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没亮,苏昀就起床准备去上妆了。
因为怕打扰到仍在熟睡的温淼所以便没开灯,摸黑草草洗漱换好衣服,出门前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温淼的睡相很好,一整晚几乎都是规规矩矩地安静平躺着,呼吸平顺而轻缓。反是霸占了一半床位的怒哥,时不时翻个身打个滚,喉咙里还偶尔呜噜两嗓子跟打呼说梦话似的不得消停。
猫的警觉性很高,苏昀的这点动静早就惊醒了怒哥,此刻正倒竖着一双眉眼瞪着扰其好梦的可恶人类。
苏昀笑着冲它摆了摆手,也不管这猫儿看不看得懂,自顾自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乖,别吵她。”
怒哥倒像是真明白了般的动动耳朵,往温淼的身边又凑了凑,伸出一只爪子搭在她肩上,仿佛在说:“别婆婆妈妈的,有老子帮你照看着呢,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苏昀抿着嘴,掩门而出。
推开走廊的窗户,呼吸一口山间清晨夹着露珠湿润气息的沁凉,望一眼那让夜幕缓缓落下的启明星遥遥高悬。
温淼一觉醒来已过了九点,怒哥见她可算是睁了眼,大有如释重负的意思,半点不耽搁的就窜没了踪影。
猫爷的山村小媳妇该等急了呢……
床头柜上放着碗小米粥,喝一口,甜甜的。旁边还有几枚昨晚吃的那种山果,咬一口,脆脆的。
苏昀的床铺干净而整齐,中间摆着个掌心大小的极漂亮的红色鹅卵石,下面压了片碧色的叶子,其上用圆珠笔画了幅简单的路线示意图。
温淼闻闻草木清香,晃晃脑袋,觉得心情真好。
按照图示,出了招待所左转,沿着山路蜿蜒向下,约莫走一刻钟后,视线陡然开阔,一处幽然山谷,有松柏溪流。
而眼下,这片亘古的静谧早已被临时搭起的一座茅舍及忙碌而有序的一群人所打破。
东升旭日下,溪水茅舍前。
布衣长衫散发披肩的年轻男子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微抬着下巴斜睨着面前一袭黑袍大袖与之同样年轻的公侯,少顷开口,声音清越而话语懒散,带着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你有什么本事,要我奉你为君上?”
“我无先贤之才,亦无争霸之能,唯有一颗知耻的心。请先生助我变法,雪我国耻!”
“自古变法多艰险,多猜忌,多功亏一篑。”
“我意已决,变法强国,虽九死而无悔。”公侯取过侍从手中象征着杀伐决断的配剑,双手递上,字字千钧:“终此一生,信君如信我。”
青年神情一动,终于渐渐敛了狂傲,良久,方肃容接过,长揖朗声:“粉身碎骨,定不相负!”
松柏青山作证,溪水静静奔流。
“咔!这条过。”
饰演公侯的季亿霖瞬间便没了一国之君的沉稳,挽起袖子抓过一把蒲扇就是一通狂扇,毫无形象可言。
与之演对手戏的苏昀则拔出道具剑看了看,又作势挥舞了两下,自得其乐笑得开心,倒是相较于平日里的低调沉默,多了些许角色中的跳脱飞扬。
接下来补了妆,又拍了几条,等两个多钟头后终于告一段落可以休息时,才总算有人发现了坐在山坡上的温淼。
于是苏昀一抬头,便看到一个穿着绿色运动短套装的姑娘,盘着头齐刘海,独自静坐于树荫之下,几乎与周围的连绵青翠融为一体。
见他望来,便挥了挥手中的叶子,歪头一笑,那一瞬间,竟仿若画中之人跃然而生。
苏昀愣了愣,便也笑开,冲她招招手让她过来,同时撩起长衫快步相迎。
行至半途,衣服的下摆被一小丛灌木勾到,像是在拉着他拦着他不让他过去。于是脚步不由得一顿,心中不知怎的忽地一沉。
俯下身拽开灌木时,手指又不小心被划出了个口子。苏昀的动作停了停,而后笑着摇摇头,毫不在意地将血珠甩掉,解开羁绊,仍是大步往前走。
温淼则一身轻便,蹦蹦跳跳就到了他的面前。
苏昀忙伸手将她扶住:“慢点儿,小心摔着。”
为了更贴近人物,他上了少许的淡妆。眉梢画得更长几入鬓角,眼睑处也寥寥加了几笔,衬着略显苍白的肤色,将本就立体分明的五官晕染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浓墨重彩。
灰色布衣朴实无华,却只因了腰间那巴掌宽的平常束带,便勾勒出欣长身量中自带的落拓风流。
温淼绕着他转了一圈:“你真好看!”
