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祖母倒是笑了,但是说,荔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孩子不要那么容易记仇,轻轻易易就对人对事作出结论,还有呢,要对大人有礼貌,下次看到吴老师要打招呼,记住了?
大人的世界有的时候真的让人不能够明白,谷荔心中颇为挣扎,不知道要不要真的听祖父祖母的话。她想告诉祖父祖母她也认识应小红,但是不知从何说起,就作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三个小孩子的话题开始围绕着应小红转。本来,钧威总喜欢问谷荔大城市里的事情,对本地没有的儿童公园、少年宫、百货商场这些场所百问不厌,末了还要装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架势,表示与他本来的猜想也相差无几,渐渐就有些疲乏了。应小红的话题让他蓦然觉得权威起来,很有点振奋的意思,他说,应小红的事,包在我身上,保证打听得清清楚楚。
小果与谷荔笑作一团,小果说,李钧威,你凭什么说包在你身上啊?
钧威急了,说,她是我哥哥的同学,我见过她到我家来的。小果总喜欢连名带姓称呼钧威,让人觉得那称呼里托付了某种责任一样,让钧威要昂起头来,渐渐也有点顶天立地的样子了。
钧威想了想,又说,她是他们班上的好学生呢。成绩很好的!
大家说,真的啊。这样多好。
他们都喜欢应小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果有额外的功课,每天要做一百道算术题,写一篇日记,要完成作业才能玩。钧威和谷荔来找她的时候通常要等她一阵,他们喜欢待在小果家的阁楼上。从外面看,阁楼有一个尖顶的窗户;从里面往外看,据钧威说看得见海,他总是徒劳地叫谷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一面说,海,海就在那边了。谷荔跳上跳下还是只能看见老房子的屋瓦,连绵不断的,陈旧了,可是有种让人觉得心安理得的泱泱气势。
看到谷荔兴奋的样子,钧威便会提到海边的大炮,据他说海边的山头上有一门指着大海的铁炮,年代久远,是很久以前打仗的时候用过的。
小果一面埋头做题,一面头也不抬地说,是鸦片战争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清朝!
哇……那么久之前啊。
这样的时候,小果与钧威会相视而笑,觉得自豪,好像尽了地主之谊一般。
小孩都喜欢吃零食,那时的蜜饯还是从杂货店论斤秤两买来的,钧威起先总是忍着不吃,觉得那是小姑娘的玩意儿,但时常也熬不住,拣一块酱芒果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然后将吃剩的果皮从窗口远远地丢出去,再将身子从窗口倾到外面,东张西望。屋瓦上总有麻雀飞过,钧威想找一只海鸟出来,可以指给谷荔看。
他看见应小红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她比海鸟先出现。他说,应小红!
快看,应小红!她过来了,到我们家去了。
小果与谷荔赶紧趴到窗户上去看,脖子伸得长长的,勉强看得见楼下小巷的一角,但只来得及看见应小红的马尾巴,一甩,就到钧威他家的小天井里去了。
三个人推推搡搡走进钧威的家,果然看见应小红坐着与钧豪聊天,与谷荔想象的一样,她又听见几天前听到过的熟悉的音乐,声音被压得低低的,但是轻柔却无孔不入,屋里的气氛就有点像一幅画了。钧豪看见他们,淡淡地说,回来了?
应小红朝他们笑一笑,可是看上去仿佛在谈着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够被打断,所以笑容里有歉意,好像说,真是不巧,不能陪你们玩啊。
三个人兴冲冲地跑回来,却发现原来没有他们的事,有点预期不到的失望,就讪讪的,退到外屋去,可是也不愿走开。
小果说,那是邓丽君的歌。谷荔就记起那天钧豪告诉过她的名字。
应小红的声音在歌声里传来,好像是一个说故事的人,倒不是她的语调转折起伏,而是因为三个人过于全神贯注了,怀了听传奇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应小红身上充满了某种让人不能自控地想去了解的魅力。
应小红的故事早已开了头,她说,从小妈妈就告诉她,迟早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所以与不相干的地方、不相干的人计较,有什么必要呢。随他们去吧。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有些兴奋,脸有点热,觉得精彩。
钧豪却说,连我也不相干吗?
离开小镇,到大城市去,不也是你的理想吗?
话是这么说啊,但是毕竟高考不是有百分百的把握。而且还有两年,谁知道呢。
一阵沉默,应小红又接下去说,你是没有问题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才初中毕业,有什么前途。
他真的现在就要走?念完高中,考上大学再走不好么?
所以,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去哪里?
南方。
这里就是南方啊。
更远的南方。他父母都过世了,这一走,就真的是走了。
你们……
妈妈一直要我考上海的学校,那样就算是回去了,了结了她多年的心愿。
你劝劝他,至少把高中念完吧。
妈妈经常说,每个人的命运各不相同,有时可以自己掌握,有时则不。他也挺可怜的,他家跟我们家挺像的,闹了个家破人亡。原也以为,按部就班的什么也就好起来了,他偏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小红,你自己要……
我?你不用担心,我是顶在乎自己的人,又胆小,也不想受什么意外或者惊吓什么的了,一点点也不想,我妈妈早就受够了。倒是他,还真的让人担心。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勉强不来。
屋里的谈话声忽然没了,两人好像在专心地欣赏音乐,然后咔的一声,磁带转到尽头跳掉了。
小果小声地问她的同伴,家破人亡啊?那是什么?
