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雍州,断背山腰,有村无名。
“将军,就是这儿。”一身穿着汗衫的中年汉子佝偻着身子,露着狭笑,用手指了指前面破旧的村落。
这位被人称作将军的人没有理会中年汉子,两腿轻轻一夹,胯下的马随之动了起来,朝着前方的村子走去。
“将军,那……这个。”中年男子叫住了正要前进的将领,仍带着笑意,右手拇指在手指尖中摩挲着,不用说,这是要钱的意思,“您都答应小的啦!”
“你说……这个?”马上穿着甲胄的男子从胸前掏出了几两碎银在手里转动着,但迟迟不肯给出。
中年汉子眼里放着光,双手不断在大腿上摩擦,生怕把将要接过的银子弄脏,就像是一个几天未进油水的落魄乞丐突然看到山珍海味那般欢喜,“对,对,就是这个。”
“差点忘了,给……”,这将领话未说完,手中的几粒碎银被强有力地掷了出来,像利箭般,穿透了汉子的胸膛,不过瞬息之间,血流迸发,他正要说话,却被喉咙淌出的鲜血死死堵住,静静地倒在了村口。
“这做人呐,怎能如此市侩,也罢,那几两银子,自己在下面买点儿好酒喝。”,带头将领对着倒下的庄稼汉,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平和,丝毫没有刚杀过人的心颤,神凝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子,正对着前路,厉声喊道:“一个别留,今日务必要结果他,生死……不论。”
“遵命!”,将领身后乌泱泱的一大片皆披甲佩刀一齐喊出,声欲震天,带头扛旗的人率先驾马前行,而后战马齐嘶,百余人的军队踏马狂奔,似将路面踏破一道裂缝。
靠近村口的住户像是听到了打雷,正准备起来关窗收衣服,不料睡眼惺忪地打开了木门还没走出半步,便撞在了刀口上,官兵凛冽的抽出铁刀,上面的热气还未散尽,便直奔屋内而去,看见床上还在熟睡的妻儿,又是果决的一刀,没有任何声响,就像匠人串糖葫芦般简单,以手探鼻息,没了活气儿才拔腿出门,又寻“下家”。
此间的村民大多都是这样,不知不觉便永久睡去,虽有几个机灵,用手挡了几刀,尽力喊着救命之类的话,但这凡胎肉体,又能抗住几刀?这话又喊给谁听?
……
而在此村末路残屋,有二人已然知晓此间发生了什么。
“青衣可否渡我?”,一面容白净的男子掸尘双袖,缓缓拱手持礼,双指兰花,但看这动作,却又不像个男人。
“大朝寺说笑了,十三年前我们本就是这该死之人,能活到现在,也知足了,若能为您老挡下此劫,也算了我心结。”,老头边说边扶着男子的手礼,好似受了这一拜便有天谴,轰顶而来,眼中的泪珠在不停打转,但未浸出,似乎这样一个人流出泪来,也不太合适。
老者将白净男子向后轻推,自己大步而出,正色道:“三十万浮屠,今何在?”
约莫有几人在门外静候着,听到老者言语,立马齐声吼道:“今……安在!”
后两字拖的极长,押得极重。
虽只有寥寥几人,但从他们语气中仍能感到当年千军万马的奔腾,浴血奋战的厮杀。
“今日唯有死战,敢否?”
“死战!”
老者左手一抬,起势掐诀,大拇指在其余四指节不停游动,口中不知默念什么,突然,星月蒙尘,天空暗淡无踪,一阵狂风后起,卷云入地,天雷滚滚似要从空中溢出,只待老者一口令下。
狂风将村内屋顶掀翻,几根木梁落了下来砸中了部分官兵。
门外的几个浮屠伺机而动,以迅雷之势将村内官兵悉数杀尽。
浮屠刀下,皆是亡魂。
那名将领抬头望天,胯下铁马听风而动,铮铮嘶鸣。
轰~~
天似被撕开一个口子,万丈天雷突降,那将领侧身下马,右手寸劲薄发撑地,地面随之裂开,又极速跃起十丈有余,与天雷之间,不过毫厘擦肩,这一连串的动作看似行云流水,却容不得半点马虎,可能一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毕竟这自损寿命的天道正法,也并非小打小闹。
英气将领踏风行空,立身至铁马头甲,铁盔一扔,狂风席地而起,身虽正,但发髻却被吹断,青丝乱扬,不怒反笑,轻语传音数里:“有意思!这雷法,怕是许久未曾见到了,只是比起这道家老祖,实在是……入不了眼呐!”