这种直白的不含半点技术成分的夸奖,让苏昀有些窘也有些囧,赶紧岔开话题:“来了很久了?”
“嗯。”
“留给你的早饭吃了?”
“嗯。”
“昨晚睡得好不好?”
“嗯。”
“是顺着我给你留的地图找过来的?”
“嗯。”
“我记得有一小段不是太好走,还有点滑,你过来的这一路上顺利吗?”
“嗯。”
“当心脚下,有个坑。”
“嗯。”
两人便这么一个大袖翻飞一个短裤凉鞋,一个絮絮叨叨一个永远只用一字真言的走到了候场区,看上去,竟是出奇的和谐。
三十几度的大中午,戏服却是里三层外三层,季亿霖早已解开了外袍,正一手叉腰一手举着扇子玩了命的摇,满头满脸都是汗。温淼对他的这副不雅尊荣投去不屑的一瞥,越发觉得苏昀赏心悦目起来。
她的鄙视让季亿霖很受伤:“小淼淼,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以为都跟你家那口子似的天生汗腺闭塞吗?”
苏昀顺手拿起道具剑敲了他一下:“你才拿舌头散热!”
温淼附议:“你才是狗!”
苏昀继续教育:“心静自然凉。”
温淼夫唱妇随:“谅你也不懂。”
季亿霖瘪嘴,一头扎进打酱油路过的康衍的怀中:“导演导演,咱们烧死这对异性恋吧!嘤嘤嘤……”
康衍推开他,拍飞,而后对温淼笑哈哈地一抱拳:“哎哟久违啦温小师傅,您可是有一阵子没屈尊大驾指点在下的棋艺了呀!”
温淼眨眨眼,刚想起来似的:“哦对,我好像是挺长时间没去棋室下棋了。”
“忙什么呐?”
温淼回答得很自然,指指苏昀:“忙着看他。”
苏昀一愣,脸一红。
季亿霖再度飞扑过来一把抱住康衍:“导演导演,人家各种羡慕嫉妒恨啦,求安慰!嘤嘤嘤……”
温淼迅速给出了准确的判定:“导演大叔攻,明星二货受。”
众:“……”
为了防止这位一别三月当自插双目相看的妹子再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苏昀忙拉着她领了两份饭远离了脆弱的地球人。
沿着小溪找了处大石板坐下,苏昀将红烧鱼掐头去尾,又将大的刺通通去除,这才放到温淼碗里,顺便叮嘱:“还有些小刺不好挑,吃的时候当心点儿,别卡着。”
温淼则托着下巴看着他,忽地冒出来一句:“我家这口子真贤惠。”
苏昀一噎:“不许瞎说。”
温淼伸手摸摸他的脸:“我家这口子害羞了。”
苏昀一僵:“不许调皮。”
温淼果然听话不闹,脑袋一歪便亲亲热热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苏昀无奈:“那边好多人呢……”
“怎么了?”
苏昀一顿,挑了块鱼肉喂进她的嘴里,望着清澈溪水中倒映着的一双依偎身影,笑了笑:“没怎么。”
喜欢上了一个人,可不就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都看见。
怎么了?
