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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还是在上次见面的茶楼。
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姐妹俩走进一间包厢。推门一看,正是林恩宇。今天的他看上去和上次见面时似乎没什么不同,仍是一身休闲的打扮,神色仍然敦厚谦和。意外的是,他身边坐着的那个人——一身运动的打扮,黑黑的脸庞,乌黝黝的眼睛带着笑意。
“李威?!”涟惊讶地扭头望了一眼漪,漪的脸色没有一丝意外。显然,她是事先就已经知道了的。
“迟些跟你解释。”漪小声说。
见到鱼贯而入的姐妹俩,林恩宇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站起身,将对面的两把椅子轻轻拉开。
“请坐。”他说。
“不必客气……原是我们麻烦您……”漪一边坐下一边客气道。
涟没有说话,但脸上也始终带着笑,态度远不似上回见面时的冷淡倨傲。
“林先生,今天麻烦您来,是有点事情想要再问问您……”漪说。
林恩宇保持着微笑,“我料到了,想必你们是想再问我一些关于你们母亲的事情吧?!”
“是……”
“我虽然对你们家里的情况不甚了解,但是,看你们的打扮举止,言谈气质,便可知道你们一定是大家闺秀,至少,是家资殷实。再加上柳如回来之后就几乎和朋友断了音信,也再也没有任何作品面世,我一早便推想她一定嫁入的不是什么一般人家。话说回来,以她的品貌气质,肯定会有……”说到这里,林恩宇顿了一下,“只可惜,红颜薄命,我们这一班俗人尚且安在,她却已经……”
涟忍不住望了妹妹一眼,漪面不改色。
“林先生,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对妈妈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所以,我们想听您再多讲讲,讲讲她以前的事情……”
林恩宇喝了一口茶。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整理思路一般。
“怎么说呢?现在再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就仿佛是在昨天一样,可是,要一件一件地回忆起来、讲述出来,又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
“您慢慢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什么都愿意听的。”漪轻声道。
林恩宇垂下眼睑,定定地望着桌上的茶壶茶杯,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无限回忆。
“你们的母亲,柳如,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人。我们是同一批去法国的留学生,又都是学美术的,所以,常常见面。那时候,出国留学并不像今天这么普遍。在那个年代里,能够去留学的,特别是学艺术的,都是家里颇有一些家底的人,去留学,也多少带着一点出国游历镀金的意思。所以,在法国,我们这一群人其实过着的确实能够称得上是一段神仙日子。尽情地玩,潇洒地玩。最多的情形便是一大群人呼三喝四地一同去大大小小的名胜景点游玩、拍照、郊游,外带着写生。柳如便是我们这一群人之中最最闪光的一个。要知道,那时候,留学生里的女孩子原本就屈指可数,加上她聪明、机灵、漂亮,又有才华,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们这一群人中的宠儿。大家都宠着她、哄着她、捧着她、让着她,把她当成这一群人中的小妹妹。不管柳如走到哪里,做什么,都会有一大群人陪着她、帮着她,仿佛众星拱月一般的……我还记得,她那时候很喜欢拍照,我们就都陪着她,一到周末就出去玩,找景色好的地方拍照。常常是一拍就是一天。一卷一卷的胶卷洗出来,往往没几张是我们的,一叠一叠全都是柳如的照片……她还喜欢让我们画她,如果谁的作业是以她为主题的,她就会很开心地抢过来看……还有,柳如的画也画得很好,在这一点上,谁都不得不服她。她的画永远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总是那么有创意,又那么有灵气……”
“她是个那么完美的女人吗?她在法国的日子,是很开心很开心的吧……”涟忍不住喃喃自语。
“是啊……在法国留学的那几年里,我们都过得很开心……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烦恼似的……”林恩宇说。
“那后来呢?”漪突然问,“您上次说,她是突然回来的……甚至都还没有毕业……”
“是啊……”林恩宇抬头看了漪一眼,接着说。
“她是突然决定要回来的,之前没有任何预兆。急匆匆地跟学校办完了手续,带着一些贴身的行李就走了。很多没有带走的东西,还是后来我们几个朋友帮她处理掉的……”
“那原因呢?你们是朋友,她没有交代一下就……”漪问。
“没有。”林恩宇摇了摇头,“我们也问了她,但她只是很敷衍地说家里出了点事……”
漪若有所思。
“她回来之后不久,倒是给我们来过一封信,说她短期内不会再回法国了。又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也就是你们现在家里的那个号码……后来就再没有过消息。”
“那么,我还想请问一下,当时在法国的留学生里,您认识一个叫书杰的人吗?”许久没有出声的李威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书杰?”林恩宇似乎吃了一惊,“范书杰吗?”他询问着望向姐妹俩,“你们认识他?他也跟你们联系过吗?”
