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莱蒙托夫〔俄〕
（作家的房间，窗帘垂挂着。作家坐在壁炉前的大圈椅上。读者叼着一支雪茄烟，背朝壁炉站着。编辑走进来。）
编辑
听说您病了，我十分高兴。
生活的周旋、尘世的喧声，
往往很快使得诗人的心灵
失去一个个神奇的美梦、
诗人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上，
让琐碎事换走他的灵魂，
成为世俗舆论的苟同者。
一旦诗人沉醉在欢娱中，
他哪能构思出成熟的作品？
但上苍如突然心血来潮，
安排他流放、监禁的命运，
或降给他久治不愈的疾病，
也是很难得的天惠神恩：
在他身居的僻远的地方，
会立刻传出甜蜜的歌声！
有时他也会着迷似的爱上
自己那无病呻吟的愁情……
您在写什么呀？可不可以
让我听听？
作家
没写什么……
编辑
瞒不过我！
作家
有什么可写的？东方与南国
早有人把它描写和歌吟；
是诗人都骂过芸芸众生，
无不赞美过自己的家庭，
他们都心驰神往于天国，
口中念着神秘的祈祷文，
呼唤着N。N。这未知的美人，——
他们全令人厌恶透顶。
读者
我说，要打开你们杂志，
一定要有大无畏的精神
（它简直磨破了我的手指）：
首先，对灰纸可得留神！
这纸也许果真很洁净，
但不戴手套可不敢去碰……
你一看——印得错误百出！
登了些诗——空洞无物；
词语没深意，也缺乏感情，
谴词造句都很矫揉造作；
而且，如要我悄悄告诉你，
韵脚上往往也欠考虑。
一登起散文，总刊出译文。
偶尔能读到些短篇小说，
作者用我们的情调写成，——
那无非是在讽刺莫斯科，
或者把官吏们大骂一通。
他们到底在给谁画像？
这谈话他们在哪里耳闻？
即使他们听过这谈话，
我们对它们也不屑一听……
在这不毛之地的俄罗斯，
思想何时把虚饰除尽，
而获得质朴无华的语言，
和发自热情的崇高声音？
编辑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当我面对俄国的诗神，
总和你一样怒气冲冲。
请您读一读我的诗评。
读者
我读了。尽是琐碎的抨击，
涉及字体、花饰和错字，
尽是些极其玄妙的暗示，
谁看了都不解它的含义。
能给公众逗逗乐也好啊！……
先生们，在你们墨水瓶里，
连带点刺激性的胆汁都没有，
盛的只是些肮脏水而已。
编辑
自然应当同意您这些话。
但请相信我，平心而论吧，
我完全不乐意互相谩骂——
有什么办法……人家在骂我嘛！
您设身处地替我们想想！
读我们刊物的还有下层；
文中直来直去的粗话儿，
不见得人人都觉得难听；
礼貌、趣味——标准不一；
大家可一样地化钱买出！
信我吧：命运注定要我们
套上这难忍的精神桎梏。
请问，硬着头皮去读
这废话连篇的书多痛苦……
这图个啥？——无非是为了
告诉您：这类书不值一读！……
读者
不过，如果我们碰上了
一部生动而清新的作品，
我们便顿觉心旷神怡啊，
那享受真可谓一言难尽！
比方说，我的一个朋友，
他文笔真可谓不同凡响，
至高无上的上帝赋予他
充沛的感情和丰富的思想。
编辑
这全是实情，但糟糕得很：
这些先生们就不写作品。
作家
有什么可写的？倒是常有
焦虑的重担落肩的时候，
是出现创作灵感的日子，
这时理智和心灵都富有，
而和谐的韵脚如波涛一般，
潺潺作响地一浪推一浪，
成自由的队列滚滚向前。
于是在如梦初醒的心房，
升起了一轮美妙的朝阳；
词语被饱含力量的思想
似颗颗珍珠连缀成串……
这时诗人以大无畏的精神
瞩目遥望那未来的远景，
世界被注入崇高的理想，
在他的笔下竟一尘不染。
但这些构思奇特的作品
只他一个人在家中诵读，
然后他便毫不客气地
用它们去生自家的壁炉。
难道这稚气十足的情感，
这空灵、本能的联翩梦想，
也配戴严格的艺术的桂冠？
世人嘲弄后就把它遗忘……
倒常有令人难受的夜晚：
睁着眼不成眠，泪流满面，
心里满载着如渴的相思；
冰凉的双手瑟瑟地抖颤，
搂抱着热泪沾湿的枕头；
一阵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我胸中突然迸发出一阵
近乎病态的狂呼乱喊，
口中无意识地大声呼唤
那早已被我忘却的人名；
记忆里任情地勾勒那张
至今仍辉耀着往昔风韵的
早被我遗忘的美丽脸庞：
秋波含情，但巧语花言——
不由得又相信她的缠绵，
触及往日创伤的溃疡，
我又是痛苦，又是欢畅……
我便写作。听从良心遣使，
被激怒的理智愤然命笔：
写出了引人入胜的故事，
记录下隐秘的逸事和心思；
那令人心寒的放浪的情景，
那愚蠢的青春年华的逸闻，——
这些岁月在恋情的漩涡里，
在那无形而顽强的角逐中，
在负心女人和无知之徒中，
在那自惭形秽的猜疑下，
在那自我陶醉的希望里，
已一去不返地徒然逝去。
作为偶然的无名的评判人，
我并不看重别人的奥秘，
而要大胆地让人去鄙夷
这种用礼仪粉饰的劣迹，
我不留情面，心毒无比……
说真的，这些逆耳的诗行
我还下不了决心来发表，
去让不愿看的人欣赏……
请你告诉我，写什么好？……
我何苦去惹恩将仇报的
小人来对我憎恶和愤恨？
让他们把我的预言之辞
斥之为蛊惑人心的谩骂？
让这狂放的诗章的毒液
惊破孩子们安宁的美梦，
而把那天真稚弱的心灵
一卷进我不羁的洪流之中？
不，我并没有用有害的
幻想来迷惑自己的思想，
也不全用如此惨重的代价，
买取你们那兜售的荣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