她向来爱自作多情。朱训椿凄楚一笑,活着的时候如此,死后依旧如此。
只盼下辈子不要再修得如此心性,凭白遭了这些冤罪。
“我不碰你们,”朱训椿淡淡道:“带我去见阎王爷吧。”
鬼火飘游至前方领路,她则心里打着鼓紧跟其后。
朱训椿也不知转世投胎具体是个怎样的流程,只依稀记得话本子写的都是由黑白无常带到阎王殿前,她却是连个拘人的鬼吏也未看见。
她好歹是当朝公主,连个肯来接她的鬼都没有。可见她混的是真惨。
话本子压根不可信!朱训椿心中愤愤。
徒步间云雾减退,前方豁然明亮:她竟不知不觉行至一处河堤上。
腥甜的浪汹涌压面,垂首只见足下金灯花①丛丛如火,焦灼了双目。
耳边是涛涛河啸,仰头是涸血般的锈色天际,骸鸟遨游振翅骨骼(gé)咯咯。
她直面着血河,眼看它湍急滚滚,眼看它郁蒙滂沱,眼看它河底一双双苍白枯槁的手沉浮起落,执拗的向天僵持伸张着,连绝望都是如此悄无声息。
沉静的拱桥轻架起此岸与彼岸,窄小桥身高陡且两侧无栏,桥上妖风不知何起似哭似嚎,稍有不慎便会翻身而下与水鬼结伴。
朱训椿牙关颤颤,却终是咬紧了。要得体。
骄傲的大中公主,如何能在区区恐惧面前丧魂落魄?
——这应当就是阳间传说中的冥界了。
却是没有牛头马面,没有望乡台孟婆汤,更没有剥皮拔舌的炼狱。
……有的只是无尽的颓败荒凉。
与阳间所书不同,真实的地狱好像一座被遗弃的废墟。
想来也是,若非时运不济,谁又能有幸得观如此盛景呢?
被遗弃的冥界配被遗弃的公主,不是将将好?朱训椿嘲讽轻笑。
她提起裙角步履坚毅,毅然决然朝窄桥行去。
宫中最近在疯传,安喜宫的公主怕是早已夭折了。
不然为何皇贵妃娘娘要将公主移出安喜宫疗养,却又无人能知公主目前身处何处?
打公主落水后已有三日之久,公主周遭却连半点风声都未透出,没有御医没有宫女亦没有内侍,甚至连公主本身都似从宫内消失了一般,听不见一点声息。
与公主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近日的朝堂。
皇后纵容爱宠戕害皇嗣,连带着背后的秦家也不好受。之前秦蒲贪腐造成宣府军大败的事尚未翻篇,皇后失格更是给了言官们口实。皇帝震怒之下勒令严查,平时被秦家压制的势力闻风而起,一支倒秦队伍迅速壮大。然而秦家经营多年也不是吃干饭的,护秦党羽即刻反应,勾结厂卫打击异党,不过三日便将诏狱塞的满满当当......两方攻防交互,如热油扬汤沸沸腾腾,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与此同时流言似野草般疯长,且个个都说的神乎其神。
有人说,公主早就死了,皇帝隐蔽尸体不过是想待党争尘埃落定后再做打算。
有人说,皇贵妃心狠手辣,为弹劾皇后不惜谋害自己亲身骨肉,布局陷害秦家。
有人说,公主没死,但倒秦党希望公主死,以促成皇帝与秦家彻底决裂。公主现下不过是被秘密保护,免受党争牵连。
还有人说,你们说的都对,我就躺平张口等着吃瓜。
其实不论何种猜测,说的再有鼻子有眼儿都是无根浮萍。只要病娇娇的公主一天不露面,这事一天就是个未知谜团。
然而世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消失的公主身上,却未曾注意过:与生死未卜的公主一同沉寂的,还有安喜宫现任总管裘天水。
“公主尚存焉?”
一柄烛火将昏黑擦出光彩,映出面对面坐着的两位男子红彤彤的眸。
“尚未知。”其中一男子道:“宫内多禁锢,我不便叩问。眼下只探得殿下居所,仍不知内里境况如何。”
“辛苦达节兄近日奔走,”另一男子道:“往后还要劳你再费些心力。”
“若殿下尚存,”字达节的男子试探问道:“该当如何?”
“殿下生死不光光关系我等存亡,更关乎大中江山社稷,关乎底下千万勤苦百姓。”
“秦狗挟持天子为祸苍生,苍生苦其久矣。如今倒秦风潮即起,我等义不容辞更不可退!”