黑衣老者双脚往地面使劲儿一踏,左手成掌缓缓转动,颇有章法,顿时沙烟滚尘,黄沙遍天,后聚三道雷电于掌中漩涡,全力向前冲出,不过眨眼,已至那骑马男子身前,左掌凛冽挥出,口中怒言,可震山岗:“张褚,你一小小三品军户,也敢妄言道家高论!”
入得自在境,便能控万物。
道家三绝,皆是雷法,唯有此招——手引天雷,最为难练,能在这无名小村,见到这种阵势,难得!
张褚眼见老者手掌已至自己眼前,掌风吹得脚下铁马狂吼,但他却凝神一处,未见惧色,而不动如山,嘴角微微上扬,身子向左微倾,起势单手握住老者左肩,寸劲一捏,老者掌中风雷化为虚无,又向前一拉,膝盖向上一顶,直击老者胸膛,老者似完全没有支撑,极速落地,在地上砸了一人形深坑。
“何苦来哉呀,何苦来哉,我是该叫你青衣道人还是小国师,还是……胡玄?”,张褚先看着躺在地面的老者,神色凝重说着,但突然又像变了一个人,神情阴沉,开怀邪笑道:“不过是李成抟身旁一执拂小童,你还真以为那老头子死了会把他一身道法传给你?当年不杀你,是给足了那臭道士面子,但前日梁帝被大朝寺害死,此人留不得!你若告诉我他在哪,今日我便……不杀你。”
老者本有一半的青丝现变得全白,脸上的皱纹似又加深了几道,口中含着一口鲜血,但仍是带着笑意含糊不清地说着:“你错啦!李道祖本就未授我一丝道法,我这些啊,也不过是偷学的,老祖早就告诫我,习文道只能渡人,妄轻言杀生,只是我自己不懂事,才入世朝中,要说后悔……也谈不上,至少……”。
八柄浮屠刀突然从远处抛了过来,皆直直对准了张褚,几名黑衣身随刀动,将之四面围住,而老者手段雷霆,起身直接抱住了甲胄男子的双腿,口中似用尽最后力气地吼道:“今日前来,便是求死!”
四面皆刀剑,想来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就你,也配这‘求死’二字?”
张褚八门遁开,不断吹来的寒风像紧绳,将飞来的铁刀和黑衣死士定格在空中,周遭一切都似静止,腰间抽刀,刀面似皎月朗照湖面般刺眼,直接生生插在了老者的背上,但并未一下结果性命,而是缓缓,看着曾经比自己高几等的小国师在挣扎,他好像高兴不起来,就好像在参天大树面前,现如今的一只蚍蜉,怎入得了眼?