涟惊讶地望着李威,又望向漪。目光带着诧异。
“范书杰……您认识?”漪没有理会林恩宇的问话,也没有理会涟的目光。
“是的……他也是我们在法国的同学,他还有一个妹妹,叫诗洁,比我们晚一年去的……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俩都还在进修中。我跟他们也没有联系了……”
“哦……”李威似乎很失望。
“书杰……也蛮有才华的……你们有他的联络方式?能否告诉我……我也跟他断了音讯,说起来,还是很挂念的……”林恩宇征询似的问。
“抱歉,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人,只是依稀记得母亲曾经提过……所以随口问问您……”漪说。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林恩宇似乎颇有些遗憾。
“您回来以后,除了我们的母亲以外,还联系过哪些朋友呢?”
“没有了……许多朋友都无法按照旧时的方法联系上了。”林恩宇的语气带着遗憾。
“哦……是这样……”漪喃喃道。
“那么……那个范书杰,又是怎样一个人?他和我们母亲的关系怎样?”涟突然问,话音里带着紧张。
漪望了涟一眼,似乎在责怪涟的问题提得过于突兀。
“他?”林恩宇果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他还是犹豫着回答道,“他和柳如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
“朋友?”涟有些不信,怀疑写在脸上。
“是啊,我们都是同学,大家经常在一起玩的,自然都是朋友。”林恩宇解释道。
“范书杰家里原来是做纺织生意的,送他们兄妹二人出国,原本是叫他们学学经营之类的科目。可是,兄妹俩都好玩,先是书杰学了画画,紧接着诗洁第二年过来,也选了美术专业……”
“他家是做纺织的?厂子原来也在本市吗?”漪问。
“是的……原来是在本市,但是后来似乎搬走了……全家人好像都走了……”林恩宇吞吞吐吐地回忆着。
“哦……”漪没有再问什么。
林恩宇也没有再说什么。
走出茶楼,涟立刻把漪拖到路边。
“你说吧,李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他甚至连日记里的事情都知道?”
漪的表情很平静,“是我告诉他的。这一段时间,他都有参与我的调查。”
“你说什么?你让他参与?!他是什么人?是个外人啊!你怎么能告诉她我们的家事?你真是……”涟几乎是愤慨了。漪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不要再和他搅在一起,明白?不要再告诉他我们的家事。”涟义正词严。
漪深深地望了姐姐一眼。
晚上,姐妹俩躺在床上。
“今天几乎没有收获。”涟忽然说,“他和那个范书杰好像并不太熟,也没有联系。线索算是断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漪望着天花板,说,“至少,我们知道了范家原来是开纺织厂的。”
“可是林恩宇不是说了吗?全家人都搬离本地了……天南海北的,我们怎么找?!”
