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很美丽的,都是从热带运来的名贵的蝴蝶,在一个花园里面,飞来飞去,听说伸出手去,它们会停在你手指上。
我说,好啊,好啊。这就出来。
自然博物馆在中央公园的西边。那天寒风凌厉,我从地铁里出来,就看见博物馆门前,长长的有一支队伍,足足有一英里那么长,穿制服的管理人员指给我看队伍末端的方向,拍拍我的肩说,祝你好运,要排整整三个小时的队呢。这该死的冷天气,是不是,但今天是展览的最后一天了,祝你好运气。
我找到苏迭他们的时候,他们站在队伍末端那儿,每个人的鼻尖都冻得通红,朝手心哈着气,跺着脚。苏迭挥手叫我,让我与他们会合。她裹在一件黑大衣里面,脖子上厚厚地围着一条围巾。我心中一动,又想起那个第一次看见她的冬日,那个冬天,每个人也裹得严严实实,像还在沉睡的毛毛虫。
队伍行进缓慢,人人都在聊天。我问苏迭,可有与小胖联络?
她说,你是说程立吧。他不愿与我联系了呢。好久没有消息了。她浅浅笑着,口气像在开玩笑,但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坦白。
她侧过脸,似笑非笑,有种惊人的妩媚,我有些惊呆,她沉默片刻,然后很快地说,程立一直以为我是另外一种人。他喜欢的是蝴蝶一样的女孩子。我想我不是的。或者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我一怔,难得她说了这样推心置腹的话,她看了我一眼,说,林大哥,你别见怪,我一直当你很熟了,才这样说的。
我点点头。我还是坚信这个女孩子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开始说别的事。
下午时分,愈晚,天愈冷,同行的有几个女孩子开始猛烈地打喷嚏,开始找纸巾。队伍还是看不见头。
有人提议放弃。大家都说失望,原来要看蝴蝶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苏迭抱歉说,对不起,本来是要你来看蝴蝶的,却什么也没看到,白挨了一场冻。
我说,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出来了,不如喝咖啡去。
我们在咖啡馆坐下,让身子渐渐暖回来,窗外看得到蝴蝶展的巨型广告牌,有翩翩的蝴蝶振翅。它们其实近在咫尺,可是听说蝴蝶的生命都只有一季,不知这此后它们是不是让生命变成花的灵魂了。传说中似乎是这样的。
似水流年的日子,每一个春季,都有蝴蝶翩然起舞。我们每个人都见过蝴蝶的样子的。可是蝴蝶是色盲,它未必看得见自己的颜色和姿态。
苏迭不知与别人说着什么,伸出手去,手指在空中微微扬起来。我想起她在电话中说的话,如果你伸出手去,它们会停在你的手指上。她依旧有天真的表情,我想,我还是比她老了一辈,就像小胖说的那样,我过的是刻板的生活,而他们不是。
苏迭的手机响起来,之后,她对我说,是我男朋友,他一会儿要过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她的表情就像对兄长撒娇的样子。我含笑点头。
那个男孩子到的时候,天开始下起雪来,他抖着一身雪花进来,用手掠额前的头发,然后抬头与大家打招呼,与我握手。我立刻惊呆,因为这个男孩子有与小胖一模一样的眼睛和笑脸,只是多些沉稳。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坠了一下,然后还是含笑与他握手。
苏迭隔着一张桌子朝我微笑。我明白了,其实在众人之中,只有她最了解这段青春岁月中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将永远也不会承认。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依稀听到小胖略带紧张地说,就是她,她是我们年级公认的美女。后来,他又说,林大哥,你也知道,在学校里分分合合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
我怅然若失,但不知道最后怅然若失的人怎么会是我。窗外,大雪如幕,蝴蝶们都在睡觉。小胖与苏迭还是错过了。
告别萨斯堡
她低眉浅笑,眼风自睫毛下飞过来,看他,好像在邀请他的追逐。
于是他动心了。可是,他有很多犹疑,况且爱情这个游戏,也是奢侈的吧。
这样的犹豫,渐渐把空气稀释,一切变得索然无味。而对于她来说,等雨停了,就是告别萨斯堡的时候了。人生路上,能停留的也不过寥寥几次,能等待的时间也不过那么多。
他在萨斯堡看见她的时候就记起他们在维也纳的偶遇,她也立刻想起他来,两个人就一同笑了。萨斯堡的街道窄而小,人又多,把他们远远隔开,但等人群走过去,他们还是在原地维持着一样的笑容。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那是个雨天,街上伞接着伞,她的长发沾了湿气,愈发显得卷曲,而一张脸却分外明媚鲜妍,在被雨水冲刷得灰蒙蒙的街道中间生动得不像是真的。他记得那时自己心中突然变得柔软,有种仿若婴儿时代的感觉徐徐随着雨势而来,周围的空气变得纯洁而清新了。对这样子的感觉,他唯有以为自己是恋爱了,出乎意外,然而真实,起码是这样的。