男子顿了顿:“必要时,亦不得不杀人诛心永除后患。”
达节倒抽一口凉气。
他骤然想起女孩向阳花般和煦绚丽的笑容,眉眼一弯一弯是那么纯真美好,正如每个寻常孩童般无条件信任仰赖着自己的亲人。
正是这般的殿下,尚未绽开的年纪就注定了枯萎。
男子宽慰他道:“殿下宅心仁厚深明大义,若能平安长大,定能理解我等今日良苦用心。”
殿下真的能理解吗?达节眼眸闪烁,她才只有八岁,他们却早早剥夺了她呼吸的权利,长大后的理解又从何谈起呢?
这样的公主殿下,真能明白为天下自我牺牲的大义吗?
还是这份大义,本就是他们这些龌龊大人强加在她那瘦小脊梁上的?
男子捕捉到达节眼眸中的挣扎,他猛然抓住了达节的肩:“达节兄,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切莫优柔寡断行妇人之仁......坏了大计!”
文人的手本该是用来握笔的,应无缚鸡之力。达节却觉得肩上的手,犹如万斤铁枷沉沉坠下。
他艰难吞咽一番,道了一声:“我知。”
风扑扑寒寒,浪滚滚涛涛。
女孩的背影倔犟、孤清又萧索。
“殿下?”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背影颤了颤,却是继续往桥上走。妖风扯着她的衣袖裙边,衬着孱弱身骨飘然如谪仙飞升。
“训椿殿下。”他认出那道清瘦的背影,便又低低唤了一声。
朱训椿从未想过会有人来找她。
风是冷冷的,浪是冷冷的,唯有眼泪是热乎乎的。
睫毛费解的扑闪扑闪,几滴豆大的眼泪便簌簌淌下。待她转过头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期待。
——聪慧如她早早就参悟了人生道理:若没有期待,失望便抓不住她。
她是大中朝的公主。大中朝的公主需要娴淑需要沉着需要优雅,连面临死亡时都该是端庄得体的,独独不需要软弱的期待什么。
本应该如此。
没想到,她竟也会有如此凡夫俗子式的期待。
期待有人能来找她,期待有人能喊她一声,期待有人能从死线上拉她回去......期待的热泪盈眶。
委屈脆弱
委屈、孤独、绝望……放纵的情绪杂糅更迭交相辉映,在看到他的那一霎那,似凿堤放洪般一涌而上倾泻而出。
“裘天水!”她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漂亮的小脸霎时涕泗横流。
“裘天水哇!”
燕子轻轻扎入他怀中,脑袋自然的落在他腹上。女孩冷冰冰的躯体如秋叶般婆娑瑟瑟,娇小又羸弱。冰凉的小手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了他的衣角,胡乱扒拉着,哽哽咽咽抽抽啼啼。将那些岁月中积淀的晦暗隐忍压抑,通通发泄了个彻底。
此时、此刻,她终于得以如愿做了一个八岁的孩子。
裘天水有些好笑,又有些手足无措。
“裘天水,我冷。”她轻轻打了个寒颤:“我好冷。”
直到现在她才感到阴风阵阵手心发凉,原来之前的沉着冷静全部都是自我欺骗罢了。
“咱们回去?”朱训椿捧着双朦胧泪眼仰望着高大的少年,小心翼翼怯懦的试探着。嘴上说着寒冷,心头却是燥热不堪,她带着也许是这短暂人生里最后的期许,略微紧张的看着他。
她向来好自作多情,他会是来带她走的人吗?朱训椿迟疑,心头略过一丝失望。可别再会错意丢人现眼了。
殿下的眼睛里有什么呢?不安,恐惧,甚至是有几分恳求的。裘天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滑稽。
恳求?他怕是在梦里什么都敢想。
九五至尊的女儿,亦是云端端上的人物,怎么会去恳求一个奴仆?
裘天水认真端详着她惨白的小脸,似确认一般——她干净的眼眸像一面镜子,倒映出他的影子,带着易碎的期望与恳求。
多么讽刺?她是万岁爷最宠爱的孩子,拥有世上尊贵的一切,却也是一颗能在必要时刻无情舍弃的弃子,一无所有到只能依赖一个奴仆。
他心头一阵叹息,认命般将女孩揽在臂弯里。
“咱们回去。”他坚定的回着她。
哪怕是在梦里,娇滴滴的公主殿下也是让人舍不得拒绝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