漪没有应声,沉默片刻后,“整个厂子都一下子都没有了,在当时恐怕还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吧?!”仿佛是在问涟,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漪很忙碌,整天往外面跑,常常很晚了才回家。每每当涟问起她的行踪时,漪总是一句话,我在查一点事,有眉目了便告诉你。
不知从何时起,涟似乎已经渐渐开始习惯了妹妹的“古怪”。也不再多问什么,由着漪折腾。
终于,一天。
下午放学,漪照例失去了踪影。涟本打算径直步行回家,却在出校门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老师而被迫改变了计划。
“你是……”
“我是徐涟。”看出了老师的疑问,涟主动自报身份——这种情形她们已见过许多,早已训练有素。
“哦……徐涟同学,可以来帮我做一点事情吗?我……”
……
于是,涟在老师教研室,一直忙到天黑。
走出校门的时候,已是将近十点了。
涟不想再耽搁,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在巷口的西点店门前下车,打算买一点点心回家作为宵夜——晚餐已经错过了,让阿菊重做未免太麻烦,随便吃点点心也就罢了。
这家西点店是她很熟悉的,她们姐妹俩是这里的常客——这里所做的各色点心倒也平常,唯有一种生姜味道的蛋糕十分有特色,是漪的最爱。
她推开厚厚的玻璃门,门上五彩缤纷的铃铛发出熟悉的碰撞声。
“劳驾,还有姜汁蛋糕吗?麻烦给我拿一个……还有……”涟一边跟迎上来的店员说话一边习惯性地扫视店堂,却被闯入眼帘的一个令她惊讶万分的场景打断了话头。
店堂的一隅,坐着一男一女。
女的身穿一件与自己相同的米色大衣,巧笑倩兮的眉眼则与自己一模一样——再看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深蓝色的运动装,斜挎在身后的书包,黑黑的肤色……不是李威又是何人?
涟不由得拨开面前的店员,快步走到那一男一女跟前。
一言不发,怒目而视。
漪和李威停止了交谈,同时抬起头,望着怒气冲冲的涟。
“涟……你怎么……”
漪率先开口,却被涟如机关枪一样的质问打断:“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又和他在一起?我真没想到,你……”
“涟!”漪提高了声音,“你先坐下……麻烦,再来一份姜汁蛋糕,一杯奶茶……”她一边站起身,拉开身边的椅子,轻轻地将愤怒中的姐姐按在椅子上,一边伸手召唤店员道。
“涟,你别激动啊!”漪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面带微笑。
“你说什么……我……”涟正欲争辩,却正好撞上了李威的目光——他满脸笑容,七分顽皮,三份狡黠。涟一时忍不住气结,立即将矛头调转至李威,“你!坏笑什么?!”
“嘿嘿,我……”漪用眼神打断了李威的话头,转过脸来,依然微笑,“涟,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李威一直在协助我调查那件事啊!他不过是送我回家,我们顺路在这里吃点东西而已……”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再跟他混在一起!也不要再把我们的家事告诉他!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涟倾泻着她的脾气。
“你别激动,先吃点蛋糕。”李威一边把店员送来的蛋糕推到涟的面前一边半开玩笑。
“你别跟我油腔滑调的!”涟似乎被李威狡黠的态度弄得更加愤怒了,“我警告你,你以后不要再掺和我们家的家事!也不要再掺杂到我们的生活里了!”
“涟!”漪终于打断了涟的“咆哮”,“涟,不要这样,在这件事情上,李威帮了我们的大忙。要不是他,我们根本就……”
“难道没有他,我们就无法弄清楚一切吗?我们自己也能够调查的!难道说……”
“涟!”漪的语气很郑重,“好了,这个问题还是我们回去再讨论……李威,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从这里自己回家行了,你……改天我再联络你……涟,我们回家……”漪不由分说地抓起身边的手袋,拉起涟。
“我……”连似乎还想抗辩,但迅速被漪拉出了店门。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地回到家。
“漪,我需要你的解释……”刚进门,涟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发难。
“没什么可解释的。”漪一边脱大衣一边道。
“没什么可解释的?!那个李威……”
“涟,请你,”漪转过头,目光直视涟的眼睛,“不要一见到李威就像刺猬一样好吗?我拜托你,不要总是用反对和责难来回应别人的善意和帮助,好吗?!”
