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疏离，叶子把一切沟通的工作交给男人。当穿着和服的亲切老板娘用日语和英语交杂推荐着一些值得去的景点时，叶子只望着清冷湖面发呆。
“来吧！来讨论一下，从老板娘那里得到不错的信息！”
几只水鸟倏然飞起，叶子也好想就这样随它们振翅翱翔而去，但她知道自己沉重的身躯只有双手没有翅膀……所以，她还是乖乖地在男人呼唤之下回到现实世界。
“你决定就好吧！”
“别这样嘛……一起决定比较有参与感！”
男人不给叶子逃避的理由，一把拉着她坐在旅店前的花台上研究地图。
经过一番意见拉扯（其实大部分是男人自己一个人的意见在拉扯），他们决定前往位于伊豆半岛北边的著名景点修善寺！
由于从元箱根到修善寺，两人必须先坐五十分钟左右的车到达三岛市，再由三岛车站转换伊豆箱根铁道才能抵达目的地！所以算算总计两小时的行程，当他们到达修缮寺时，时间可能已是中午过后！
面对不算短的车程，男人在上车之前，特地到附近一家卖店买了面包和热咖啡，以备在转乘舟车劳顿中有所补给。
上了车，可能是昨晚无眠的缘故，一坐上巴士柔软舒适的椅垫，叶子就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惫，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水般，从身体深处逐渐渗透开来。
等到车子启动，靠窗的她很自然地就把脸朝向窗外，她望着芦之湖秀美的景色，同时在车窗上望见自己昏昏欲睡的倒影。
一路上，低频而固定的引擎声像催眠曲般持续放送，加上车内的温度宜人，种种因素让叶子与男人轮流打着哈欠。他们偶尔彼此相望用微笑调侃着对方的疲态，但倒鲜少真的以言语交谈！
就这样，既平和又安静，旅行好像来到激流之后无波的深水区，所有扰动只在内心最深处秘密地进行着。
看着外头树木纷纷向后逃逝的景色，叶子不知为何有种放心的感觉，是因为男人存在的关系吗？还是因为现在旅行暂时拥有目的地的缘故？
不要去想……也不必去想！
叶子的潜意识要自己放弃所有思考能力，任凭沉重眼皮乏力地将视野轻轻拉下。
在半梦半醒之间，叶子恍惚看见许多杂乱景物：仙石原的民房、大涌谷上的富士山、混着泥沙的脏雪、枯树、湖水、有着红色鸟居的神社、和男人共享的失眠房间……各种毫无关联的记忆碎屑大量撒在梦的画布上。
接着，无预兆地视野一跳，她看见自己走出了画的边框，行走在一段向下的石阶上，彷佛是从什么很高的山上走下来一般。
为什么叶子会梦见这样的梦境？而那种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的感觉更是十分诡异！
只是……让叶子难懂的情境还不止这些！一晃眼，她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身旁现在有人正与自己说着话！那含糊的声音前一秒还没有，这一秒却已然清晰地震动耳膜。
她狐疑地侧眼确认，那人……竟是许久不见的Chris！
Chris？一见到他，叶子心情瞬间沉重起来！她看见他说话的嘴形，第一时间想的却是自己该不该逃开！
但梦，似乎早有安排好的剧本，迫于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叶子只能继续陪走在Chris身旁，他们顺着山径石阶下坡，而路也毫无止境地在下方灰白云雾中看不见尽头！
不知什么原因，叶子完全听不懂Chris像呜咽又像嘶吼的语言，但她却看得出他的两只眼睛写满伤悲，虽然他的表情是带着爱怜！
“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有些心疼地问着，同时想用手指轻抚他的脸。但Chris却摇着头拒绝叶子的靠近！在Chris摇头同时，突然间，哭泣的他停下脚步，叶子在往前走了二级阶梯后才发觉，她蓦然回首，对Chris的止步感到不解。
她仰望着他，同时看着他身后长长的、如同倒下的骨牌般，一直通达天空的石阶，那天幕里有赤红的云如火焰般焚烧着！
在那瞬间，她完全懂了！她了解这个梦境似乎在告知着，若叶子继续用无法翻译的态度与Chris走向未来的道路，那么两人将只能一步步往更深陷的地方走去。未来只会更坏不会更好，两人的不幸是一条难以违逆的单向道路！
“再见吧！叶子！我不该再这样陪着心已死去的你！”
在有了那样的体悟之后，突然间，Chris说出第一句叶子听得懂的话，但那句的内容竟就是诀别！
“我恨你……但你要记得……我更爱你！虽然我知道你真正爱的人并不是我！”
Chris淡淡说着，语气像微风一般不着痕迹地吹拂过叶子脸庞！
就在那阵风里，叶子惊醒了，而有不舍的泪水，也从叶子干涩的眼睛里，惶恐地逃窜而出！
源自一种很内疚的心痛，她将手无意识地伸向空气中，彷佛想留下什么。
但她几乎同时就明白，她的手是挽回不了什么的！
除非她伸出的手，朝向的不是那都没有的虚无！
越往南走，伊豆半岛上的阳光也彷佛更加热情，虽然气温仍只有十度左右，但和昨天一整天都在和严寒相对抗的情形相比，来到三岛市，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回到了亚热带的台湾一样！
坐了许久的车，从比较受到西洋文化影响的箱根地区来到修善寺，可以明显感受到这个拥有古老历史的山中温泉小町，透露的是一种绝对的和式思古情怀！