这样的感觉如果能永远持续就好了。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在一切过去之后,他反而不太确定了。而至于他自己,他想他又回到了原地,孤独和寂寞还是如影相随。她呢?她努力经营着的彩虹一般的生活, 大概还是一派热闹绚烂的样子。她就像那种奇异的植物,即使在沙漠也会开出绮丽的花来。
在维也纳的时候,他们还不认识,但她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人。
长卷发,大眼睛,小巧的下巴,蜜色皮肤,年轻,浓妆,全身名牌,说流利的德语,在咖啡店里叫了啤酒喝,开始逗弄邻桌一个年轻人带的狗,然后跟它的主人朗朗地谈笑起来,转头的时候头发飞扬起来,媚气十足而且跋扈,是被宠坏的有钱亚洲女孩子的典型。那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型的女孩子,但他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像有一根绳子拴着,移不开去,不得不承认那是极好的一幅风景。
于是她也看见他,那时她正笑着,嘴角弯上去,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瞥之下,那笑容仿佛是特地给他的,于是他只有略略地点头,也露出淡淡的笑容。相较之下,他心情落寞。八月里来奥地利旅游,也许根本是个错误,况且维也纳太安静了,安静得近乎无聊,对他的坏心情没有一点帮助。
后来,他是这样告诉她的,刚刚拿到博士的学位,在某个大投资银行有个做研究的位置在等着他,就是在度假之后开始,是在纽约。但是说了,又怕她觉得乏味,脸上就做出笑容来,好像有那么一点儿意气风发的意思。
其实真正觉得乏味的倒是他,是他一直怀疑那不是自己理想的出路,但是没有在任何理想的学校申请到教职,他自幼的理想就得稍稍地作一些更改了,而且所谓自幼的理想这种东西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也变得值得怀疑。那是所谓事业上的障碍,除了事业,感情上面也不见得顺利。总之,一切是他自己的问题,好像有一种不好的东西侵蚀了他的生活,痴缠不散,要叫他沉下去,于是就是一味不甘心的妥协。所以他想到要逃开一段时间,休假,到维也纳来,再横跨奥地利去萨斯堡,然后就遇见了她,阳光一样的一个人。
她不戴戒指,但他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印子,她说,是戴了足足三年的戒指。然后用右手的食指绕着那个印子一圈又一圈,想必以前习惯了转着戒指玩。
应该是结婚戒指吧,他想问,又觉得那是她的私事,怕她不高兴。
她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嫣然而笑。他如同听到春花开放发出的细碎声音了,笑容里看不出一点历史,也没有沧桑。
当然他不相信她是没有故事的人,但他喜欢她,就如喜欢一个柔软的动物,新鲜而可喜。
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跑到萨斯堡来的。她提醒说,一定是因为《音乐之声》吧。他就笑着承认也许有这样的缘故。这个城市到处有招揽顾客参加《音乐之声》之旅的旅行团,行程是四个小时,载着一车车游客到这部电影曾经的拍摄现场去观光,诸如高山、教堂、湖泊、大宅子之类,然后告诉你影片中的孩子们曾经在这里载歌载舞。
她跟随导游看得津津有味,有时牵着他的手,有时抓着他的袖子。
听导游说到什么,就没有顾忌地朗朗而笑,很纯粹地开心着。他被感动,然后告诉她自己小时候看《音乐之声》的事情,他说,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还是黑白的。是邻居家的电视机,很小的黑白电视机,我刚上小学,那时电视机在中国还不是很普及,很难想象吧,就是这十来年的事。但快乐的感觉贴近而且深切,一切很容易满足哦。
说这话的时候,他蓦然觉得时光已驶过几个光年。而在这个距离他日常生活十万八千里那么远的城市,他想起老家的城市,这些年的留学生活,日子推陈出新,心情却老去。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特别值得抱怨的,就是不十分的开心,如此而已。
她好像很了解地倾听,用很温柔的眼神注视远方。但是关于她的过去,她只字不提。她只是说,她在休假。她住在伦敦。
那几天总是下雨。
他们认识不过三天,他已经舍不得离开萨斯堡, 原本计划好要去德国的行程一天天被推迟,但是也不可能无限期地在这个中欧的小城市待下去吧。他在深夜里返回自己的小旅馆,推开窗户,细碎的雨愈加缠绵,渐渐变成天上挂下来的薄薄一层水幕。有点冷风,让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就像突然醒来一样,于是想到,这到底要怎么样。
天气阴沉,云很厚,遮住了整个天空,没能给他一点预示。于是他想,为什么不在另一个时候呢?在一个更合适爱情开始的地方,在一切按部就班的时候,那该有多好。可是,很多事是不等时机的。
她住的旅馆在山顶,他去看她的时候,沿着石阶走上去。城市就在脚下,随着不断登高,下面城市的全貌也一点点地露出端倪, 白色墙壁的楼群,浅绿的或者浅赭的屋顶,洋葱顶的教堂,还有穿过这城市的河流,视野越来越广阔,直到看得见远处的山。他想这样的人生时刻会不会在他的记忆中落地生根呢?