涟一时语塞。
漪顿了顿,转身上楼。
“以后,所有的调查我都会参与!以后不管你们要一起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去!”涟对着漪的背影,大声道。
漪上楼的脚步微微一顿。
第二天。
早餐桌上。
“今天下课之后等我。”漪一边用搅动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咖啡一边对涟说道。
“嗯?!”涟微微一怔。
“你昨晚不是说以后都要跟我一起调查的吗?”漪抬起眼,静静地望着涟。
“呃……是,”涟抓起一片面包,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窘态,“好的,我会等你。”
“李威也会去吗?”忽然,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
“会。”漪继续望着涟,“没有他,我们就见不到要见的人。”
涟没有说话。
下午三点多,涟和漪一起走出教学楼。午后柔和的阳光洋洋洒洒地散落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教学楼门前斑驳的树阴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他修长的身体斜倚在树干上,半旧的书包随意地扔在脚边。看到迎面而来的姐妹俩,黑黑的脸庞上顿时展露出与那一刻的春日一样灿烂的笑容。
“快,约好了三点半见面的。”他一边说一边抓起地上的书包。
“涟也来了啊?!真是难得哦!”他仍不忘调侃涟一句。
“你少废话!快走吧!”涟立即反击,“喂,到底要去哪里啊?!”
“跟着走就是啦!反正不会把你卖了!”李威继续调侃。
涟没有再回话,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威忍不住“嘿嘿”一笑,望了一眼漪。
漪微笑着冲他撇了撇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三人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李威坐在前排,姐妹俩并排坐在后座。
在李威的“导航”下,出租车开出了市区,向市郊疾驰。
望着窗外渐渐荒凉的景致,姐妹俩默默无语。
终于,车停在一个别墅区的大门外。
“出租车是不能进入的,我们下车步行吧?!”李威回过头说道。
姐妹俩依言下车。
“这是本市相当出名的一个别墅区,风景宜人但是交通不便,所以这里住的一般都是一些富有且已经退休的老人。”李威解释道。
“我们现在是要去找谁呢?”涟忍不住问。
“呵呵!”李威仍在故作神秘。
“漪!”涟有些恼了。
“好了,”漪冲着涟微微一笑,扭头对李威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李威笑得更欢了,只是不说话。
“难道是找到了范家的人?或者……是跟范家有关系的什么人?”涟试探着问。
“呵呵!看不出你其实也还是蛮关心这件事的嘛!那之前为什么你都没有参加调查呢?”李威微笑着道。
“难道……难道真的……”涟的语气不由自主地透着紧张了。
“李威!你别再逗她了!”漪忍不住插话,“涟……不是的,并不是关于范家的什么人,今天只是去见一位……算是我们家的世交吧!”
“世交?难道……我们家还有我们不认识的世交?!”涟非常惊讶。
“嘿嘿!”李威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大小姐,你家的事情你不知道的还多得是呢!”
“你!”涟气结。
“好了,到了。”漪的提醒打断了两人的话。
涟举目一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幢两层楼的别墅——面积不算大,但建筑设计得十分精巧,欧式风格的外观设计以及绿草如茵花团锦簇的前庭后院。院内草地上,有一只神气健硕的苏格兰牧羊犬正悠闲地享受着温暖的日光。
李威率先走到门口,按响了门铃。
半晌,才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佣打扮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秋姐好啊!”李威笑着和那个女人打招呼道。
“李先生好啊!李先生来得真准时啊!老爷太太正等着您呢!”那个被称作“秋姐”的女人微笑着打开了大门。
“哟!这两位就是您说的……”秋姐一看到一模一样长相打扮的涟和漪,就忍不住惊叹起来。
“是啊!”李威一边笑嘻嘻地回答着一边示意涟和漪往里走。
涟和漪不约而同地向秋姐礼貌地微笑着微微点头。
“好、好……请跟我来吧……”秋姐笑着将三人往里让。
草坪上的那只苏格兰牧羊犬,此时也停止了它的日光浴,站起身,远远地注视着三位客人,轻轻摇摆着尾巴,算是对客人的欢迎。