和箱根相比，修善寺这一带的居民显得更为随性自在！这里没有箱根那种拘谨含蓄的矜持，路旁贩卖手工纪念品的小贩总是用热情而爽朗的声调迎接我们到来，虽然语言不同，但这儿给人的感觉就是一股浓浓的人情味……走在著名的温泉街上，我彷佛觉得自己正走在某个相识已久的城镇里，颇觉亲切！
与女孩同行，我一路都像第一次学会飞行的雏鹰对周遭充满好奇！
飘着雾气的温泉旅馆和茶屋，旧式人力车、穿着华丽和服的女人和风中流传的三味琴声……任何与时间流动方式不相符的风景都吸引着我的目光。
相较之下，我身旁女孩就显得特别沉静。
可能是在来时的车上补了点眠，所以她的精神看来好了些，但奇怪的是我觉得现在的她又和昨晚共枕而眠的那个她不太一样了！
以天气来比喻，她现在就像“将晴将阴”的天空！虽然颜色还是蔚蓝的，但却好像随时会从哪里飘来坏情绪的卷积云把一切破坏掉似的！那和昨晚让我躺在她身旁的坦然不同。
是不是她又想起了什么心烦的事呢？我只能这样暗自猜测着！
来到著名的修善寺，这座历史近有一千两百年的古刹让人一靠近立即能感受到它历尽风霜才能展现出来的深奥！
斑驳的石阶、伫立于两侧高耸的老松、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鸟居！在这里，时间才是最伟大的创作者，一切事物被时间浸蚀过后产生的质感，永远是人类无法模仿的艺术！
听说修善寺自古以来深受许多艺术与文学家喜爱，纷纷前来此处寻找灵感。一走近它，我似乎能明白它的魅力所在。
可惜的是，我只是一个旅人，无法放下时间的牵绊，从“来”与“去”的仓促中跳脱，更无法静静地坐在它的跟前，听它说一段从平安时代就开始的沧桑。
由于我们的行程必须当天往返，所以就算我非常喜欢这儿连风吹都带着诗意的感觉，但我和女孩还是只能匆匆地浏览每一个地图上记载的景点。每看一处就多一份遗憾，每走一步都知道自己难以回头。
离开修善寺，沿着流水潺潺的桂川，我们经过一排尚残留着枫红的枫树，循着地上枫叶的指引，朝溪畔一片层层迭迭着苍绿的竹林前去。
有别于温泉街上的热闹庸碌，一走进竹林小径，日光瞬间就被两旁几层楼高的麻竹没收，耳边能听见的尽是竹叶在风吹之下发出的沙沙声。
在小径里，我缓步走在女孩身后，看着她跨出每一个坚决而倔犟的步伐。
那种步伐不是要前往什么地方的步伐，我的感觉，那反而像是一种确认着自己到底身在何处的步伐。
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老家温室里那些从水中把叶子挺出水面的水草。
女孩和坚韧的铁皇冠好像，他们都放弃了随波逐流的权利，毅然决然从水流的方向里独立出来……虽然，在那样的姿态里都似乎藏着心事。
“怎么了？”
走在前方的女孩看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回头问我。
“没事……”我摇摇头，不可能把心中的感觉直接对她说。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我抬头望着“有节”的绿竹，故作姿态地吟起诗句，一阵带寒意的风吹来，几片竹叶就这样刮落在小径中央直径数公尺的超大竹凳上。
（那么没有方向呢？没有方向的人……会怎样？）
我暗自在心里问着这个问题。思绪绕着圆形的竹凳打转，只觉长久以来的自己只敢在不伤害任何人的乡愿中绕圈圈，对于什么都避重就轻。
一时之间，我只能苦笑，觉得自己是一个比女孩还要懦弱许多、不敢用自己步伐走路的男人！
“这著名的竹林步道我们也造访了……接下来要去哪？”
“修善寺这里，有六座缘结的“鹊桥”……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为了赶紧找到“方向”，我把旅游地图翻开来，确认下一个目的地！
“鹊桥啊？”女孩听了我的回答顿了一下。
“所以……是专门给恋人行走的桥啰？”她问我。
“是吧！”我明白她尾音上扬所代表的意思。看着她的脸，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谅解的语气说。
“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略过这个点！”
“为什么会介意？”对于我自认的体贴，女孩反而皱起了眉。
“怕你觉得我好像趁机在占你便宜似的。”
“你想太多了！”
“当然要想很多啦！从别人的角度看，我们的关系很难界定，这点很难否认吧！”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我们自己知道事实是怎样比较重要！”
“那……事实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她几乎是用带着怒气的声音回答。
“你觉得只因为一起走过几座桥……我们之间，就会产生什么改变吗？”
女孩的问题，让我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字语回答，只能耸耸肩敷衍带过！
“爱或不爱，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自己最清楚！”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