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州河磐,涂安王府。
一靛青宽袍坐在府堂内,屁股下的木椅摇摇晃晃,怀里抱着一木质琵琶,嘴里一直在唱着这营州的小曲儿。
“如大殿下所料,刀……折了刃。”一黑衣大汉,站在身旁,附和道。
“刀折了不要紧,关键是要他明白四个字”
“其实……属下尚有一事不明。”黑衣汉子持礼,向正前方问去。
男子面无表情说道:“讲。”
“既然早知道洛将军一直伴在身旁,为何还要派人去……送死?”
“论武道,就算派一百个去,结果也一样,若真想杀了他,办法多的是,但我这弟弟,一向乖巧得很,小时候身子差,就被安顿去南莱养病,父亲如今离去,他回来看看,也是应该的,而我呢,又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个机会……还是给他,就看他自己,如何选啦。”坐在木椅上的臃肿男子像是感慨万千。
“那万一……”
“不管他是心在山野,无意朝政,还是有几多深的城府,只要他有一丝反心,这兄弟……不要也罢。”
黑衣汉子像是恍然大悟,抬头看了面前这位臃肿的年轻男子一眼,心中充满了无限恐惧。
臃肿男子轻抚琵琶,指尖轻叩,又唱了起来,“庭院深闺,撩拨心事,一层有一层,夜落梧桐,一重又一重……”
“那……属下先行告退。”黑衣连忙退去,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做。
男子没有理他,还是在谈奏着手里的琵琶,声调是不太好听,但于情于景,都是真心。
扬州
魏邈看着大朝寺,本压在嘴里的话,还是吐了出来,“那依您的意思,这牙……到底生在何处?”
大朝寺覆棋于袖中,缓缓说道:“将军可知……南朝遗民?”
大梁建国百余年,而在大梁之前,便是这南朝,建都龙潭,当年龙潭兵变,刘世隆率三十万铁骑马踏京都,应是将皇城捅了个窟窿,而刘世隆登帝后并未将龙潭里的人杀死,而是选择了迁都,龙潭于北,那刘世隆便南上,这也是为何如今南方普遍都要富饶得多,而现在的龙潭,正是幽州、扬州、荆州交界处,没有人会去管,因为谁也不想摊上个谋逆的“罪名”。
“南朝?难道……大朝寺是想……”魏邈不敢说下去,因为这会牵扯到许多东西,包括自己的性命。
“如今的龙潭,正是一株落在地面的柳条,若是有个有心人将它扶正,插在土里,那以后……便是柳林成群。”
“但这……是否太冒险了一点,毕竟……他们终究不姓梁啊!”
“将军迂腐了,南朝距今已逾百年,相邻三州百姓刻意避开龙潭,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谁了,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要给他们一个新的姓。”
“那……大朝寺是想让他们姓梁,还是……”魏邈目光狡黠,疑惑问道。
“姓谁都行,咱家说姓魏,你信吗?”年轻男子点了一口清茶,缓缓说道。
中年武夫顿时汗如雨下,简直比夏日的暴雨还来得迅疾,“大……大朝寺说笑了。”
年轻男子笑了起来,“百家姓,也行。”
魏邈擦了擦冷汗,喘了口大气,轻轻问道:“那这张褚?”
“从一小小三品军户打拼到现在,稳坐武道楼前三甲,黄巢上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之这一路走来,运数太顺了,但……若他踏进长安皇城一步,便是劫数。”
“何劫?”
“生死劫。”
“那大朝寺准备何时动身?”
“再等会儿。”年轻男子晃着扇子,下颌轻昂,提着嗓子,用青州花戏的腔调唱道:“等到那张褚……千里走单骑。”
“那到那个时候,您不想去做个拦路人?”魏邈眼里有光,朝着大朝寺问道。
年轻男子轻摇了摇头,从石凳上站起身来神凝着院里的一边角方塘,现在雨势渐小,但仍有锦鲤翻腾,跃于水面。
这棋局才刚刚开始,怎能说停就停?
魏邈朝着那位“大人”的视线看去,神色略有惊讶,这方塘已经荒废许久,杂草荒野填满了整个池塘,虽然说这一月的雨水是要多些,池塘有水也就不奇怪,但这锦鱼,却是万万不可能出现的,汉子心想着,难不成这天上不光下雨,还下鱼?