在秋姐的带领下,三人穿过花园,走进了房子的大门。
房间装修得出人意料地简单——素色的墙壁和地板,素色的家私。但是,一看便知,装修材料全数一流,家私也全部出自国外名家手工打造。
“你们稍等啊,我去请老爷夫人。”秋姐一边示意他们落座一边朝楼上走去。
三人落座。
“你来过吗?”涟轻声问漪。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漪道。
“一直觉得欧式的房子不够精致——花哨有余而气势不足,今天看了这房才发现,原来欧式别墅也能做得这么简明高贵。”涟悄声赞叹道。
漪微微一笑,表示赞同。
正说着,楼梯传来脚步声。
三人连忙站起身。
只见楼上下来了三个人——一个老头,七十岁左右,干瘦而矮小的身材,戴着一顶圆柱形的老人帽,穿一身灰色的居家服,表情严肃冷峻。他身后便是刚才开门时的那个唤作秋姐的女佣,她身前推着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身材微胖,肤色白皙,同样也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与那个老头相比,就要慈眉善目得多了,一条驼色的厚厚的毛毯盖住了她腰以下的部分。
“伍先生,伍太太。”李威恭敬地打招呼道。
“嗯。”那个被称作“伍先生”的老男人微微颔首,那个轮椅上的女人则微笑着招呼道,“来了?快请坐吧!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呢?秋姐,去煮咖啡来吧……再上点新鲜点心……”
秋姐将轮椅推了下来,停在沙发边。那男人在轮椅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请坐。”那男人说。
三人重新落座。
不一会儿,秋姐端上来了三杯咖啡以及精致的蛋糕。
“这两位——不错!就是她们!”伍太太打量着涟和漪,语气带着欣喜。
“凯德,你看!她们长得多漂亮啊!像!真是像极了!简直就是……唉!想当年……”
“文琪!”伍先生猛地打断了伍太太的话。
伍太太惊觉,也急忙刹住了话头。
“呃……伍先生,”李威急忙出来打破僵局,“伍先生,她们就是涟漪姐妹俩。是徐……呃,柳先生的外孙女。”
“是啊,我是妹妹,我叫徐漪——这是我的孪生姐姐徐涟。”漪立刻巧妙地接过了话头。
“伍先生好,伍太太好。”涟乖觉地打招呼。
“嗯,好、好……”伍太太笑容满面,上下端详着她俩,道,“吃蛋糕啊……来,快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还过得去……”
“嗯,好的……谢谢……”涟急忙拿起叉子,啜了一小口面前的蛋糕——果然甜香满口,软糯清爽。
“伍先生、伍太太,我们今天冒昧前来拜访,主要就是想来探望一下两位长辈……听说,两位是我们家的世交……”漪清了清嗓子,款款道。
“不算是什么世交——我们跟徐家向来没有任何瓜葛。”一脸严肃的伍老爷子打断了漪的话。
漪微微一窘,“呃……”
“伍先生,她们俩虽然是徐家的女儿,但是也是柳家的外孙女啊!按道理来说,你们二老确实算是她们的世交长辈呢!何必那么见外呢?”李威又一次出来打圆场。
“是啊,呵呵……”伍太太笑着开口道,“凯德,对小辈就宽容些嘛!两个小丫头难得找到我们,又这么远来看望……我们这里也难得来一次客人啊……小丫头别介意啊,人老了脾气就难免古怪了!来来来,吃点心……”
“没关系……”漪急忙道,“伍太太,我们的外公……”
“呵呵!说来你们外公外婆当年还都跟我们有几分交情呢!要不是因为……呵呵,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今天你们能够来看望我,我是很高兴的!今后有时间就常来玩啊!”伍太太一边轻轻用手抚平毛毯的褶皱一边说道。
“恕我冒昧——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涟刚一开口,就被李威打断了。
“伍太太,这蛋糕果然很好吃啊!我能不能再来一块儿啊?!”李威端起面前的碟子,嬉皮笑脸道。
涟不得不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好啊好啊,那有什么关系……秋姐,再端点蛋糕上来——另外打包一份,待会儿给客人带走……”伍太太忙唤秋姐。
“那实在是太谢谢啦!”李威笑眯眯地寒暄客套道。
“这算什么啊,一点点心而已……尽量吃啊!别客气!”伍太太招呼道。
“伍先生以前是做茶叶生意的吗?”漪忽然问。
“嗯。”伍先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是啊,”伍太太又一次微笑着补充道,“我们家以前主要就是做茶叶生意,现在不行了,人老了,身体又不好,生意基本上都结束掉了……现在就天天吃老本啦!”