张褚徐徐弯腰,附耳对着还有一口气的老人悄悄说道:“忘了告诉你,也不一定非要找到大朝寺,你……也行。”
只是一刀,老者便没了生气,但双手仍死死抓住张褚双脚,不愿松手,当他咽气时,周围爆炸开来,几把浮屠刀转向刺进了黑衣腹中,落到了地上,没有一丝声响,因为也来不及说话。
“前日……小国师潜入皇宫,谋害梁帝,今上广王——张褚为报国仇,于雍州断背山擒杀……胡玄。”张褚手负于背,双目凝视前方,吐字分明,声音之大,可传百里。
本来的一百多名官兵已被黑衣死士屠杀殆尽,只剩下寥寥几人,躺在地上喘着热气,但发散在空中都有股血腥味儿,显然,他们幸运地活了下来,但伤得不轻。
当他们听到远处传来的声响时,原本放松的神经变得紧绷,皆似丢了魂,不顾身体的刀伤,立刻整理甲胄服盔,将佩刀齐挂在腰间,跑了过去,路不湿滑,但仍是踉跄而去。
等几名官兵跑到许褚身边,看到周围的一切,并没有多少惊讶,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类事的发生。
“将……不,王爷。”带头说话的那个人始终低着头,虽是夏日凉夜,但双腿仍是打着哆嗦,几滴汗珠从两颊落了下来,滴到地上,瞬间化作云烟……
张褚并未理这些闲事,抬手指了指身前的几名士兵,再指了指躺在地上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几名官兵皆会意,将老人拖了起来。
不远处,马声轻鸣,朝着此间走了过来,张褚翻身上马,后转马头,口中高言:
“班师,回朝!”
而后策马缓缓前行,身后跟着几名官兵,身上都带着伤,但排列得很整齐,俨然百万雄师!
昨日鸿鹄,依稀如故,山河与我皆匹夫!
上广王张褚,大梁武道楼第三人,逍遥境下,皆无敌手!
……
无名村内,那名年轻男子正汗如雨下,手持三枚铜钱,不停摇动。
哐~~
铜币落桌,一正二反。
年轻男子长呼一气,仍是愁眉不见展。
一签十六卦,卦卦皆下品。
突然,一阵稚童哭声从不远处传来,男子立起推门,朝着黑夜中的啼哭走去。
哭声是从村头木屋内传出,但声音越来越低,男子缓缓向那屋内看去,里面的烛火是刚点上的,但的的确确是见到了一矮小人影在晃动。
还未等大朝寺进去,便看到一小孩儿拖着一具尸身出了门,小孩约莫有六七岁,双眉似弯月,眼中含幼莲,有生气,但步子很沉重,沉重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他拖着娘亲朝男子走过来,显然,他已经看见,也或许,早就看见了。
“您能帮我将我娘亲和我爹埋了吗?”小孩抬头目视,伸出手指了指屋内,他的父亲还在那儿。
当大朝寺觉得自己多么可笑时,却恍惚看到了小孩眉心正上方的红痣,不禁神凝起来。
“只要您能帮我,我……我什么都答应您!”小孩许是看到了那年轻男子沉默,不想理这等子小事,但于现在的自己,便是天大的事!
于少年,情到浓时,便可不顾一切,哪怕是自己以后如何不堪,都行,因为他们或许就根本没想过以后会怎样?
大朝寺刚缓过神,便佝偻着自己高大的身子,脸对脸看着那小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瑞丰”。
瑞丰,尚有瑞雪兆丰年之意,也是父母盼来年有个好收成,是他父亲去晔县找老秀才取的,花了几钱银子,虽心疼,但想到自己的儿子能有这等名字,也高兴。
“不好,得换个,叫……”大朝寺抬头看了看天,眼眶湿润,“王述安,字筠轩,小名就叫阿喃,可好?”
这名字像早就想好了般,脱口而出。
“不,你得先安葬我爹娘。”
大朝寺左脚朝地面轻轻一踏,一巨大土块瞬间拔地而起,悬在空中,右手一挥,屋内屋外的两具尸体飞过少年的头顶,齐齐落进了土坑,土坑大小,刚好可放进两人,悬空的土块缓缓落进坑里,但比地面要高一大截。
少年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没禁住,看着土块渐渐盖着父母的脸颊,终究还是夺眶而出。
这一别,便是此生。
年轻男子也似感慨万千,面朝着村口,嘴角轻扬,含着笑意,自顾自地说道:“胡玄啊胡玄,落局此处,咱家拱手耶?”
“阿喃,下山!”
“嗯!”
软糯的声音与这坚决的语气毫不相匹,但他不是说给他人,而是说与这人间山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