“这鱼……”魏邈还是忍不住问了大朝寺,毕竟要他相信这光怪之事,很难。
“将军可曾听过……龙须?”
“难不成……”
男子从腰间拿出一玲珑精巧的竹篮雕饰,很小,只有一拇指盖大小,放在掌心,又向池塘上方抛去,竹篮逐渐变大,最后如常样,几尾鲤鱼欢腾跃出水面,跳入篮中。
大朝寺两指轻挑,半空中的竹篮缓缓回到自己手里,又是玲珑木雕小饰,不过与刚拿出的不同,小竹篮里多了几条木鱼。
“它们……在等两个人”大朝寺双眼神凝着掌心的小雕饰,好像旁边空无一人,缓缓说道。
“等谁?”
大朝寺将掌心慢慢合上,放到腰间,看着魏邈,笑着说道:“两个……人。”
魏邈没有再问,因为他似乎已经认定了大朝寺不会告诉自己。
“那您的意思……得了这两人,便能入局?”
“不是两人,是一人。”
魏邈挠了挠脑袋,不懂。
两个人,一个任,一个人。
荆州福环,楼街村巷。
“少爷,您……您搬家需要把……这么多的书都……搬走吗?”一单髻小书童手里拿着一摞书,脑门全是汗,费劲地对着正忙于翻书的那人说着。
“唉?那本《雁山怪谈》怎么不见了,鲁寿,是不是你又给隔壁张大娘垫桌脚啦?”一散发灰衫少年在一册册书架中来回穿梭,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好像对于刚才小书童说的话,没有当回事儿。
“少爷又开玩笑,您的书,谁还敢扔,莫不又是放在哪儿,自己记不清了。”鲁寿将手中的书放到门外,又跑到书房一侧,找起书来,满头的大汗,看起来,着实很忙。
“终于找到啦,还以为……不见了,鲁寿,把这些书全都搬到门外的车上吧。”散发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刚找到的书,又用手随意指了指身后的书架,云淡风轻地说道。
“全部?”鲁寿本在半蹲着身子找书,听到少爷此言一出,立马站起来拍了拍手,“少爷你不去看看外面的车,装不了那么多。”
散发青年只顾着看书,没听小书童说话。
鲁寿像是习惯了青年的沉默不语,又变了个脸,笑着说道:“全部搬也行,不过……就怕巷口姓王的那寡妇想与你说亲事,听那说明天就要来了,要是将书全部搬走,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搬不走了,唉,那少爷您是……”
散发青年立马把胸前那本书合上,拔腿往门外边跑边喊道:“就把这几册拿走就行,赶快!”
“那这些书呢?”
“不要啦!”
“好嘞!少爷。”书童把桌面上的两本书捧在怀里,欢喜地向散发青年走去。
少爷其实早就记在脑子里了,哪里还要搬什么书,又费钱又费力气的。
两人上了马车,鲁寿在前边提着鞭子,驾着马,而散发青年正在拿着书前后点头,像是已经睡着,而手中的那本《雁山怪谈》的封皮也被这颠簸的路抖落了下来,等再瞅近看时,却换了个名字:
《御龙拓》。
巷口的王寡妇也不知是碰巧,还是心中有感应散发青年要从巷口经过,便带着自己两岁的女儿站在门口。
一辆马车驶过,很快,但在王寡妇眼里却很慢,因为她看到了驾马车的鲁寿,她知道车里坐着的是谁,追不到,只能痴痴地望着,心里若有若无地想些什么。
任公子,明日本想和你说亲事,但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找你又不太合适,只好找个媒人,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你家书童说这次你去赶考,但如果要是这次去考个状元回来,再娶我也行,如果没考中,也没关系,我……养你。
“你说是不是呀?任欢欢。”女子看了一会儿远去的马车,后轻摸着女儿的头,眼里满是爱意,轻声说道。
小女孩儿点了点头,她根本听不到王寡妇心里在想着什么,当然,就算听见了,也不懂。
“少爷,你说我们在这儿几年啦?”驾着马车的鲁寿突然说起话来,单手掰了掰指头,哀声道:“唉!在这个破地方三年了,终于熬到头啦。”
车中的散发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呼呼发出声音,在梦里,他梦见了一条很大的鱼向远方游去,不见踪影。
今日任公子,沧浪又提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