“颐养天年,是福气啊!”漪应和道。
“哼!颐养天年?!可惜没有天伦之乐!”伍先生忽然插了这么一句,语调生硬。
满座之人不由得都一怔。
“呃……凯德啊,你帮我上楼一趟好吗?替我拿一条披肩,我要那条绛紫色带流苏的……今天还真有几分寒意呢……拜托了,谢谢你哦!”伍太太扭头对身边的丈夫微笑道。
伍先生望了妻子一眼,没有说话,直直地站起身,转身上楼了。
伍太太目送丈夫离开之后,回过头,“你们陪我到花园里晒晒太阳好吗?我老觉得屋里冷飕飕的!”
“好的。”李威率先站起身,走到伍太太身后,推起轮椅。
涟和漪站在轮椅边,四人一起走出大门,来到前庭花园的甬道上。
见到女主人,那只苏格兰牧羊犬立刻撒欢般地跑了过来,在伍太太的身畔转来转去,闻闻嗅嗅。
“辉儿……今天乖不乖啊?!呵呵,要不要吃蛋糕啊?!我一会儿让秋姐给你拿一点啊……”伍太太轻轻抚摩着牧羊犬的头,话语中充满了慈爱。
“伍太太,我带辉儿去那边跑两圈啊!”李威一边伸手招呼那条被唤作“辉儿”的狗一边对伍太太说道。
“嗯,好的……平时也难得有人跟它玩……”伍太太微笑着点头。
李威笑着带着狗跑开了,临走之前,深深地望了涟和漪一眼,示意她俩留下,好好把握机会。
“这个小伙子,是你们哪一个的男朋友啊?”望着李威和牧羊犬在远处笑闹的身影,伍太太突然微笑着抬起脸,问姐妹俩道。
“呃……不是……”涟和漪双双俏脸一红,同时语塞。
“呵呵!这是个好小伙子啊!小丫头要好好珍惜哦!”伍太太也不追问,只半打趣半认真地叮咛道。
“那个……伍太太……我想问……”
伍太太轻轻一抬手,打断了涟试探性的发问。
她抬起眼,渐渐收起笑容,望了望涟,又望了望漪,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丫头,我知道你们今天来,是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我们,但是……凯德的态度,你们不要见怪——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
“伍太太,恕我冒昧……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真的很想知道!您也不难想到,有些问题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漪半蹲下身子,双目直视伍太太的眼睛,言辞恳切。
伍太太微一沉吟,又一次轻抚着腿上毛毯的褶皱。稍顷,仿佛下定决心般地开口道:“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们很想知道,但恕我旧事不愿详提,我只想告诉你们一点。”
“什么?您说!”漪语气充满企盼。
伍太太又一次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再一次投向远处的李威和辉儿,缓缓道:“当年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柳家——也就是你们的祖父家,生意做得很兴旺,几乎各行各业都有涉足,大小店铺分号开遍了大江南北。”她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涟和漪,“我知道,徐家现在的生意也不小,但是,要说起当年——现在的规模还是远远不及当初。”
涟和漪双双点头,示意伍太太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们家的生意做得也不错,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和柳家素有合作往来。再加上柳老爷和我们家老头闲暇时都喜欢玩玩古董,所以两家关系还算亲密。”伍太太继续道。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两家就没有再来往了……”
“因为什么事情呢?”涟追问重点。
“呃……”伍太太犹豫了,半晌才道,“小丫头,原本我是真的不想说,但是……看你们这么诚心,那个小伙子也跟我还算投缘……”
“谢谢,您说……”漪道。
“原本柳老爷和我们家老爷是定了婚约的。”伍太太终于开口道。