接下来还有两场戏要拍,温淼便自己找个地方待着,没什么存在感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苏昀工作时很投入,只在间隙休息时,会遥遥地与她对望一眼,笑着做些简单的表情和手势。
剧组人员各司其职,自然也没人顾得上她,但是见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这么能静得下心来,也颇为惊讶佩服。
按照季亿霖的说法,这就是演员找老婆的标杆啊有木有!几个月不见面算什么?忙起来没空理算什么?在人家那儿,那都不算个事儿!浮云……
午后的戏选在山顶拍摄。
阳光穿云而出,携金线万千。
匆匆十载披肝沥胆,破刀光剑影艰难险阻无数,变法终大成,任人鱼肉欺凌的积弱之国一跃而为七雄之首。
两骑并辔,马上之人俱是面容尚未沧桑而双鬓已然斑白。
穿白色软甲银冠束发的国之重臣,褪去当年的不羁轻狂,将绝世之才的风华尽敛于举手投足间的威仪自带。一手按着腰间佩剑,一手用鞭柄指点江山:“君上请看,这就是我选取的新址,背靠群山而面向中原,迎八方来宾,受诸国朝贺。”
君主举目四眺,仿佛那尚在规划中的磅礴城邦已在眼前,颔首:“就由你来给新都取个名字吧!”
重臣并不推辞,略思量,抬头望了望天:“此处大开大合无遮无挡阳光遍洒,寓意国之未来一片光明。不如,就叫咸阳。”
“好!好一个咸阳咸阳遍洒太阳!”
君臣朗朗开怀大笑,齐齐策马扬鞭,抒心中快意丘壑,就此将千古帝国的第一块基石,携手埋下。
转眼夜幕初降,一切重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处山谷。
青山松柏依旧在,溪水仍然潺潺,茅舍却早已破败不堪,摇摇欲坠如残烛在风中。
一位老者,不,应该说,是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身形孤寂萧索。手握一柄古朴重剑,沿着小溪踽踽独行。冰冷的水湿了鞋袜裤脚,亦犹自不觉。
至源头的那汪深潭边站定,男人微微低着头静默良久,神色始终平静唯眼底像是积了再也化不去的深重怆然。而后将剑慢慢举起,指尖轻轻抚过鞘上的纹路,仿如在回忆着那跌宕波澜的一生。
旋即豁然振臂,决然沉剑入潭。
同时转身迈步,任被水声惊起的山间鸟兽凄然悲鸣。
二十年君臣,不疑不忌,共建不世之功业,吾辈当无憾。如今君既溘然长逝,臣便是苟活,亦不过空空躯壳一具,当士为知己。
公如青山,我如松柏。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场也是最重的一场戏,苏昀一条即过。
全场欢呼收工。
而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角落默不作声的温淼,则在导演喊‘咔’的一刹那便猛地站起来,冲着远远站在镜头外的苏昀便奔了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苏昀不提防被撞得退了半步,不明所以只能下意识展臂将她拥住,纳闷:“怎么了这是?”
“你别伤心了。”
“什么?”
“在演戏呢,都是假的,不要难过。”
苏昀怔了少顷,恍然。
他并非表演科班出身,所以演戏时相较而言便也没有太多的专业技巧,靠的就是对角色的全情投入。
康衍说,这是他的长处,因为这样做出来的戏会相对更真更有感染力。却也是他的短处,因为更耗费心神,入戏出戏也会更慢一些。
和这个剧组班子已经是第三次合作了,大家对苏昀的表演习惯多少都已有点了解,会给他留出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去准备和抽离。所以凡是有他的重要戏份,在开拍前及拍完后,一般是不会有人立即去打扰他的。
而他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地去消化所有的情绪,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无论是高兴还是悲伤,永远独自面对。
而如今,却有一个人,会在第一时间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别难过……
一点一点将满溢的柔情沁入适才空空如也的眸底心尖,苏昀低低道了句:“你这样,可让我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苏昀却没有再作声,只用下巴轻轻磕了磕她的发心。
少顷,温淼搂着他的腰,微微后仰望着他那在清冷月华下如霜如雪的白发:“要是真的人生如戏就好了,我就可以在一天之内,看完你的一辈子。”
“这么着急想看我变成一个老头子?”
“顺便也看看我变成老太太的模样。”
苏昀的眼睫一颤,抬眼将她望着,映着漫天星光的双眼仿蕴了万语千言,然而良久良久,却终是一字未发,只阖了眼帘拥住她,埋首于她的颈项。
他温热的呼吸让温淼觉得有些痒便笑了出来,笑声落进深潭,顺着溪水奔流,仿能溶入天上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