钧威也小声回答,她爸爸死了,是在“运动”里死的。她现在的爸爸不是亲的。
运动?
对,运动。就是大人说的那个运动啊。
噢。是那个大家说的史无前例的运动啊,整整十年哦。
三个小孩子吐吐舌头。因为不是身边的事,况且也是大人口口声声强调的历史了,所以也就是吐吐舌头而已。那是老房子,抬头就能看见天花板上的屋梁,都是木头的,年代久了,看上去偏黑色,感觉却高爽,然而坚硬。
钧豪在里面忽然高声地问,威威,你们在外面干什么?
钧威说,我们在玩。
玩啊?玩什么呢?应小红从屋里走出来,三个孩子却立刻异口同声地说,没有玩什么。
应小红靠在门边上,于是就笑了,看上去有点慵懒,四周的空气便也滴溜溜地像旋涡一样柔软地被什么东西吸进去,又在另一个出口绵绵地涌出来,像过滤了一遍,还复了一个澄明的下午。
我们去海边玩吧!应小红是这样说的,她的脸扬起来,看上去好像有阳光照着她,那是百分之一百有说服力的表情。
谷荔心中立刻就切切地兴奋起来,“海”这个词让她觉得每一个细胞都被某种精神一般的东西浸润了,怦怦地跳着,蠢蠢欲动,她朝小果拼命地挤眼睛。小果自然记得谷校长说过不要去海边玩的教训,谷荔的表情让她会意不语,脸上却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被应小红看见,不觉一怔,没有想到小孩子也会有这样复杂的表情,不觉伸手将她拉过来,说,不妨事的,有我跟钧豪哥哥在,大人不会说的。我们走!
小果被看破心事,脸立刻红了。应小红牵着她的手,恍然像抓住了自己,于是问,叫什么名字啊?
戚小果!
啊,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小”字。这时的小果仰头望着应小红,心中早已拋开了要不要去海边的问题,她只是想着,以后,她也要像应小红一样,穿细红格子的衬衫,梳马尾辫子,与男孩子说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还有,她也要像应小红一样要考到上海去。
谷荔已经拉着钧威一阵风一样地跑了出去,又折转来,回头催促大家。
小果的脸也为自己一连串的想法兴奋得有点发光,然后,就把它们收在心里了,用一只雕花的盒子装起来,她心中一直有一只这样的盒子,有时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
小镇的海边,与所有的海边并无二致,远方是地平线,近处有拍打着的白花花的浪,来海边的感觉也总是这样,好像总有必要追着浪跑,特别是年纪小的时候。应小红与钧豪却已经有了些矜持的意思,他们似乎只打算做纯粹的观众,坐在海堤上,看海,看谷荔他们跑来跑去,也看海鸥。
海堤上面就是一条小街,大概叫海塘街,有一排向海的房子,浅门浅户的,住的大约都是靠海吃饭的人。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轮船码头,停着船,看得见甲板上忙着的人,那应该算是一个小具规模的码头,经常有轮船的号角突然地响起来,又突然地灭了。海风中带着很浓的咸味,阳光灿烂,谷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钧威叫她看远处停泊的船只,说,本来这里要建一个大港的,知道孙中山吗?很久以前,他在这里计划要建一个东方大港的。不信问小果。
小果不住地回头打量坐在堤岸上的应小红和钧豪,希望他们也能一起走到沙滩上来,因此钧威问她是不是这样的时候,她愣了一愣,过几秒才回过神来,但很肯定地说,东方大港啊?是有这回事的。
谷荔问,后来为什么没有建呢?
小果与钧威面面相觑。
谷荔说,真可惜,否则,你们这里也是一个大城市了。
另外的两个小孩子使劲点头,像受了委屈一样,一唱一和地说,可不是吗?否则,就算是上海又怎么样?东方大港比上海可厉害许多倍了。
是不是?
然后,他们显得有点沉默,沉默得像沉入海底的一艘船的残骸,很多传奇淹没在水里,咕咕地吐着水泡。
钧威忽然叫她们看,说,是那个人!他怎么来了!
钧威说的正是那天傍晚他们看见的与应小红同行的男孩子,细高的个子,这次没有穿喇叭裤,可是却顽强地把他的一件旧衬衫的领子竖了起来,远远看去那领子却给人软塌塌的印象。阳光照着他的脸,太亮,反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悄然无声地自应小红他们身后走过来。
钧豪与应小红同时回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个男孩站着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也在旁边坐下。坐下去时候的样子能让人似乎在耳边听到长长一声的叹息,就像鼓鼓的气球不知道在哪里被刺了一个洞,而内在的某种坚硬的信念一样的东西便留了一个口子,汩汩流出来的是一些迷惘和遗失的气息。
钧威用很有把握的口气说,他们一定是约好的。两个女孩子对望一下,没有说话,钧威再一次重复,他们是约好的。然后,他骤然地发足奔跑,发出很大的声音,因为没有人注意他,于是又跑回到他的两个小朋友旁边。
于是,他们隔了一段距离,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那三个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