“婚约?!”涟和漪异口同声地惊诧。
“是啊,婚约——指腹为婚的,柳老爷,也就是你们的外公,和我们家有过指腹为婚的约定,让未出世的孩子结成儿女亲家……”
“那……那后来……”
“我和老爷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我身体不好,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便再未有过身孕。那个唯一的儿子,在我腹中之时便和柳家结了婚约,可是,我们辉儿自幼体弱,长到十八九岁上,仍然常常缠绵病榻。二十岁那年,一场大病更是来得凶险异常。相士说唯有成亲冲喜,方能逃过大劫,否则难活过二十……”
伍太太又顿了一顿,视线再一次聚焦在远处的牧羊犬身上。
“我们便依着婚约去柳家提亲,要求迅速完婚冲喜,可谁知柳家再三推脱……”
涟和漪顿时无言。
伍太太再一次沉默片刻,仿佛是在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后来,我们为了冲喜,匆匆为辉儿买下了一个女孩儿……结果……紧赶慢赶着三媒六聘,结果花轿尚未进门,辉儿就已经……”
“虽然我也总是劝自己,生死有命,我们家没福气怨不得旁人,但是……唉!无论如何,辉儿是我们伍家唯一的香火,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去迁怒于……”
“所以,后来,我们家与柳家再没有来往。柳老爷柳夫人双双过世,后来……你们的父亲徐显祖就招赘进了柳家门……”拨云见日,姐妹俩恍然大悟。一时间,三人再无话。
“丫头们,一切都过去了……”最终,还是伍太太打破了僵局,“现在说这些,不过是跟你们拉拉家常,既然你们当我是长辈,我也就拿你们当自己的晚辈看……以前的事情,不要再耿耿于怀。不要为了过去的事情来扰乱眼前的心境……以后你们就常来玩吧,常来看看我……以后也别叫我伍太太……叫我一声‘伍家奶奶’,我总还是当得起的吧?!”
涟和漪不约而同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坐在车里,三人无话。
“明天……我们开始去图书馆吧?!”李威打破了沉默。
“嗯……”漪应道。
“图书馆?去图书馆做什么啊?!”涟问道。
“大海捞针也要捞啊!去找找范家的消息,总会有收获的……”李威回答。
“你今天收获最大啊!”涟忍不住调侃道,“至少,你还打包了一盒蛋糕哦!很划算嘛!”
李威没有辩白反击,只是看了看手中的糕点盒,“呵呵”一笑。
三人又陷入沉默。
“明天我们开始去图书馆。”临下出租车,漪丢出一句话。
“今天算是一无所获——听了个故事,仅此而已了吧?!”晚饭桌上,涟说。
漪沉默了一下,道:“但是,我们想要了解的事实的真相,不就藏在这些零零碎碎的故事中吗?调查通常就是如此——跑一趟,听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不止啊,今天不是还有人收获了一盒蛋糕吗?”涟语带几分讥讽。
“涟!”
涟被漪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涟,你一定要这样吗?”漪顿了一顿,放低了声调。
“我怎么了……”
“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够见到伍先生伍太太,伍太太之所以愿意跟我们‘讲故事’,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漪放下碗筷,站起身,离开餐桌,一边朝楼梯走去一边说道:“我和李威查到伍家和柳家曾有过交往,好不容易打听到伍家现在的住处,谁知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见我们家的人。后来,李威冒充宠物医院的兼职护士混进伍家,照顾那只叫辉儿的狗一个多月——他去的时候,辉儿患犬瘟热生命垂危。若非李威费尽心机,若不是伍太太伍先生将那狗当作儿子一般珍爱……我们今天根本进不了伍家的大门。”
涟一怔。
“也许、也许你觉得今天并没有多少收获,但是,调查原本就是如此。”漪丢下最后一句话,上楼了。
留下涟,对着一桌饭菜,若有所思。