山上树木郁郁葱葱。据说小旅馆以前是个古堡,而看上去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墙上爬了青藤,石墙里面有个花园。她坐在那里等他。藤椅子,遮阳伞,小桌子上高脚酒杯里是橙色的酒,喝得只剩一点点,看得见很细微的一点橘子的脉络。
他想,她的身边为什么充满一种遥远的气息。他想起学校里抱着大叠书本、双肩背着书包走来走去的女生,下课的时候一起吃比萨饼、喝汽水,学校开派对的时候,就起劲地跳舞,他蓦地想起那种铿锵有力近在咫
尺的节奏。
她仰头看着他走近,说,雨停了。难得这样好的天气。
他坐下来,也说,可不是吗?然后注意到四周果然有明媚的日光洋洋照着所有的一切。
她一直望着他笑,然后他心中突然觉得烦躁,为什么她一直有这样气定神闲的笑容,在这样从容的笑里,他一个关于爱恋的字也说不出来,即使说了出来,想必她也会以同样的笑容相对吧。
即使有淡定的笑,她的世界还是蠢蠢欲动的,对明日的憧憬总是比对过去的缅怀要多一些,这就是她的人生,明天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她想起他们的初遇,那时她的心情其实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吧,所有的景物像倏忽的剑,只是刷刷地飞快掠过,好比镜头的快进,直到这个看上去很伤感的大男孩出现,于是她的人生里出现整整五秒钟的定格,然后镜头就变得舒缓起来。
她还年轻,但在更年轻的时候,她更有把握把这称作爱情,即使一切突如其来,毫无准备。
那一天,天很蓝,太阳很好。萨斯堡旧城中心的广场上有人在拉小提琴,是个学生,有东方的面孔,在拉了莫扎特的第五小提琴协奏曲之后,想了一下,拉了一支谁也没有听过的曲子。那是支中国的儿童歌曲,叫做《让我们荡起双桨》。
他给她买了个冰激凌,在旧城逛着。是她先听到那曲子的声音,隐约若无,就拉着他寻找,然后,他也听到那声音。
旧城的广场上有人在卖小小的玩偶,也有一大束一大束的鲜花和新鲜的水果。他们自人群中穿过,手拉着手,然后穿过一个拱形的门洞。
那音乐停了。四周围又充满了闹市的声音,有些嘈杂,每个人都说着德文,他听不懂。然后他们看见了那个中国的女孩,正弯腰收拾她的琴盒。
而那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潮如涌的一天。
他们互相看一眼,正要说话的时候,两个萨斯堡的孩子从后面奔过来,从他们中间钻过去,然后摔在了地上,“哇”地哭了起来。有一只鸽子,看了一眼,竟从容地踱了开去,踱到路边咖啡馆的桌子底下去了。那真是一只镇定的鸽子。
然而有一些将说未说的话就被打断了。
就是这样子。
永远也没有再说出来。
那天之后,他们就告别了萨斯堡,到不同的地方去了。
至于那首歌,那是他们小时候都唱过的歌。关于小时候的事,不知为什么他们总是没有机会可以谈下去。
告别萨斯堡,他们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